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实验室的时候快下午了，赵步理今天倒不是有什么实验在做，只是因为养的细胞该换液和传代，不然会因为细胞状态不好而没法做后续的实验。另外一部分细胞因为长得太满，培养皿的空间是有限的，长期挤在一起的细胞也会因为缺乏营养而死去。周六的实验室也是偶尔会有人来做实验，一般都是些大牛或者很努力的女生。但是这会刚好过了中午，很多人也都把实验做到需要等待时间的步骤然后回去睡觉了，所以细胞间只有他一个人。

他把超净台照上紫外线，打开通风按钮，深蓝色的光芒笼罩上那一个角落，这是用紫外线的方法对器械和器皿进行灭菌作用。虽然很多人会认为超净台的意义很有限，但是赵步理在这个问题上还是有一点洁癖，他的细胞很少污染，是他在实验室唯一的一个优点了，可能是因为他在养殖细胞这个问题上无菌观念要更严格一些，第一是他来自临床，本身外科医生无菌操作就要相当过硬，第二他对于细胞的呵护不亚于小猫小狗。

赵步理在看自己的细胞，把需要换液的挑出来，再把需要传代的放在第二列，其他的放在一边。他仔细看着细胞的标记，别人的细胞一般都写上细胞的名称，传代的时间以及做的处理，而他的标记都是他自己命名的名称或者漫画。例如肺癌的有一种细胞叫做A549，他就在培养皿的盖子上写了个“uncle”，因为他觉得这个读法叫做“阿我是舅”，又比如另外一株肺癌的细胞叫做H520，他就在盖子上画了一个桃心，偶尔开始的时候还会画一个表达爱的手势。他对这件事情一直乐此不疲。

他很喜欢看这些细胞，如果一旦有细胞污染，就会看到细胞液里黄色的絮状物。那就是细菌生长出来了，这样的细胞是没法要的，无论再怎么努力，哪怕显微镜下每个视野只能看到零零星星的几个细菌，再过一天基本都会长满。肿瘤细胞在人体内是个可怕的寄生物，但是在培养皿里的细菌面前是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的。因为他们的繁殖速度比细菌还是要慢几个数量级。

有时候他甚至会高高地举起培养皿，透过灯光他可以看到培养皿壁上一团一团的细胞，如果长得不均匀，有时候他也回去重新把细胞消化下来，然后充分地混匀，让他们重新用六个小时地时间牢牢地贴在皿壁上。

突然间，他感觉有人在盯着他，他猛地一转头，透过窗户他看到门口并没有人，但他还是觉得不对。他放下细胞走过去，打开门探出头，看到远方有个飘过的白大衣走过转角。

也许是隔壁的同学刚好走过吧。赵步理心里暗自想着，因为就他对自己的认识，是没有人会偷偷看他的。但是刚才的感觉很神奇，他明明看到有人在紧紧地盯着他，好像在审视地看着他，在那道目光面前，赵步理好像一丝不挂一样地站着，高举着双手，透过那珠肿瘤细胞在看着耀眼的灯光，仿佛被审判着一样。

赵步理不再多想，就当做是自己的幻觉，然后回到超净台，把要处理的细胞都放进去。他坐在超净台前，打开事先放置在常温的装有营养液加上血浆混合液的离心管，然后插在试管架上，打开uncle的盖子，用移液枪轻轻戳进一个大枪头，轻轻旋转一下，然后轻轻地把uncle倾斜，枪头放进液面，然后一次一次地将略带金黄色的废液吸走，把盖子合上，放在一旁。之后，他又接连吸去了几个细胞培养皿的废液。

然后他拿起移液枪，装置上移液器，吸取了一些营养液，每个培养皿分别打开，放入了5ml培养液。新的培养液呈现为橙黄色，这是让步理觉得十分踏实而且健康的颜色，只要颜色泛黄步理就有一种不换液难受的感觉。

之后是赵步理最喜欢的一样工作，就是把细胞拿到显微镜下一个一个地查看。看细胞对他来说是一种享受，乐此不疲。他拿出uncle（A549）来，打开高倍镜和光源，慢慢增加亮度，就能看到一片一片的肿瘤细胞了。

肿瘤细胞在显微镜下究竟长成什么样子呢。A549是一个肺癌病人的肿瘤经过复杂和精细的培养最终才能长期成活的肿瘤。肿瘤细胞本身就是一类有无限分裂能力的细胞，例如海拉细胞，就是从大概60多年前的一位妇女的宫颈癌中分离出来的。而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珠细胞系还在全世界的实验室当中不断地生长着，携带着海拉的全套基因组。

A549细胞在显微镜下能看到的，像一个巨大的海星，中间圆圆的有些颗粒的是细胞核，而它经常伸出三五根纤细的触手向远处延伸，虽然能看到的只有一个平面，但你可以感受到的是它黏着到培养皿上那种强大的吸力，好像水蛭一样牢牢地附着在光滑如镜面的皿壁上。当然，细胞刚开始的时候是打散单个分布的，但是经过一两天的生长，一个细胞就能复制两代左右。所以可以经常看到一团一团的细胞，相互紧密连接着，但是在外缘还是有些可怕的触手，两团细胞在一起的时候，甚至可以看到两团细胞似乎在空中遥相呼应着，分别伸出无数的触脚要彼此拥抱在一起。

PC9细胞，赵步理把它叫做眼睛，因为长得像一只只的眼睛，细胞核是黑色的虹膜，中间有一些白色的空泡神似瞳孔，外周的细胞膜勾勒出眼睛的形状。这种细胞往往没有A549那样多的触手，边界往往是椭圆形光滑的，偶尔会变形出一些延伸的结构，就好像有的是丹凤眼，有的是桃花眼，有的是柳叶眼等等。毕竟细胞在不停地分裂当中，所以你偶尔可以看到一个细胞当中有两个细胞核，看上去像是一对眼睛。赵步理这样的精分少年在面对PC9的时候，经常晚上睡梦中就能看到一双一双的眼睛向他眨着。当然他虽然可以幻想出这样恐怖的画面，但是自己却不会被吓醒，在这样一双双眼睛悬挂的夜空当中，他甚至可以进入更加深度的睡眠，他甚至在睡梦中自主地想象着天上全是眼睛，而身下遍布着A549，伸出成千上万的手来将他托起，好像松软而又有弹性的温床，然后再有无数条洁白的手像羽毛一样盖在他的身上，他就在里面安静地做一个孩子。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人类的正常细胞长得基本都是一个样子，但是肿瘤细胞却长成千奇百怪的样子，它们不都是从人类的肿瘤细胞中分离出来的么。而就算人类的肺癌细胞，为什么几十种分离出来的细胞彼此长得完全不同呢。但是临床上对所有同类型的肿瘤治疗方法都是一样的，可是uncle所害怕的化疗，“眼睛”细胞就一定会被杀死吗。肿瘤细胞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能够进化得像神经元一样，能够理解外界恶劣的刺激，然后通过改变自己的形状来逐渐适应。

赵步理知道这是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当代的科学即使已经非常发达，对于这些也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只能告诉大家，肿瘤细胞是一种人体正常细胞，经过突变而产生的，一类具备无限分裂潜力的细胞，但是却失去了分化的能力。简单说，就是人的一个受精卵可以长成一个人，可以是张国荣，也可以是赵步理，但是一个肿瘤细胞长再久，也还是一团肉而已，甚至是一座肉山，但依然不会思考，不会行走。

肿瘤是不会思考的莽荒猛兽，却能随着生物的进化而进化着，它大部分情况本身并不会像病毒一样通过感染去传播，他源于人类自身。人类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主宰，他不害怕洪水猛兽，他不害怕电闪雷鸣，世界末日再也无法惩罚人类的原罪，所以造物主发现最好的毁灭人类的方法，就是让罪恶的种子从他们自身生根发芽，让他们自己进化出来的东西制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