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注意职业危险
心理治疗的温馨设置，例如舒适的座椅、有品味的装饰、温柔的话语、共同分享、温暖、亲近的关系等等，经常会掩饰这个职业带来的危险。心理治疗是一个要求很高的职业，一位成功的治疗师必须能够忍受这个工作必然带来的孤独、焦虑和挫败感。
一个看似矛盾的地方是治疗师一方面如此强调与病人的亲近，一方面其职业的重要危险之一就是孤独的体验。治疗师通常是孤独的，每个工作日都在进行一次接一次的治疗，除非做出很大的努力在生活中建立一个同事的活动圈子，否则也很少有机会见到其他同事。当然，在每一次的治疗中都充满了亲密感，但是这种与病人的亲密感并不足以支持治疗师的生活，这种亲密感不能够代替治疗师与朋友和家人之间深刻而充满爱的关系带来的滋养和更新。自己为另一个人是一种关系，而既为自己又为其他人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关系。
通常，治疗师会忽略个人关系。我们的工作成为我们全部的生活。在每个工作日结束的时候，我们感到已经给出了太多的自己，对于更多关系的欲望已经被淘空了。而且，病人是那么的感恩，那么崇拜，那么理想化自己，治疗师会冒着忽略家庭成员和朋友重要性的风险，因为他们不能意识到我们的无所不能。
治疗师的世界观本身就是孤独的。经验丰富的治疗师以一种不同的方式看待关系，他们有时候会对社交仪式和冗节失去耐心，不能忍受在一般社交场合中肤浅的萍水相逢和客套的社交谈话。在旅行的时候，一些治疗师避免和其他人接触或者对自己的职业有所保留，因为他们已经厌倦了公众的不合理恐惧或者贬低，也厌倦了他人的过度褒扬，厌倦被认为有读取心灵密码的能力或者能够为多种多样的问题提供解答。
虽然治疗师应该避免在每日工作中的被理想化或者被过度贬低，但通常他们很少能够做到。他们经常会体验到自我怀疑或者自我夸大的情绪。包括这些自信心上的动荡导致的所有内部状态的变化，都需要被治疗师仔细地关注和检查，以免影响到治疗工作。治疗师生活中遭遇的事件，例如紧张的关系、孩子的出生、抚养孩子的压力、丧失亲人、婚姻不谐、离婚、突发事件、生活中的种种困难、生病等等，所有的这些都可能会极大地增加治疗的压力和难度。
所有这些职业上的危险会受到治疗师工作计划的很大影响。如果面临个人经济的压力，治疗师可能会安排每周40-50小时的治疗，这时治疗师处于很大的危险下。我通常把心理治疗看作是一种感召(calling)而不是一种职业。如果累计财富而非提供服务是主要动机，那么成为一个治疗师可能不是很好的职业选择。
治疗师的效能丧失感也和所进行治疗的范围有关。过度专门化，尤其是针对那些伴有巨大痛苦和不幸的临床领域，例如濒死的人、或者严重并且慢性功能损失的个体、或者精神症患者，都会给治疗师带来很大的危险。我相信治疗师治疗实践的平衡和多样化会有利于治疗师自我的更新。
在前面，我谈到治疗师越轨与病人发生性方面的关系，我指出治疗师和病人之间的关系与其他任何一种包含权利差异的剥削关系具有极强的相似性。但是一个重大的不同是，治疗关系的强度极大。治疗关系的纽带会变得非常非常的强，在这个关系中，有多少东西被展现、多少被询问、多少被给予、又有多少被理解，不但病人会感到爱，治疗师同样会感到爱。但是治疗师必须把这种爱限定在博爱的范畴之内，而不能使它滑向性爱。
在治疗师生活中的所有应激中，有两种是最为灾难性的：病人的自杀和因为治疗失当带来的法律纠纷。
如果我们和受到困扰的病人一起工作，就永远会存在着病人自杀的可能性。大概50％左右的有经验治疗师经历过过去的或者当前病人的自杀、或者是一次严重的自杀企图。即使是最有经验的治疗师也会被震惊、悲伤、自责、无能感和对病人的愤怒所折磨。
在面对治疗失当的法律纠纷时，治疗师会体验到同样强度的痛苦情感。在像今天这样的诉讼时代里，有能力和正直诚实并不能给治疗师带来保护，我认识的几乎所有能力很强的治疗师都会至少遇到过一次法律纠纷或者被威胁要诉诸法庭。治疗师在经历诉讼的时候会有一种强烈的被背叛的感觉。治疗师把自己贡献到一个服务行业，总是尽力帮助病人成长，在经历了法律诉讼之后，治疗师会被深深地震动甚至有些时候发生根本的改变。在治疗师进行初始评估的时候，一个从前没有过的、让人不愉快的想法可能会时时出现：“这个人会不会起诉我?”我个人知道有治疗师因为治疗失当的法律诉讼而带来过大的失效感，最终决定提早退休。
60年前，弗洛伊德建议治疗师每隔5年进行一次个人分析，因为治疗师的工作中会面临大量被压抑的原始材料。弗洛伊德把这种暴露比做经常接触危险的x射线。不管对弗洛伊德的解释同意还是不同意，绝大多数人都会认可他的观点：治疗师内心的处理需要不间断的进行。
我自己发现一个治疗师的支持性小组可以作为抵御这些危险的有力壁垒。在过去的1O年里，我参加了一个无领导小组，这个小组包括11位岁数和经验都差不多的男性治疗师，我们每隔一周会聚会一次，每次90分钟。不过这些小组的特征没有一个具有关键性的意义：例如，多年来我领导过一个十分成功的每周一次的治疗师小组，这个小组由不同年龄和性别的成员组成。而且小组叫什么也并不关键，不管是“治疗小组”，还是“支持小组”。最为关键的是小组提供了一个安全的、信任的气氛，使得成员可以分享个人生活和职业生活中的压力。
.最为关键的是小组提供了一个安全的、信任的气氛，使得成员可以分享个人生活和职业生活中的压力。
如果在成员之间没有人际不谐和，一个由有经验治疗师组成的小组便不需要领导。实际上，不指定领导可能会使成员更完全地使用他们自己的技巧。一个没有那么多经验的治疗师组成的小组可能会需要一位有经验的治疗师作为领导，提供促进和指导。所有这些工作需要的只是一两个有奉献精神的人指定一份治疗师名单(所有的治疗师彼此谐调)，并且联系这些治疗师，安排每次小组会谈的时间和地点即可。
我认为，小组是提供支持和促进个人改变的重要工具。再加上有经验的治疗师聚在一起能够共享的技能和资源，无怪乎我会如此热切的敦促治疗师尽量利用这样的机会。
八十五、珍惜治疗特权
我极少听说我的治疗师同事抱怨他们的生活缺少意义。治疗师的生活是一种服务的生活，每天我们都超越私人的欲望，关注其他人的需要和成长。我们不仅从病人的成长中获得快乐，也从病人对他们生活中所接触的其他人的影响中获得快乐。
这个职业有着异乎寻常的特权，也带来异乎寻常的满足。
在之前对职业危险的讨论中，我描述了艰苦的、永不止息的自我审查，以及因这个职业性质所要求的内心工作。但是每一种要求更多的是一种特权而不是负担，因为这些要求帮助我们对抗内心的停滞。积极的治疗师总是在变化，不断地通过自我认识和觉醒获得成长。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引导其他人探索心灵的深层结构和存在状态的同时不对自己进行探索呢，一个人也不可能请病人关注他(或她)的人际联系而忽略自身的人际联系模式。病人给我的大量反馈(例如，我有所保留、拒绝、带有评判性、冷漠或者超然)是我必须要严肃对待的。我问自己这些反馈是否符合我的内心体验，是否其他人给我相似的反馈。如果我发现反馈是确切的、反应了我的盲点，我觉得对病人充满感激之情，并且会告诉他们。如果不这样做，而是拒绝承认一个准确观察的真实性，就是在忽略病人的现实检验，是对治疗有害而不是在深入治疗过程。
我们这儿是秘密的集中处。每天病人与我们分享他们的秘密，通常这些秘密从来没有和第二个人讲过。接受这样的秘密是少数人的特权。这些秘密让我们看到了人生戏剧的“后台”，没有社会的各种规则、没有演戏、没有虚张声势、没有舞台造型。有些时候这些秘密是灼人的，我回到家的时候会拥抱我的妻子，回顾我的幸运。也有秘密会让我回想起我自己的久已遗忘的记忆和冲动。还有些秘密让我感到十分悲哀，因为我看到整个生命因为羞耻感和不能原谅自己而毫无必要地被浪费了。
我们治疗师被给予了观看世界的清澈透镜，这个透镜有较少的扭曲、否认和幻觉，它使我们能够看到事情的本来面目(在这方面可以想想一位著名的精神分析师艾伦?威利斯的作品名——《事物的本来面目》、《事物间的关系》、《没有幻觉的人》)。
治疗师和来访者都受到痛苦秘密的折磨——对自己所作所为的负罪感、因为没有做该做的事情带来的羞耻感、渴望被爱和被珍惜、内心深处的脆弱、不安全感和恐惧等等。当我怀着这样的认识和病人接触时，我觉得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听到的许多秘密让我更加温和和宽容。当我遇到因为虚荣或者自恋而自我膨胀的人或者那些在消耗自己的激情之间摇摆不定的人时，我能够直觉地感到他们内心深处的秘密，我感到的不是批判而是同情，更重要的，我感到与他们有着一种联结。当我刚开始接触到正规的慈悲冥想(meditation of loving kindness)时(佛教静修者)，我感到十分亲近。我相信比一般人们以为的多很多的治疗师都会熟悉这种慈悲的感觉。
更重要的，我感到与他们有着一种联结。
我们的工作不但给我机会超越自己，发展和成长，清晰地看到人类生存的真实和悲剧，还给予了我们更多的东西。
我们受到知性的挑战。我们在最宏大复杂的领域进行探索，即人类的心灵的发展和维系。我们和病人一起，品尝做出重大发现时的欢欣，此时分散的碎片突然之间顺利地整合在了一起。有些时候我们是新生的、更自由的和上升事物的“助产妇”。我们看到自己的病人放弃自我挫败的模式，脱离那些久远的哀恸、重建生活的热情、学会爱我们(治疗师)，藉此学会爱生活中的其他人。看到病人接触到自己生活的智慧对治疗师来说是一种快乐。有些时候我感到自己像一个向导，陪伴病人走过他们自己房屋的各个房间。最大的快乐是看到他们打开通往自己从未进入过的房门，发现过去被掩盖的房屋的新结构——那些智慧的、美丽的、富于创造性的自我部分。有些时候这个过程的第一步是进行梦的分析，那时我和病人会共同赞叹那来自一片黑暗的巧妙造型和图像(指梦的内容)。我想像那些教授创造写作的老师必然会有类似的体验。
最后，也是我认为最异乎寻常的特权是从属于一个古老的、值得尊敬的治疗者团体。我们治疗师所属的传统不但可以追溯到心理治疗的创始者弗洛伊德和荣格，追溯到他们的先辈——尼采、叔本华和克尔凯郭尔，还可以追溯到基督、佛陀、柏拉图、苏格拉底、盖伦、希波克拉底，以及所有其他伟大的宗教领袖、哲学家和医生。所有这些人关注和救护着的是人类的绝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