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芳华知多少
——薛宝钗与贾宝玉的初相见
张桂琴
贾敏病故后,贾母念及黛玉“无人依傍教育”,亲派男女船只从维扬迎接。到了京中,进入贾府,贾母见之揽入怀中痛哭,
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
黛玉初进贾府,贾府众人都一一相见,虽然两个舅舅并没有见到,但都留下的话。大舅贾赦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二舅贾政留下了“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宝黛初见,更是心有灵犀,恍若旧识重逢。至少在这个时候,贾府是敞开怀抱真心接纳来自维扬的林妹妹的。
薛宝钗进贾府有点复杂,对外公开的原因是:薛宝钗进京待选公主郡主的入学陪侍;薛蟠为了抢香菱打死了人,贾雨村给了了案子,但是避避风头也好;京里店铺伙计欺负薛蟠年少,不好好做生意,顺便进京查账;薛姨妈与王夫人是亲姐妹,王夫人早就去信想让他们来探亲。至于是不是奔着“金玉良缘”去的,可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第四回薛家人进贾府,是王夫人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贾政、贾母派人来对王夫人说请姨太太就在贾府住下,并未提及宝玉与宝钗见面的情形。见面了是一定的,想必贾宝玉对薛宝钗并无特别的感觉,只是来了一个亲戚家的姐姐而已。宝钗初见宝玉,恐怕也只是见到了姨娘家的不爱读书、不致力于仕途经济的表弟而已。只是不知薛宝钗在未进贾府大宅之前,可曾憧憬过与贾宝玉初相见时,也能够演绎一场刹那成永恒的惊艳。但不多久,薛宝钗给人留下了印象“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让黛玉心中有悒郁不忿之意。
正面描写贾宝玉与薛宝钗见面情形的已是第八回“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且看作者是如何正面描写薛宝钗在贾宝玉眼中的形象的:
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籫儿,蜜合色绵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绵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
这段描写非常客观、冷静,没有一丝别样的情意,冷静到不合贾宝玉的性格,与宝黛初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在这一回中,林黛玉、贾宝玉、薛宝钗这三个主要人物第一次集中活动,是“木石姻缘”和“金玉良缘”矛盾冲突和力量消长的第一次表现,是他们的性格和处事方式对争取周围支持的不同前景的第一次显露,也是他们爱情、婚姻悲剧发展走向和结局的第一次暗示。
也是在这一回中,薛宝钗第一次见到了贾宝玉从胎里带来的宝玉,与莺儿两个人配合默契地向贾宝玉传达出“金玉良缘”的信息。曹雪芹对薛宝钗的描写,是“言犹尽,意未终”。和尚道士让宝钗戴上金锁,当是贾宝玉出生之后;贾宝玉的宝玉上有“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宝钗的金锁上就錾上了“不离不弃,芳龄永继”与之配成一对。宝钗失声读出“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这几个字,确实有让人诟病之处,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贾宝玉生来便有的通灵宝玉上镶的字呢?宝钗进京,名为“待选”,进京之后却再未提起;薛家从未揭示佩戴金锁的真正原因,更没有交代佩戴金锁与“待选”这两件事之间的因缘。生于皇商之家的薛宝钗,即使“待选”成功,也只能象元春一样白白浪费自己的青春,最终内心备受爱情与理性矛盾的煎熬而死。
贾宝玉对薛宝钗没有爱情,薛宝钗对贾宝玉却是不无私情的。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宝玉被打事件发生后,薛宝钗探视时叹曰:“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这一番话,既亲切稠密有深意,又极合其身份及教养,“早听人一句话”之“人”字,既指贾母、王夫人,又将自己涵于其中,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希望籍此之际,将宝玉爱慕黛玉的心肠移些许到自己的身上。妾有意,郎无情,薛宝钗的爱情也委实令人叹腕: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何其哀伤,何其遗憾,又是何其无奈啊。那个年轻樵夫的忧伤未尝不是宝钗的,正所谓“山有木兮木有山,心悦君兮君不知”。贾宝玉的爱是纯粹的,薛宝钗只能是心中情,难相付了。薛宝钗虽然最终登上了宝二奶奶的宝座,但是并没有得到幸福的生活,陷入了“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的尴尬境地。贾宝玉不爱她,终于弃她而去,李纨的今天则是她未来生活的写照,她的结局同样是悲剧性的,是“万艳同杯(悲)”的。
黛玉香销玉陨,宝钗也只能是情已伤,心亦伤,漫漫人生为谁守空房了。彼时,不知她是否记起纳兰公子的“谁会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叹只叹“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结成“金玉良缘”又如何,贾宝玉出家后,“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成了她生活的写照。
薛宝钗对贾宝玉的期盼,可谓是“我本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却长照了林黛玉的潇湘馆。金锁上的 “不离不弃 芳龄永继”俨然成了“既离且弃 芳龄难继”,梦里芳华到头来终究是落了空。薛宝钗的柔情化作了泪雨,于无人处独自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