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淫雨,远处海浪载着雨声穿过行人身体,音魂皆散。
涡风市坐卧东南,毗邻大海,但逢夏秋之际,雨海俱腾,伞花散华盛开,匆葱如棽,一朵就是一座岛,一段距离。下雨的时候,涡风市才真正苏醒过来,日常的状态是含苞待放,等孤岛逃生,等青鱼逆流。
平日本来就只零星顾客尚肯赏光的小旧书店,顽立在戢羽街西段,左右伴以服装店,穿不得而簇拥,谁装饰谁?毋宁说彼此排咄着彼此,排斥是另一种吸引,雨水消弱磁性,更添几分穆然静气,惫矣……叶笙恨不得把木架上库本黑字索性一瓢水溶了泼近云端,怒诅着墨色染在每个人身上,旋即闪念伞下人雨永隔,缓缓整理善最后一本书——《仙诗缓歌》后,便关掉书店门,踉跄着踱回内屋骚头去了。
这座小书店是双亲留给他的一份小遗产。
一台国产GC笔记本,为数不多的贵重物品,端庄落在榻榻米桌上——床钱是省掉了——叶笙浏览着网店,前些日子女友顾瞳说想养只猫了,只是随口而出,大概是懒洋洋的,当然,是猜测的,叶笙揣摩着她的语气,内心的语气,外在的神情,此外。这些他都敏记于心,像记住日月星辰变幻的规律,顾瞳是善变的,他明知,亦是善忘善弃的,他亦明知。明知而为,情愫是这样正向趋之,反向形成,殊途同归,归于避开伤痕裂纹。释然主义。
——她即使厌倦了我自己养下去也算是承接了她的情感,那么我们也算部分一体了,如我继承老爹留下的这家旧店般。
纯种猫是很贵的……雨水打在毛玻璃窗上,嗒嗒如猫的肉垫轻拍,灰猫低吟的天气。
——啧!我还是领养一只吧,反正带不长的,她那性格。
圈子太小,蛛网文化下,想领养只猫就那么难。
微信上猫咪领养网不是没看,原主人一律地会定期回访,看你有没有照顾好他们的猫咪,这就是在为自己的爱猫出嫁嘛!无论公母。送走了,还念念不忘,那干嘛送走?早知没时间养,那当初为何养?送走的猫儿泼出去的水,藕断丝连的,生怕自己的宝贝受委屈,养猫是麻烦的。顾瞳怎么就想养猫呢。
找上猫贩子——为了一只猫,为了顾瞳,鬼知道叶笙都怎么疯魔信息打探的——猫贩子也给叶笙絮叨这些的时候,是在涡风市背海最远处的旧民巷里,再不远处是个集市,“西全菜禽市场”,生锈斑驳的圆形铁皮每片都危危浮着蓝底红字,大概马上要剥落下来——这儿已经离戢羽街很远了。临近黄昏,雨水中还能嗅出家禽生鲜血水肉鳞的腥味儿,若木之光筛过乱叶浮空的篱笆围栅,最终被青砖墙挡在雨幕中交合,只几寸幸运抑或说不幸的漏窗而入,照在那只抚摸着肥猫的枯手上,叶笙落坐在暗处,猫贩子两眼放光,滔滔不绝。
——养猫啊,也是结缘,养其他的小动物也是。我就一贩子,我不长养,你想想,一只猫或者一只狗,充其量活个十五六年,你有那耐心百般呵护到它们寿终正寝也算功德圆满了……活到三十岁的那是奇迹,一般人就甭妄想了。所以我是不养的,我就一猫贩子,养长了日久生情,猫死我生,万一爱上了呢,那也就麻烦了……
——什么价位?
猫贩子顿了下,似乎被打断了话很不爽快,不过马上嬉笑起来,一双枯手也离开肥猫的身体来回比划。
——小哥爽快您那,白的200,黑的170,喏,花色的看品相,好看的300,一般的150。不过啊,做生意归做生意,逢人来我这儿讨猫崽的,我都劝一句别养了,主要是你们这些年轻人。老人我是给卖的,特别是一看知道就活不长久的,可怜哟,孤寡一人的,折价卖给他们一只,也好死的时候,有个生灵见得归天那景,不然也……
——我要那只带点橘色花纹的白猫。
——噫嘻嘻!
猫贩子激动地快从塑料椅子上蹦起来,一只脚上的拖鞋也出溜开脚,肥猫顺势蹒跚着蹭下他的双腿,隐进暗处窝里。
——好嘞,小哥您那!
随着谈话结束,最后一点阳光也渐消弥在暗阒阒的屋子里,消弥在猫贩子脸上,那双如猫眼般反着弱光的瞳上。叶笙撑把顾瞳还在大学念书时送给他的黑伞,抱着买下的猫匆忙跑走,等身处集市所在,他回头望了望这座城市的伤口,一片灰蒙蒙,旧民巷子像是已溶进雨中,被降临的黑幕遮掩、解构。但它不会消失,它总是要成为被撕开的裂口,然后随着地表不断延伸,一只蛇钻了进去,饱餐了所有肉身,最后缠紧粗骨,就此不再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