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过了兵荒马乱的前半年,八月份重新捡起看书的习惯,这几个月看了十来本书,内心才逐渐回归良序。工作与三餐之余,不多的时间,几乎全都拿来运动和阅读。除了访村之外,过上了深居简出的生活。
天气渐冷,便开始想东想西,想怎样拥有一杯永远不会冷的热水,想我窗台那盆枯黄的草什么时候才会开始掉叶子,想去年这个时候我细心收藏起来的诗句和缄默。
太阳愈来愈偏向南回归线了,所以人间的一切都起了变化。你知道,冬天一到,人便变得脆弱起来,老人更容易死去,孩子更容易哭泣,所有的人都更容易自言自语。
有时深夜,大字摊在床上,合上眼皮,躯体缓缓坠入海底,心里却慢慢浮起一句:
唉……活着真特么无聊啊……
生存的艰难,为活下去是一个,为知道自己为什么活下去是另一个。不仅要活,你要心甘情愿,飞蛾扑火地活。要去爱,去跑,在天地间畅快地大叫,你要在草地上打滚,拥抱一大群素不相识的野花,你要抓起一根树枝上的藤蔓,从北方荡到南方,从日出追逐到月升,疲了便躺到温暖的海滩上,哼着歌儿,让潮水轻吻你光着的脚丫。
生命不该是如此吗?可你如何能知道,要怎样才能,不至于在困顿且混乱,单调又萎靡的真实面前,表现得像个被欺骗而嚎啕大哭的孩子?
所有快乐,不过口舌眼耳之欢,不过欲望得逞之利。花花世界,大千山水,其实与那荒漠戈壁又有何分别。熙熙攘攘,送往迎来,又是为了什么。人人都在拼命生存,可是活这几十年,当真有人弄清楚了为什么活着吗。也许有的人连去寻求答案的机会都没有,生来就是迷惘,生来就是怅然。
这些日子,看多了各种在角落里挣扎活着的生命,心里便慢慢沉甸起了一片温暖的潮水,好似随时,都能涌向我的眼睛。有时候会想起许许多多的人和事,过去的,未发生的,身边的,遥远的人,他们在某个特定的时空碎片里,与我内心的潮水产生遥相呼应的共鸣。在那些片刻里我仿佛就是他们,是那孤独无依任人欺打的流浪者,是那神志不清只会傻笑的智障儿,是那城堡里绝望撕挠的困兽。我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看到我的恐惧、叛逆与对抗。
这个世界有那么多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它像雨水一样,不均匀地泼洒到每个人的命运里,可是那些生来就承载着无限苦痛的人,他们又为何要承受这一切呢?
命运给予的悲哀尚且因人而异,可是越深刻理解人这种东西,越是觉得,悲剧几乎与生俱来,难以幸免。想起人性的贪婪与不知足,在噩运未来临之前,我们总觉得生活还不够好;在真正重要的东西丧失之后,我们才会醒悟,“当时只道是寻常”。再想起叔本华那句该死的“人生就是在无聊和焦灼之中徘徊”,得不到时焦灼,得到了又厌倦,如是反复,终不得偿,便觉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快乐本身并无高下,有些唾手可得,有些要千里跋涉,于是后者显得高贵了许多。
你爱的是快乐本身,还是被这追逐的欲望主宰的时候呢?
当我看到辉煌的寺庙时,看到虔诚的宗教仪式时,总忍不住要感慨,自由是多么沉重的东西。用尽你所有的想象力,也难以想象出,人类是多么惧怕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我们需要臣服,需要跪拜,需要有人为人生指明方向,只要不是自己。
思不得解的时候仍要往书堆里扎,把自己的脑袋变成一群欢快的马儿的跑马场,但一阵蹄儿喧嚣之后,大地空荡荡,烟尘渺渺茫。
末了,只好以惯常地自我归因:
活着怎会无聊呢?定是我太过沉闷无趣了吧。
然后默默叹一口气,拉起被子掩头睡去。
川端康成凌晨四点醒来,看到海棠花未眠,他说,“如果一朵花很美,那么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要活下去。”
偶尔,极其偶尔的时候,我会为一棵树在风中摇曳而欢呼,动容,为置身于一片萤火虫群中而感激,赞叹,在那些时刻我会为一切的生命而欢喜,泫然欲泣。可是活上它几十年,大概也只能遇上几个这极其稀罕的真实地快乐着的瞬间,而有些,甚至要后知后觉才能发现。
倘若大海苍茫,暗夜无边,一点微光也足以让我们挣扎着活下去,不是吗?
所有人都知道互相理解与感同身受并不存在,却仍前赴后继地去相爱。都说人生荒诞,活着无聊,但谁不知道这已经是这世上最好的事情了。可一日活着,我便一日不放弃对活着的质疑,直到我臣服,或者在疑问中死去。
唯有不断地质疑,才能让我清醒地感知自己。唯有粗粝厚重的生活,磨砺出血迹的生活,才得以让我保持对生命本身的敏感,使我能觉察到自己的焦灼与无奈,也能觉察到内心的温柔与感激。
一生漫漫,徐徐图之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