第二章 宫禁深深
安陵山,小孤峰。
风从远方来,卷着天上的层云,滔滔滚滚,雷隐在黑云之后,欲发而未发。峰上松涛阵阵,顶风而立。铿然之声,从峰顶凉亭传来。琴音从容,在这风雷充塞的天地中,更显苍凉悲壮。
“王爷琴音之中,有英雄气啊,”郭诩端坐亭中石桌旁,闭目赏鉴,“有傲,琴音慷慨如峰顶劲松迎风而立;有叹,如夏日雨后夕照残荷;有悲,如滔滔狼河,如万千黎元同声一哭!”不禁热泪盈眶。
操琴之人,身着牙黄布袍,大风之下,一飘一鼓。头戴鹿皮束发冠,须发花白,面容清癯,一双大手满是老茧,显得孔武有力,琴弦之上,却跳跃翻飞,灵动非常。此人正是梁王刘昱。
梁王乃是武帝之兄,却是庶出,因而朝中并无势力。为人刚直,亦不依附他人。因其武艺卓绝,精通兵法,为武帝器重,授其节制阳林军大权,为防生变,将其子召进宫中恩养。
梁王率阳林军四处征战,戎马倥偬,为翊国立下了汉马功劳。然而,在官场上却处处受制,门庭冷落。武帝崩后,御史台便以梁王率军征战不遵帝旨为由向太后提请弹劾,刘氏宗族同时以梁王生活简朴,辱没皇族为由向其施压。无奈之下,梁王只得上交兵符,赋闲在家。
“世上知音少,唯有阿诩殊,”梁王按下琴弦,笑对郭诩,“卸职归家后,我每日操琴练剑,甚为闲适。美中不足处,便是无法时常与你清谈论道。”神情洒脱,并无半分块垒难消之意。
郭诩不由心生崇敬,道:“世乱时艰,命途多舛,王爷仍不改风骨,襟怀磊落,郭诩高山仰止。”
梁王摆摆手,叹道:“本性使然,粉身碎骨不改矣。”
“武帝崩后,各大氏族蠢蠢欲动。白韩二氏,伸手西、南两方,笼络当地士人,勾结商贾。谢氏手掌兵权,世袭罔替,至今未有任何动作,其意图难以预测。皇族中,年富力强者,唯有王爷、代王、淮王三人。淮、代二人一母所生,属于同一势力,淮王能力低微,可姑且不论了。代王势力最大,京中大贾俱入他帷下,而其从大安二十年便开始涉足东方、北方,笼络天下士人,招徕天下贤才,其志当真不小。然而,这些人心中所谋,不过是自家荣辱风光。王爷性情中人,刚直正义,江湖中的义士、朝中正臣俱都心欲归附。但我知道您无心权势之争,必然不愿投身这场漩涡。”郭诩顿了顿,接着道:“宫中有太后在,一时半会出不了岔子。然而,内廷之中尽入代王掌握,外廷禁军又是各家共组。如此看来,太后、皇后、众皇子公主、以及世子又是时刻在危险之中,一旦代王有谋逆之举,外廷军必然入内廷争利。如此一来,武帝骨血以及小世子必然难以幸免。”
梁王眉头深锁,点头道:“不错。我儿生死安危姑且不虑,只盼他当死之日,能够维护皇家体面,尽忠报国。”
听他如此说,郭诩叹道:“另外,代王何等人物,行事之前必会准备万全。此时,武帝初崩,皇子尽皆年幼,正是其趁势而立的好时机。京师之中,代王势力最大。白、韩、谢三氏欲乱,只能割据地方,争己之利罢了。因而不是代王心头之患。他的心头之患,是王爷您啊!”
“此话怎讲?”梁王眉锋一挑,“本王不涉党争,不争荣利,身无实权,怎会是代王心头之患?”
郭诩微微一笑,道:“不涉党争,却心系百姓,此乃正义之举,也是最得民心之举,一也。为国尽心,忠于皇帝,宫廷有变,王爷必定拼死勤王,即使最终战死,也激起天下义愤。同时也给了其他氏族打击代王的口实,二也。身无实权,不争荣利,便难以控制,三也。”
梁王哈哈大笑,笑声传出亭外,隐没在了狂风之中,“阿诩见地高啊!如此说来,代王近日,是要对付本王了?”
郭诩也不避讳,点点头道:“以代王的深沉隐忍,必会在不知不觉中下手。请王爷在日常吃食饮用上多加小心。”
梁王长身而起,负手望向亭外,道:“老夫半生戎马,喋血天涯。上对得起国家,下对得起百姓,唯一亏欠,便是凮临我儿。死后黄泉,怕是无法对王妃交代了。”
“王爷,恕我直言。”郭诩立起,长鞠一躬。
“讲。”
“恐怕武帝骨血,难以保全了。”
梁王凝眉望向天上黑云,良久,发出一声长叹。
“如若代王登上帝位,则国家纷乱,百姓受难,刘氏百年基业恐或毁于一旦!代王虽然强横,但德不足以服众,才不堪一统。”郭诩忽地下跪,行四拜,流泪道:“我郭诩罪孽深重,陷王爷于不义!为了国家百姓,请王爷出京,举义旗称帝讨贼!”
梁王一惊,赶忙扶起郭诩,道:“你这是干什么!你的心意我还不明白吗?我的才干,你还不明白吗?人终有一死,我已释然。”拍拍郭诩肩膀,接着道:“你是天生奇才,我知道,挽狂澜于既倒者必是你!好自珍重!”
言罢,大袖一甩,迎着狂风下山去了。留下郭诩一人望着梁王消失的那片松林,怔怔出神。
黑云如墨,奔雷乱舞。狂风卷着大雨从天而降,一棵百年老树被齐根扭断。屋上的琉璃瓦“哗啦啦”地乱响,不知被掀起了多少。太监宫女们忙作一团,纷纷收拢着各自主子们放在外边的贵重物品。
“啪!”一声脆响,回廊中,一个青年太监甩了幼年太监一个耳光,并声色俱厉地道:“你不长眼睛啊!没看见前面走的是高管事吗!”然后满脸堆笑地冲着中年太监道:“高管事,这小野种不懂事。弄脏了您的衣服,我给您擦擦!”
高管事摆摆手道:“你也不好好管教管教手下的东西!”对小孩道:“去!去庭中站着去!长长记性!”
小孩脸上肿得老高,眼泪不住往下淌,向风雨肆虐的庭中走去,青年太监一脚踹将过来,把孩子踹飞到了庭中,声音尖利道:“你这野种怎么这么不长眼!连个好儿都不问就走!”孩子趴在泥水中,挣扎好久才站起,一动不敢动地淋着雨水顶着狂风,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水还是泪水。惊雷闪过,吓得他一哆嗦。
阁楼二层,锦衣少年望着庭中的孩子,眼中充满了不符合年龄的悲切。五岁起,他便被送进宫中,已然居住了八年。对于这些不平之事早已看得太多。可是,他明白,自己不比皇子公主,太监宫女虽表面尊敬,背地里却不以为然。记得八岁那年因为强出头,洗澡时被一干太监生生烫了一身燎泡。跑去向皇奶奶告状,却被笑话比皇子公主还娇贵。这些年来,他养成了遇事隐忍的习惯,平日里也与管事太监宫女多有往来。
宫中的勾心斗角,他早已了然于胸。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恨自己的父王,怎么忍心将自己扔进深宫十年不管!
“世子,皇后传您前去觐见。”
少年一怔,什么事这么急,皇后在风雨天来传唤自己。也不敢怠慢,点头道:“知道了,有劳宋公公了。”
姓宋的太监微微一笑,眉眼中傲气难掩,回道:“世子言重了。这是咱家的本分!”
少年跟着太监上轿,穿亭过廊,走了约摸一个时辰,到了皇后寝宫。
“启禀皇后娘娘,梁王世子前来觐见。”
“嗯,让他进来吧。”声音低沉,却也柔和。
“小臣叩见皇后娘娘。”少年行礼。
“凮临啊,快快起来,来坐,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倒是有些想念呢。”皇后面容有些苍白,眉宇间挂着一丝忧色。
“孩儿倒也甚是想念皇叔母呢!只是未蒙召见不敢擅入。”刘凮临缓缓坐到皇后对面,忽地面露哀色,痛声道:“皇叔母节哀啊!如今都这么憔悴了。”眼泪流了下来。
皇后听他这么说,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展颜笑道:“你看我,光顾着哭了。今天叫你来不是让你陪我哭的!”说着把八仙桌上的漆盒打开,一阵香气弥漫开来,里边是各种各样的糕点。
皇后拾了几块,拉起刘凮临的手,放到他手心,道:“这些都是皇叔母做的,想着多日没见你,给你留的。吃吧。”
刘凮临拿一块,尝了一口,口中叫道:“好吃!”眼泪又流了出来。
皇后诧异道:“怎么又哭了?不好吃吗?”
刘凮临哽咽道:“不是不是,孩儿自小就没了母亲,五岁进宫,今日才尝到了有母亲的滋味。”
皇后哀怜地看着他,柔声道:“这些年可苦了你了。你就把皇叔母当成你的母亲。别哭。”
随后,皇后又递给他一块玫瑰糕,道:“凮临啊,你也长大了。虽然先皇有命,赐你入宫长住,但是,本朝以孝治天下。我与你皇祖母商议,准你每月可回府三日,你看可好。如果不够,还可斟酌。”
刘凮临一听,立马起身跪拜,连声道:“谢皇祖母恩赐,谢皇叔母恩赐!孩儿哪敢有更多奢望。”
皇后点点头,道:“你与弼儿年岁相差不多,应当多亲近才是。你做哥哥的,要多教教弟弟。从明天起,你就和弼儿一起去御书房读书吧。”
“弼弟弟比我聪慧得多,哪用得着我教?我向他请教才是。能和弼弟弟一起读书,进益一定不小!”刘凮临笑道,心中隐约明白了皇位的归属,以及皇后与太后突然关心自己的原因。
“好了,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小臣告退。”
风卷云残,数粒星子散落天际,摇摇欲坠。
刘凮临回到自己居所翠月轩已然是掌灯时分。进入卧房后,他并没有唤太监掌灯,在榻上坐了一会儿之后,便打开门走出外面了。
此时大风已息,空气极其清新,到处弥漫着一股泥土和着香草的味道。刘凮临信步而走,不知不觉来到内廷军西宫营房。
内廷军装容整肃,军纪森严。此时正是换班时分,一队队侍卫手执长枪鱼贯而入,看见刘凮临俱点头示礼。队中一少年看见刘凮临,展颜一笑,招招手道:“等我换了衣服啊。”刘凮临笑着点点头。
不一会儿,少年换上便衣跑出来,往刘凮临手里塞了一个布包袱,边打开边笑嘻嘻道:“今天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刘凮临道:“谢伶,有件事要告诉你。也不知道算不算好事。深宫之中,我也就只有你一个朋友,所以第一个想告诉你。”
谢伶笑着点点头,从包袱里取出两支麦芽糖,一支给了刘凮临,一支送到自己嘴里,边吃边道:“嗯嗯。咱兄弟俩老交情了。说吧。”
“皇后今天恩准我以后每月可以出宫三日了。”
“真的吗?这可是好事!”
“算是吧。”
谢伶看看天色,道:“这些糖都是我买来送你吃的,这几日一直等你过来。你有好事,本该同你庆祝,不过今天天色不早了。如果回家晚了,爹爹又要罚我了。我先走了!”拍一拍刘凮临肩膀。
“嗯嗯,你快回去吧。”看着谢伶背影,刘凮临感觉心里暖洋洋的。
午夜时分。
“梆梆梆”,卧房的窗户响了三下,刘凮临睁开眼睛,翻身下床。
“吱呀”,他慢慢推开窗户,警惕地听了听周围动静,轻轻跃出窗外。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