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河潭里有水鬼哩!”刘阿太说。
她快九十了,好像。村里的人都喊她阿太,因为她不但寿高,而且身体硬朗,每天早晚都会拄着树根拐杖四处溜达。
她说这话的时候几近消失的下嘴唇哆哆嗦嗦,嘴里面是一片空洞。眼眶很小,一圈好像都有眼泪润着,可是不会流出来,显得眼睛看起来有点模糊,但是能感觉到这句话是盯着我说的。
我龇牙咧嘴地拽了拽肩膀上的两道勒紧的书包带,脚步没停:
“刘阿太,天快黑了,赶紧回家吧!”
我回头看了她几眼,她双手撑在拐杖上,一动也不动,扭头定定望着我,嘴里还隐隐约约发出“水鬼”的话音。
我得赶紧回家倒是真的,今天放学的时候自作多情,帮班长出黑板报,过了跟妈妈约好的回家时间点。
脚下快步沿河岸走着,朦胧的暮色中,远处的屋顶被笼罩着一层蒙白的炊烟,空气里,还有一股秸秆烧焦的味道,耳边是一阵阵凉嗖嗖的风,从河的上游吹来……
前面就是刘阿太说的河潭了……
明明就我一个人,我却想要假装出一副漫不经心散步的样子,眼睛偏过来望着右边刚刚收割过的稻田,可总觉得左边有什么在盯着我,喊我转过头去……
我干咳了两声,然后周围突然变得更宁静了,左边的水流声突然变得清晰起来:河潭就在我的左前方了。
水流声仿佛也没有白天清脆可人了,变成了一阵阵啸叫:不会真的有水鬼吧?
我不敢看。
我再也装不下去了,脚下仿佛安上了弹簧,撒开腿往家跑。
跑了一分钟的光景,到了家。心跳声仿佛都盖过了妈妈训斥。
我匆匆扒拉了几口饭,便老老实实打开书包开始写作业。也不知道刘阿太到家了没!我心里想着。
“丫头,去,趁天没全黑,把河潭里的痰盂取回来。”妈妈边洗着碗边命令我。
其实,我心里是害怕的,但是我不想表现出来我胆儿小,因为家里只有我和我妈妈。
“哦……明天拿行吗?今晚有的用吗?”我扭过头怯怯地喊。
“两个都在河潭里泡着,去拿!”妈妈语气里没有商量。
我放弃了挣扎,准备迎接一场头皮发麻的挑战。农家厕所在屋外,夜晚方便全靠痰盂,妈妈爱干净,每天的痰盂都要一洗再洗,一泡再泡。
我从抽屉拿出一个手电筒,试了试,幸好,电量充足,然后出了门。其实外面还没黑到要用手电筒的地步,可是,它是铁的,能给我壮胆。
日落过的山岗上,像铺上了一层坏掉的鸡蛋液,有点黄,更多的是灰。其他地方就真的没什么光线了,阴森森的。
远远望过去,河岸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佝偻的身影——刘阿太回家了。
而那个河潭,就在距离我大概快两百米的位置。其实夏季的白天,我们也会经常在河潭旁边转悠,虽然是水在石床上冲出的潭,可是却不深,只有中心位置有个洞,延伸到侧面的洞,不像是水冲出的洞,倒像是什么东西钻出来的,可是谁会没趣地在潭低钻洞呢?
我心里一会想到那个洞,一会想到刘阿太嘟囔多少次的那个话,不一会边走到了河潭的位置。
耳边的水声特别清晰,还是带着啸叫。
我不敢往潭里看,我打开手电筒,先在潭边的浅水区找痰盂。
然后弯着膝盖,侧着身体小心翼翼挪下通往河潭的小陡坡。
每走一步,心跳就更清晰一些,手很凉,头顶很热。
突然河潭上方灌木丛里传来一声“扑腾”,我的寒毛一下子全部站立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心一步跑到了嗓子眼,就快要吐出来。
我下意识地迅把把手电筒向河潭照去:汩汩水流从潭上方不住地淌着,往潭中心的黑洞流去……黑洞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整块曲线流畅且光滑如肤的岩石安安静静躺在那里。
我没工夫想其他,顺手拎起一个痰盂,倒干净里面的水,用余光瞟了一眼那个黑洞,再也不停驻,头也不回,一口气上了斜坡。
到了岸上,山岗上的“蛋液”仿佛坏得更彻底了。我也没关手电筒,快步跑了回家,手里的痰盂前后甩着……只觉得,耳边的风,都充满了喧闹的气氛。
“咋只拿回来一只?”
“我……我另一只手……拿的手电筒……”
妈妈白了我一眼,接过痰盂,去了卧室。
我就像跑了场马拉松,刘海凌乱,气喘吁吁坐下来,只觉得后背都是冷汗,湿答答的!然后又站起来——腿有点发软打颤。
第二天,我装作开玩笑的样子,问了几个同学,大家都表示没见过水鬼,不过听人家提起过,是一种头发很长,会从水里蹿出来抓人的玩意儿。
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傍晚我再不敢逞能揽活,早早收好了书包,一下课就小跑着回家。那条河岸是回家的必经之路。一路上,我都在想,如果遇到刘阿太,要不要问问她呢?
不过这天没遇到她,干干净净的河岸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河岸右边的稻田里,零零星星有几个叔婶在农作,有人我就不怕。
经过那个河潭时,天还大亮着,我边走边往里瞅,好像此时的河潭里也没有了夜晚时候的神秘恐人:水流依旧如斯,汩汩昼夜不停,甚至清澈见底的潭里,还有几群米虾和一两只螃蟹闲庭信步。
对的,潭底洞口就有一只大螃蟹。
它大摇大摆在自家门前划过来,再划过去。在坡上,我都能望见它盛气凌人的模样,嚯,这家伙体型真不小,去年暑假摸螃蟹那会,我咋就没遇到它呢,不然,我准能一把摁住它厚实的背,捏着它龟甲似的肚子,赢了其他小伙伴。
不过今年暑假,我已经不喜欢逮螃蟹、围小虾了。我更喜欢盘坐在一个靠北房间的椅子上,望着窗外层层山峦,发发呆,看看小说。爷爷的《三国演义》,三叔的《平凡的世界》,我自己卖药材买来的《简爱》……那一本本、一册册,陪我度过了一段和以往不同的假期时光……如今的暑假,更清凉……
就在九月份开学那阵子,我悄悄从爷爷那里“偷”来一本文言版的《聊斋志异》,说实话,看不太懂,单单翻了几篇说鬼怪的篇目,带猜带蒙,加上自己的幻想,把自己吓得半死,便再也不敢看了。
说到底,还是幻想,忘得也快。
……
家里只有我和妈妈,我想我得按时回家,在天黑之前,在月亮的影子于深蓝的天空爬上树梢头之前。
时常还会在满地露水的薄雾清晨走过蜿蜒的河岸。又或是在亮几盏零星小灯的黄昏,匆匆忙忙跑回炊烟缭绕的山下瓦屋,偶尔还会遇见刘阿太,她总是拄着树根拐杖,一寸一寸,在河岸边细细走着。
然后朦胧的眼神望望向她问好的我,不紧不慢说一句:
“那边山坡松树下有个吊颈鬼哩!”
“阿太,早点回家哦!”
我微笑着提高了声调。
本文编辑: 非村
专题主编:城外的阳光su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