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想起《双城记》中那个在街上绝望奔走的马内特医生。
善良正直的女婿达尔内再一次被巴黎狂热的暴民抓起来,危在旦夕,疲惫的马内特医生再次踏上解救的征程。先前他仗着在巴士底狱服刑的光荣过往赢得了巴黎民众的尊重,这次他也认为有信心救出女婿。女儿露西他们都悬着一颗心在家里等着父亲的好消息。
从下午四点出门,到夜里十二点,大家焦急着等了八个多小时,终于等到了回家的马内特,却是一个疯了的马内特。书里说到,“他是真去找过谁,还是一直在街上转悠,没有人知道。他站在那儿呆望着他们。他们却没有问他,因为他那张脸已说明了一切。”
书里描写了在家里等候了8个多小时的亲人的焦虑,却没有述及马内特医生是怎么走过来的。我们可以脑补一下可怜的马内特医生:
一个老人,一个背负无尽歉疚的老人(女婿这次被抓源于老人当年在监狱里写的控诉状),下午四点出门,饿着肚子,拖着疲惫身子在浩大而混乱的巴黎城里渺茫地寻找一个个他认为可能有用的人。走了好久好久,扑空了;接着走,又走了好久好久,被拒绝了;接着走,接着找,他遇上的是一次次的失落、失望,除了怜悯,可能还有讽刺、挖苦......残存在他心里的丝丝信念被现实一次次无情扑灭,眼看着活命的希望的火苗在挣扎了许久之后,腾起一缕轻烟,熄灭了。他在阁楼上禁闭多年的记忆张满内心,所有的痛苦都转为迷茫--“我的凳子呢?我哪儿都找遍了,找不着......"
这样的绝望,让我揪心。类似这样的绝望,我也曾经经历过,那直达心底的痛,随时想起,直如剜心。
姐姐病重,先前只说是胃部重度溃疡,不料医生直接断言说扩散成这样,活不过半年。我记得听完这些话,双腿发软,走到门外楼梯上,给妻子打了个电话,眼泪潄潄直下,泣不成声。我想把新房子卖了让姐姐去上海医治,看能不能救回一条命,医生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说你姐这个样子,神仙都没办法了。母亲的体检报告出来了,连襟在福州帮我拿报告,跟我说马上带母亲去福州,住院接受治疗。再多问几句,医生说已是晚期了。刚刚从姐姐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没多久,母亲又遇上了这绝症,我分明看到体内的痛苦就像火山一样从心底喷涌出来,眨眼就淹没了我。
绝望,是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痛苦。书中多的是“秋深逢赦至,病笃遇仙来”的桥段,但现实生活中渺小的我们,有多少奇迹可以遇到?
有些绝望要命,有些绝望闹心。那年孩子学习成绩不好,办了个休学手续。次年开学时我信心满满地去学校为孩子办理插班复读的手续,不料先前一直承诺“没问题”的X主任突然手机失联,怎样也联系不上。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壮胆走向了校长办公室,不料三言两语就被校长轰了出来:“既然办了休学,就必须在家呆满一年!”正处于叛逆期的孩子的学习被挂起来了,如果真要在家里呆满一年,那手机还不玩烂?孩子不直接废了?
那年工作调动,找了市里对我青眼有加的Y局长。吃晚饭时场面还挺融洽,饭后我跟Y局长说带了一些土特产,一会儿送到他家里去。他说不要去,他家里人不知道他今天回来。年轻时愚蠢的我生怕手里那一点土特产送不出去,竟然趁着酒兴赶到领导家里,而且跟领导妻子说晚上一起喝酒来着。出门后酒醒了,知道闯祸了,硬着头皮给领导打了个电话坦白此事,电话里被Y局长骂得狗血淋头,那时的绝望,多年后想起依然尴尬无比。
身为男人,我对马内特医生的绝望感同身受。面对困境,我们总想着挣扎一把看能不能扭转颓势。我们相信力量,相信奇迹,相信经过持续不懈的努力便能在想不到的地方看到事件的拐点。我们偶尔会产生一个飘忽的念头:这件事的结局肯定是乐观的,就像喜剧电影一样,不管过程多么曲折多么惊险,结局必然是圆满的,只要咬紧牙关挺过这个关口,曙光就在前头,胜利属于我们!但一次次我们都败下阵来了,一次次在困难面前铩羽令我们不再幻想。渐渐地,我们看清了自己的脆弱,认识了现实的残酷,我们像马内特医生一样,带着希望出发,两手空空而回,最后剩下两个字--认命。
绝望之于我们普罗大众,再平凡不过了,君不见:
雨中那人失魂落魄流泪独行;
医院里那人蹲在角落捂脸流泪;
那个一时迷糊被“领导”通知巨额转账后赶紧报案的人;
......
有多少生活场景,就有多少悲欣交集。我们都曾绝望过,也见惯了他人的绝望。正如古人说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们绝望时,渴望能有人施以援手,就算没有,也希望能受到些许的善待。同样,当我们遇到他人绝望时,我们就算帮不上忙,起码可以做到:
当有人匆忙奔走时,我们侧身让一让;
当有人悄悄哭泣时,方便的话我们可以悄悄递一包纸巾一瓶水,不便的话就站远点别去打扰;
......
陀斯妥耶夫斯基提出:“恻隐之心是整个人类存在最主要的法则,可能也是唯一的法则。”我想,正是这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