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课
当我踏上德国大地,见到满目不认得的文字,不同的身形与骨骼,不禁陷入惶恐。我想,究竟要怎样去面对这陌生的地界,才不会很快在异乡人的轻轻打量中败落。
然而惶恐很快消失了。我到处见到清洁工人的永劫:满地的,绝扫不干净的烟头。
我欣慰极了。这好像是一个生活光明的证据,就像香烟燃着时微弱,然而笃定、天下大同的火光。
我常在街法兰克福的街头看到街边广告牌上硕大的香烟广告。这些广告多数只印着巨大的漂亮香烟盒,告诉你某个品牌的香烟有新品上市,它自豪地告诉你:它会在原先19根一盒里多加一根给你,但仍然只卖五块欧元。
是的,德国有19根一盒的香烟,有时也有18根,17根。政府提高烟税,烟厂就向烟民的烟盒里去克扣,20根反而成了一种慷慨。
有时一些香烟广告也配图片。比如铅灰的云在画面远端翻滚,女人依偎男人,在冷的色调里站立,两人披一条难以御寒的薄毯子,男人的手从毯子里微微伸出,指间夹一根燃着的烟。
在法兰克福又湿又冷的冬天里看到这种广告,寒意令你唾弃这广告的虚伪,而又向往那画面里描述的温暖。于是抖抖索索地去点起一支烟。
广告就是这样,以虚伪透露人生的矛盾,同时做无限的勾引。
不过,一支香烟的温度怎么可能击溃这世间的冷冰冰。何况,代价也太高。德国烟,不论品牌,正常包装的,总要卖到五块欧元!而五块钱,价钱低一点的牛奶,可以买十大盒。
在五块钱的烟和五毛钱的牛奶之间纠结许久,我做了选择——去买可以自己卷的烟草。
一包烟草也是五元左右,然而因为要自己卷,可以少放烟草,卷成极细的一只,一包颇能抽上一段时间。
我们的办公楼一楼有一个露天的小庭院,我所坐的位置,一转头能瞥见。那是吸烟者的乐园,从晨间至日落,不论艳阳与细雨,人影烟影,络绎不绝。
我所在的办公室,烟民四五位,工作间隙,他们就一同去庭院里抽烟并聊天。
而我在一段时间的咽喉问题之后,不再每日抽烟。但看到他们抽,难免嗓子痒。我想起广告牌上那些硕大的烟盒上被一同放大的警告语:
Rauchen kann tödlich sein。
抽烟会致死亡。
我很快背熟了。跟着广告学德语颇是有效的。
于是每次他们一抽烟,我就叨叨这句话,作为一种恶意的抱怨:抽烟会死的!抽烟会死的!抽烟会死的!
当然,没有人在乎的。
Jens送还我一句话:
Aus einer Mücke einen Elefanten machen.
直译:从蚊子里搞出一只大象来。
意译:小题大作。
无限夸大。
无限上纲上线。
我沉思了很久,终于向他们要了一根烟,到庭院里默默地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