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儿时的酒是一幅图画，那么成年的酒就是一场清欢。人生得意一杯酒，如此而已。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我有幸到县一中当了一名老师。当时的教育很干净，除了备课就是上课，然后就是批改作业，剩下时间就是对后进生的辅导。工作氛围也很轻松，学校领导是我高中时的老师，同事也大多是上下届同学，彼此知根知底，从来不用什么弯弯绕。学校也没那么多的规章制度，更没有什么“涉及教师切身利益”的问题。早晚自习都是老师自发到教室辅导，有事互相调个课，都是很平常一句话的事儿。
那时学校一百三十多人，像我这样没结婚的光棍青年，能占四分之一。下了晚自习，学生入睡后，荷尔蒙过剩的年轻人便经常扎堆儿。一般是玩“拱猪”，谁若输了，就从一摞整齐的扑克牌中，用嘴把黑桃皇后找出来。也玩过脸上贴纸条、画王八等，实在无趣的时候，就摊锅喝酒。组织者往往是老唐，他比我大几岁，是我们的带头大哥。
那年头没人敢开口说请客，一个酒场就会消耗半月工资，父母还需要照顾，根本舍不得。可有时候喝酒的欲望很强烈。摊锅方法很简单：桌中间放一个小盆，谁输了钱就往里面放，直到大家都认为够喝一顿酒了，才会收场。
在城里面工作的最大好处，就是什么时候也有吃饭的地儿，若是天太晚了，汽车站东面的水饺、面条、羊汤等还是有的。老唐爱喝羊汤，摊锅时往往他占的份额多，我们也都甘心情愿地跟着。
老唐细心，哪里的羊汤好，心里门清。喝羊汤时，总要看着老板把称好的羊肉放在碗里，然后帮大家把各种调料洒得充足。这个时候，多是寒夜正浓饥肠辘辘之时。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羊汤，一层淡淡的白油和青翠的香菜漂浮在上面，很容易就让人胃口大开。
低头轻轻吹去浮头的一层，浅浅地喝一口汤，便感觉一股暖流传遍全身，肩颈都舒服了不少。酒和菜上来上不来没关系，先喝羊汤紧要，喝了汤可以再添，不要钱。
菜是简单的煮花生米、拌腐竹、芥末粉皮，羊汤里的肉就算一个肉菜，酒是一元多钱的丛台白。一般我们只要一瓶酒，五六个人搳枚，谁赢了才能喝，公共的菜只有贺关的时候才能吃。
想吃菜了，先喝一口自己面前的汤，再叼一小块羊肉顺着汤汁流进嘴里。肉炖得很烂，只是轻轻咀嚼，整块羊肉就在口中散开。羊汤内的调料完全融进了肉里，在肉块散开的同时，那鲜美的味道便充斥了整个口腔。而羊肉原本的膻味，则早已被祛除，剩下的只有浓浓的香。
进入九十年代后，人们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酒场也多了起来。
最高兴的是参加同事的结婚宴。我们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孩子，结婚宴也就是在老家摆几张桌子，自己动手整的鸡鸭鱼，虽味道一般，但很朴实，让我们无比向往。
确定了时间和地点，十几个一人一辆单车，一出校门，立即撕掉沉稳端庄的先生面具，变成狂放不羁的年轻人。一路叫着唱着追逐着，怎么开心怎么来，即使路过的人再侧目，也不会知道这都是带过好多年高三的一中老师。
进了院子上了贺礼，村里管事安排上了桌，就会有人来陪酒。人家知道我们的身份，也只好再端起来。酒场开始，一个个文质彬彬，轻声细语，不争不闹，酒到杯干。敬酒要喝，输酒要喝，有争议酒的也要喝。几圈下来，往往把陪酒的人感动的豪气大发，然后坐不住凳子，有一次竟然架走了父子两个。看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带队的人喊上饭，馒头熬菜就一盘盘端了上来。后来酒宴不再安排人作陪，可能就是我们这些人闹的。
回来的路上是流动总结会，没人组织，是自发的。两三人边骑车边交谈，谁搳的枚好，谁喝的最多，谁在关键时候掉链子，谁的某句话最出彩。十几里坑坑洼洼的路，不怎么觉得就到了学校。
那个时候没有中午不喝酒的禁令，也不用每晌签到，下午有课的老师自己知道少喝，喝多的老师就直接回屋睡觉，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一天的日子很长，这里耽误了，那里补上。当过老师的都知道，课堂上只是一部分，课下的精心设计和选题，还有对学生一个个错误的修改，才是一个真正教育工作者的良心。
逢年过节，有时接到家长的宴请，推脱不掉时也会参加。没有人从腐败方面联想，更多的是出于彼此双方的尊重。那时候一般安排在家里，一顿酒场下来，相当于进行一次家访，对学生的脾气性格生活习惯都门清了，下面一系列教育措施便应运而生。每年高考过后，学校会安排小范围的交流宴，县里有时也安排全体高三教师的酒会。这时候的菜随便吃，酒管够喝。领导因为成绩好突出了工作能力强，大家因为受到了领导肯定，下一步更会努力攀登。
学校虽是个清水衙门，可当老师这三十多年来，酒也不比别人少喝多少，但也绝对谈不上有酒瘾。我也知道喝酒要控制量，可很多时候总是把握不好，发生了很多啼笑皆非的酒后故事，但我从来没后悔过喝酒。
其实，和平年代，短时间内认识一个人，喝酒就是个试炼场。酒品就是人品，尤其在几杯酒之后，一个人的品行，想藏都藏不住。
有的人总愿意把身前的水壶挪开，方便自己夹菜，这是个不顾大局自私自利的人；有的人总愿意把该自己喝的酒撒出一些，有时还赖酒不喝，这是个遇事缺乏担当不能被托付大事的人；有的人总愿意主动替别人喝酒，解决酒场纠缠，这是个敢说敢干能替弟兄们两肋插刀的人。喝酒时畏畏缩缩的，生活中不是个舒展的人；开始不喝后来找别人拼酒的，相处中是要出卖朋友的人；自己醉了还惦记着别人怎么走的人，关键场合是能够为对方挡子弹的人。
天地之大，自身的舞台却小，仔细想来，这一生的酸甜苦辣悲欢离合，尽管过程有许多不同，最后的结局也只在一壶酒中。当然，我也明白这辈子因为喝酒，错失了很多很多向上爬的机会，有着太多太多不能说的遗憾，但我活出了自己想要的样子，保留了内心深处属于自己的那份清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