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来自公众号罗套套，原文《一位澳洲纪录片导演做过的疯狂小事》。
一位叫Dennis的著名纪录片导演去世了。作为Dennis女儿的好友，罗套套参加了追悼会。
Dennis是一个才华横溢、率性而为、风趣幽默、玩世不恭的人。但是说实话，这些形容词并不能给人真切的印象。直到Dennis的一位前同事，一位来自澳大利亚广播电视台负责人的讲述，Dennis的形象才在人们的眼前活了起来。
透过他的讲述，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会讲故事的人，到底有多NB。当然，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罗套套讲故事的能力（为方便叙述，引文略有修改、删节）。
1｜
让我们暂且叫这位负责人A吧。
A先生英俊帅气，言行得体，嘴角带着一丝隐隐的笑意，年近60旬，却依然保有骄傲的年轻气质。
A先生首先自我介绍，说自己如今是ABC电视台的负责人之一了，但是几十年前，刚认识Dennis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制片人。
罗套套的复述，从这里正式开始——
“不过，即使只是制片人，我也是ABC的制片人。你们懂的，我有ABC人的骄傲。我觉得自己是个十分了不起的人，30来岁，已经获得了世人的尊敬，有了自己制作的成功的节目，赚着不俗的钱。”
场下响起了响应的笑声。
A先生只用了三言两语，拎出一个特征，就刻画出一类典型人物的形象：主流、年轻、成功，骨子里有这类人特有的优越感。
接下来，A讲述了Dennis到ABC求职的过程。Dennis放浪不羁的作派，让握有生杀大权的A先生非常不舒服。也正因为看不惯，A接受了他的应聘，给他一个无足轻重的摄影助理职位，只是想在他做错了什么的时候，嘲笑、打击他一下。
事实也许并非如此简单，但是我们需要记得，A是在致悼词，在讲故事，所有的讲述都要围绕故事的主线展开，所以必须简洁明快，主题突出。
A扶了一下眼镜，继续讲：
“Dennis入职一周以后，我就后悔了。他总是喜欢晃悠到我眼前说，我觉得你整天眉头紧锁，对健康非常不好。
我天天问自己，为什么要让他来这里工作，为什么要让他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搞得我每天都想把他杀掉一次？但是，但是我必须要承认，他的工作能力很强，作为一个摄影助理，做得比正式摄影师都好，很多时候我觉得他的判断比我的摄影师正确多了。
我们在最初的一个月，都处于水火不容的状态，准确的说，他是一团火，一直在自娱自乐地试图影响我，当然没有成功。
A先生仍然在做铺垫。可以想像，一个月的朝夕相处，两个性格、风格迥异的男人，必然有一连串大大小小的冲突，但A的重点不在这里，所以叙述比较笼统，更多是从A的视角，讲述他的感受。
不过，我们也看得出来，冲突必然在所难免。铺垫做足，接下来好戏就要开始了——
2｜
有一天，摄制组出外景，我和Dennis分在一个宾馆房间里。工作到了晚上，别人都走了，拍摄场地就剩下了他和我，我本想先走一步，却被他揪住，说要和我一起吃个晚饭。我说不用了吧，他说哦你连一顿饭都不敢和我吃吗？我被他那副狂傲的样子搞得很生气，心想，小子，我可是你的上司。我说好，那就一起吃晚饭吧。
我把他带到了那几天自己常去的一家很不错的餐厅，想以此震慑一下他这个穷小子。Dennis好像完全没察觉到我的意图，兴致勃勃地跟着去了。
我没有想到，那天会和他聊得那么开心，我没有预料到他的学识和见闻都远在我之上。你们知道，我是一个十分骄傲的人，我一直都不太能接受像Dennis这样随心所欲毫无目的地生活的人。被这样的人的谈话吸引，让我很不甘心。
真正的浪子，有一种极其吸引人的魅力，对异性如此，对同性也是如此。因为价值观、行事风格都不在一条轨道上，A和Dennis的冲突在延续和升级。但同时，浪子的魅力又使他受到感染和吸引。A的心理变得复杂，但这种复杂，在A的演讲过程中，交待得明快简洁，毫不拖泥带水。
另外，我们注意到，A第二次提到自己“是一个十分骄傲的人”，好的故事不会有一句闲言冗句，他肯定在铺垫着什么。
他偷偷跟我炫耀了自己得到的纸巾，那上面有刚才给我们送酒的性感女服务生的电话号码！！他妈的，他什么时候弄到人家的电话的，我一点都没注意到！还有这位服务生女士，我真想——我说真的——我真想问她是不是瞎了，居然在一个事业有成的英俊的ABC制片人和落拓的胡子拉碴的穷光蛋摄影助理之间——选了后者？！她肯定瞎了吧！！为什么不把电话号码给我！我可是天天都光顾那家餐厅啊？！”
A讲到这里特别义愤填膺，场下的大家都笑了。
浪子得手，成功人士惨败，有着超强画面感的情境对比，A愤愤不平的心理独白，让故事充满喜感。
“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那天晚上，我身为一个年轻有为的成功人士的自尊心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和Dennis一起离开餐厅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有些恍惚。Dennis提议一起走回住的宾馆。他喝了酒，一直在高谈阔论，我跟在他后面，还想着服务生没有选择我这件事，心情低落。突然，就那么一瞬间，一直在前面的高谈阔论停止了，我抬头，看见Dennis停在那里，露出了哀伤的表情。
继续烘托心理，并干净利索地进行画面切换。
3｜
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指着路边一个正在睡觉的流浪汉，说，看啊，这人连个床都没有。
我附和地点头，说，是啊，这些年路边的流浪汉越来越多了。
Dennis看了看我，坚定地说，我不能让他就这么睡在路边。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有些尴尬，说，的确，我们的社会就是这么的让人沮丧，有时候呢，人会——
我他妈话还没说完，他突然就把睡着觉的流浪汉抗在了自己肩膀上——Dennis这个王八蛋，把人家一个深夜里好端端的、在路边的被褥上打着呼的、沉浸在梦乡里的流浪汉，抗在自己肩膀上，撒腿就跑！！”
特殊情境下的典型行为，Dennis率性而为、不按牌理出牌的个性呼之欲出。
“我他妈的——我站在原地，完全吓傻了？！那个被抗在肩膀上的流浪汉在惊吓中睁开了眼睛，刚好正对着我，他向我投来了无助的恐惧的目光，而我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他被一个疯子扛着越来越远。流浪汉冲我喊救命，Dennis还一边跑一边安抚地拍拍流浪汉的脊背，说别怕别怕。
我在后面，傻了足足十几秒，我想不行我得追上去，然后我就追上去了，大喊着Dennis你他妈的在干嘛！你给我停下！！
如果当年的那个深夜，你有幸身在那里，一定会看到这样一幅奇景：一个疯子扛着一个流浪汉奔跑在前方，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追在后面，三个人都在自说自话地大喊大叫。
年轻的浪子任性疯狂，年轻的精英手足无措，身份、教养、理念的巨大差异，在具体的情境中表露无遗。末段，从故事中游离开，提醒大家你是一个观众，稍稍打断节奏，增强画面感，让情境更富情趣。
十分钟之后，我们三个身在了我和Dennis的那间宾馆房间里，流浪汉躺在我的床上，瑟瑟发抖。我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不知所措。而Dennis呢，他满意地拍拍手，对流浪汉说，今晚你就睡这张床吧，人怎么能连一张床都没有呢？
流浪汉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问他，那你今晚睡哪？Dennis从口袋里掏出之前的那张餐巾纸，兴奋地说，当然是去找服务生小姐啊！可不能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我实在忍不住了，说，可是不好意思，那我今晚睡哪？
Dennis拍拍我的肩膀说，人怎么能连晚上睡哪里都不知道呢，快点成熟起来吧！
然后，他就潇洒地走掉了，剩下我和流浪汉两个人在宾馆房间里，大眼瞪小眼。
What the（fuck）-
用画面表现，多用动词，尽可能少用形容词和副词，是讲故事的技巧和原则。A先生和罗套套都是电视编导专业出身，这样充满画面感的讲述，应该和他们的专业素养有关吧。
我不知道那个流浪汉当时是怎么想的，但他好像很快就适应了这个状况，因为他已经开始脱衣服了。我很紧张，我问他要做什么。他说他想洗个热水澡。我只好让他去了卫生间。就在他享受热水澡的时候，我开始思索今天晚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追悼会上已经笑成一片了。
A在众人的笑声中停顿了一会儿，说：
“我是一个十分骄傲并自认为很成功的人，30多岁就事业有成了——不好意思我必须再次强调这一点，因为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个晚上的屈辱。
第三次提及自己的身份地位和优越感，继续蓄势。
我坐在椅子上，听着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心里五味杂陈。我似乎找不到一个把流浪汉赶出去的理由，毕竟Dennis振振有词的声音还响在耳边，说什么怎么可以让一个人在这样的寒冷深夜睡在大街上——可谁能在这个寒冷深夜替我想一想？我应该睡到哪里去？！我的今晚要怎么过？！
前面的情节推进得连贯紧凑，这里放缓一下节奏，在和A一起的回味中，增强喜感。
就在这时候，就好像还不够荒唐似的，更可怕的事发生了。
有人狠狠地敲响了我宾馆的房门——警察来了。”
“那是几十年前的澳大利亚，你们都知道当年的时局和情况，那时候社会还没有现在这么开放，很多事情大众的处理方式和现在截然不同……是的，那时候，警察对同性之间的感情可是很严苛的——我不想你们误会，我和流浪汉之间什么都没有，但警察们可不这么觉得。
交待必要的背景，加入当事人的议论，不仅不影响叙事，更是小小的蓄势。
他们敲了我的房门，冲了进来，让我交代是不是绑架了人，有人在路边看到我绑架了一个男人，我正在高呼冤枉，浴室门开了，流浪汉裹着浴巾湿漉漉地出来了。警察问我这人是谁，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流浪汉此时突然泪汪汪地让警察救救他，他说他正在路边睡觉，不知为什么就被我绑架到了宾馆房间。
警察问他为什么从卫生间出来，流浪汉说是我让他去洗澡的。
警察看了看流浪汉湿漉漉地裹着浴巾的身体，又看了看西装革履的我，给我带上了手铐。
在众多的影视小说作品中，警察都扮演行为鲁莽、自以为是、插科打诨的角色，在这里，警察扮演了同样的角色。
上帝啊，谁能救救我！
这到底是怎样一群无耻之徒啊！
我拼命地向警察们解释我是ABC的金牌制片人，我的名字很多人都知道，我是个有名望的人！
警察却轻蔑地看着我说，就是你们这些有名望的人，喜欢干这种绑架流浪汉再QJ人家的龌龊事。
第四次提及自己的身份地位，同时，呼应前面的蓄势，大招放出。
我百口莫辩，欲哭无泪。更可怕的事发生了，警察要我给我身在家中的妻子打电话，解释我的近况。
天呐，我要怎么解释，告诉她我不知道为什么背了一个流浪汉回宾馆还让他睡自己的床让他去洗热水澡吗？告诉她其实我喜欢男人而且中意从路上绑架流浪汉？！
不——！！！”
4｜
悼词的主题是确定的，最终必定是缅怀，无论前面的讲述多么搞笑。该收场了，但A显然不想生硬的扭转节奏，他要让转折自然圆满，于是，他继续讲故事——
第二天早上，Dennis——居然还有脸——约我吃早餐。我当然选择赴约了，我要去见到这个人，然后把他杀了。
我们在宾馆楼下的一家咖啡馆碰面，我灰头土脸，他红光满面。我还没说话，他就点了一桌的食物，他一边往嘴巴里塞食物，一边问我，嘿！你昨晚开心吗，和我们的流浪汉朋友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吗？我昨晚上超美妙的，那位服务生小姐so hot！我们还定好了下次约会！
我沉默地把盘子里的香肠切成碎块，我说请你闭嘴，否则你现在就是这段香肠。
我一五一十地把我的遭遇告诉了他，期待他能为此流露出一点歉意。
结果呢，Dennis眨眨眼睛，对我疯狂大笑，他说上帝啊没想到你的晚上比我的还美妙。
我打算把手里的叉子叉进他的喉管，他却先一步举起了手边的杯子，倒满水，对我说，让我们来干杯吧！
浪子和精英，美妙和糟心，乐不可支和怒火中烧，处处都是鲜明的对比，令画面张力满满。
我莫名其妙，干什么杯。
他说，为我们的生活，为了勇气、冒险、与永无止境的未知，为这一切，我们干杯吧！
我原本是要去杀死他的，但是我没有。
我和他碰杯了，两杯白水碰在了一起，我忽然和他一起笑起来，很奇妙，在那一刻，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似乎也并没有那么糟糕，似乎真的是很好笑的经历。
我被他的说辞打动了，然后心甘情愿地承认了一件事：我们已经成为了朋友。
在我心里，Dennis不再是一个被我鄙视的穷小子，而是一个让我心悦诚服的诚挚的朋友。
就这样被你征服，就这样成为知己。接下来，该是时空和情绪的转换了——
几十年过去，我们一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无论他在哪，无论他做什么，我们总是畅快地通话，交流生活，因为琐事争执，因为蠢事大笑。
今天，我作为他的朋友代表，站在他的追悼会上致辞，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记得——就像我这些年来一直以此激励着自己一样地记得——Dennis曾经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A向全场的人举起了他演讲台上放着的小酒杯。
“——为了勇气、冒险、与永无止境的未知，让我们干杯吧。”
A的致辞结束了。
他的嘴角依然带着一丝笑意，眼睛里却有深沉的怀念和哀伤。
他走下台的时候，追悼会上的每个人都泪流不止。
从两杯白水、一句祝酒辞，过渡到演讲台上的小酒杯，“为了勇气、冒险、与永无止境的未知，让我们干杯吧。”
听众的情绪从愉快的回忆，被拉回到冰冷的现实，斯人已逝，风流不再，片刻前的欢娱，却原来只是陈年遗迹，此情此景，令人情何以堪？！
一分钟让你笑，一分钟让你哭，这是真正的高手。
（熊太行《关系攻略》笔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