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一条苦藤(小说)

                                    1

        阿月是一个性格倔强的女人,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干净利落,对任何人没有坏心,且乐于助人。就因为她只读了一个小学,在单位里没有文凭,因此就显得比别人矮小了许多,不然她是决不会找一个没有文化的男人。一个身在城市,而思想却还不如远在山坳坳的男人。他让她日后的生活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那是1993年,阿月经过媒人介绍和这个男人见了面,这个男人名叫戚春。戚春没有刁滑的眼神,目光平静得如一潭水,且时时有一点小小的波涛泛不起浪花,这是一种安静的可以依靠的目光,是一种过日子的典型的目光。阿月内心充满了幻想,等待着洞房那夜的到来。

        就在当年的三月八号,在男方上门不久后,经双方父母商议定了婚期。这个习俗是千年传留下来的,生在应城城关镇的阿月和戚春也遵守着这个习俗。人们没有想去违背它,不然似乎有些反常不太吉利。阿月是个按常规走路过日子的女人,就像到了年龄就该结婚,结婚后就该生些孩子,生完孩子后就该相夫教子一样,她对女友艾华想打破这个千年的习俗表示不解。艾华读书比她多,上过高中,读过书的女人名堂总是多,将许多事情想得复复杂杂的,简单一些不好吗?日子一样过得开开心心的,就像现在的阿月,此时她正坐在祁玉华美容美发厅里,接受着祁玉华亲自给她盘头的喜悦。

        祁玉华美容美发厅是应城当今最有名望的唯一的一家美发厅,它座落在城中振兴街的中段,接待的全是上流人物,和一些像阿月一样对新婚充满陶醉与向往的女孩。祁玉华美容美发厅天天门厅若市,不愁没有生意,不像别的美发厅那样常站在厅外拉客人,她几乎每天都要将客人预约到次日再来。阿月就是这其中的一个,她是被祁老板约好第二天再来的。在这个季节里,万物开始复苏,南飞的燕儿叽叽喳喳地飞回来了,小树儿开始出现亮绿。冬天,寒骨的冬天已经不再了,暖暖的太阳如阿月无限澎胀的喜悦心情给人类给万物蠢蠢欲动的热情。

        昨天七号,阿月约好了今天早晨盘头的时间,并指明要祁玉华老板亲自盘头。阿月说她新婚,说她一生就这么美一回,一定要老板亲自盘,她说时眼睛充满了期盼,充满了幸福感,泪水湿润了眼眶,瞳孔变大,亮光一闪一闪的。祁老板并没有被她这可爱的模样感动,她见过太多新娘快乐并且羞涩的模样,早已习以为常,就像手术师们面对危重的病人,仍从容不迫地拿起刀子剪子,并不感觉到病人剧烈的疼痛和恐惧的心情一样,这是职业通病——职业性的麻木。祁老板答应给阿月盘头,只因阿月也是她美容美发厅的客人,客人提出的条件她应示为皇旨,这是她生意发达的根本所在。尽管阿月以后不再做新娘盘头,但阿月可以将她为人服务的热情通过口碑效应传达给阿月周围的人,这不给她又拉来一些客人吗?祁玉华,当今应城最走红的女中豪杰,在凌晨四点钟就被约好的阿月敲开了门。

        阿月昨晚一夜没睡,千年的习俗称新婚的前一夜叫熬夜,这是女人作为女孩的最后时刻,从此她们也将为人母,将变成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为男人撑起一片天的女人,一个给儿女温暖窝的女人,就像树枝上麻雀在巢中用翅膀和羽毛为家挡住风暴袭击一样自豪而伟大。阿月怀着这种心情,坐在玻璃镜子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被美发师祁玉华老板摆弄成相当漂亮的头部。阿月的眉被刮成柳眉,再用眉笔勾出,嘴上涂了一个胭脂红唇膏,稍黑的皮肤用象牙色粉底液定了妆,显得白嫩白嫩的;亮黑的头发上星星点点地布满了从鲜花市场购来的满天星和一些幻彩闪亮啫喱,在阳光下似有似无地闪耀着光芒;头上二朵红玫瑰展示着爱情,幸福无比的爱情。

        阿月走在大街上时,太阳已从东方升起,经过了洁面、倒膜、洗头、盘头、化妆、按摩等等繁琐的包装,她因这特别的打扮微弓着身,想将自己隐藏起来,躲过路人紧盯的目光。从来没有人这样注视过她,她感到这目光特别扎眼,而陪她一同盘头的艾华却昂首阔步地走在路上,拖着阿月欢快地前行,她说这是喜事,应该高兴,干嘛像做贼似的?

        她们回到家中,亲朋好友已来了不少,他们是来拦门的,和新郎开开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同时让新郎明白接一个新娘也不易啊,日后便会善待新娘。这种行为也是千年的习俗,人们在洞房花烛夜的前夕,可以无大无小的闹个够,将新婚的气氛由此推向最高潮。可是在人们刚刚开始准备反锁门时,阿月偷偷地打开了门,让戚春溜了进来,她不舍得让将要和她白头到老的男人受这份委屈,此时她的脑子里早已没有了什么风俗习惯,此时她成了一个不再按常规走路的女人。艾华反倒说这个习俗是不能打破的,这天要的就是这种氛围。但事已至此,人们自知没趣地走了许多,留下来的便都是远方来的客人,这其中有好些是城关以外镇上的亲戚,当天不能返回的客人,他们因没有调戏新郎便怏怏地呆在一边,不再作声。

        尽管新郎只穿了一件崭新的休闲夹克,没有刻意地打扮一番,站在人群中,几乎让人找不到新郎到底是谁,可是阿月脸上充满了幸福的微笑,且只能看见人群中的戚春安静地坐在那儿,平静得仍像一潭水。她的目光中,她的心身里,此刻只有戚春,只有将要做为新娘的无限激情像绮涟般层层扩散。别人,那些吵吵嚷嚷的人们,早已被她当成了空气不复存在了!阿月的哥嫂走到戚春身后,俯着身躯,将嘴巴贴近他的耳朵对着他用轻柔的声音说:阿月过门后,你要善待她呀,她这个人从来没有坏心的,很实在。阿月好笑,笑哥嫂这些太多余的话,这么一个文质彬彬的人会吃了自己不成?

        就这样,阿月怀着对未来无限美好的憧憬,被前来接亲的人们塞进了一辆桑塔纳小轿车里。此刻,身后突然爆发似的传来亲人们大哭的声音,他们好不容易养大的女儿就这样成了别人家的人,不知以后的日子是好是坏?

        阿月想:我是去享受美好生活的开始,父母们为什么会如此痛苦呢?她没有做过母亲,不懂可怜天下父母亲的心。然而,当轿车驶向城郊,远离城中的时候,阿月在车子中也爆发性的哭了。接亲的人安慰她高兴才是,今天是她的大好日子,弄坏了妆可不好看,而此时的阿月怀念起儿时的朋友,熟悉的家园,亲切的父母姐妹,还有贴近戚春说不许他欺辱自己的哥嫂,还有自己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正在崛起的应城城关镇区。阿月甚至冲动地想下车,想在这二十多年走过的公路上再走一回,她头一次这么强烈且亲切地注意到她脚下的大地。以往骑自行车上下班,匆匆地在路上穿梭时,常咒骂有些地段不太平坦的地方,让她有一次与一个男人的自行车来了个正着,当她从地上爬起来时,那男人吹着口哨呼啸而去。她气愤极了,而现在就在这条路上她对它依依不舍了。总之,她所有熟悉亲切的人和事即将离去,接着要面对的是一个个陌生的人际圈子和陌生的环境。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城关,她犹如掉进了一个深水池里,不知道如何爬出来,她太无助,抓不到救命的绳索,她看了看司机旁坐着的自己的男人。戚春依然平静地坐在车中望着前方。昨天一夜没睡,今天又折腾了一天,哭了没多久,她就累得没有精力再哭了,人很疲倦很疲倦,但她无法睡着,她不容忍自己睡着,她不能让作为女儿身的最短暂时刻在睡觉中渡过,阿月要睁着眼睛告别自己的女儿时代。

                                  2

        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这也是阿月告别女儿时代走向成熟女人的一个过程,在世人眼中这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然而作为局内人,最能真正体会到其中的许多悲痛以及不可言状的种种感觉。

        阿月在厂子附近租了一间小屋,这样上下班方便一些,她是摩托车厂的一个正式职工,这是二厂,位于城关镇的新河村西河渡附近,厂子里近来效益看好,大把大把的钞票进入工人们的口袋,现又与重庆建设摩托厂有了业务往来,这个厂的情况便再次蒸蒸日上,如酵母发起的馒头鼓鼓的。光这二厂的职工就有两千多人,还不说总厂、三厂、四厂等厂。这是应城工业中首屈一指的骄傲,是许多工人们羡慕的桃园。许多别的工厂中工人下岗后找关系进摩托车厂工作,尽管只能算作外编,但薪水和正式职工们没有多大区别,按劳付酬,很民主,唯一不同的是不负担这些外编工人们的养老问题。在人们面临下岗,眼前的肚子问题都难维持的情况下,能托人挤进去就是大的造化了。戚春没有关系网,他的父亲早年过世,唯一的就只剩下一个年迈的母亲和一个远在广东的姐姐,远水救不了近火,姐姐帮不了他任何忙。母亲说得对,没有路子进摩托车厂,找一个摩托车厂的媳妇,成了该厂的女婿,不也沾了一半的光吗?怀着这种心情,这个工作在市布鞋厂的戚春,在面临企业倒闭,家中揭不开锅盖,买不起西装领带,只能穿上夹克步入婚姻殿堂的男人,他答应了这门亲事。

        这是母亲的心愿,他没有说不!他是一个孝子,一个宁可不要女人只为母亲而活的孝子,他一生的路就这样被母亲安排了。他无法抹去母亲为他和姐姐守了几十年寡的艰苦日子里的种种事情,他常不愿回忆起过去,唯一能减轻对母亲的内疚的行为就是一切听从母亲的安排,让她老人家开心就好。阿月对他再好他都不领情,他忘不了曾经跟他好过的一个女人,他可以让她骂,让她撒野任性,在他眼里无论那女人如何横蛮他都瞧着顺眼。由于他穷,那女人便和他断了,他不恨她,可他有股男子的硬气,也没有再去找她。钱,钱让他失去了快乐,钱让他失去了心爱的女人,于是他便在阿月身上来找钱,他要的不是阿月,所以他能平静得像一潭水,而阿月却错误地认为他可以依靠着走完人生后半辈子,然而矛盾在婚后的第三天里充分地、明目张胆地显露出来了。这矛盾一点点地击碎了阿月初为女人,初为人妻,初为人媳的所有美好的向往,它给了阿月一个措手不及的一击,让她徘徊在女孩和女人这两种情感之间挣扎,她怜叹自己再也找不回女孩时代的那种纯真的美好了。

        新婚的第三天,是习俗的回门礼节,新婚夫妻提礼品看望女方的父母亲大人,这对戚春来说是致命的。阿月知道他没有钱,拿出临上婚车前哥嫂们塞给她的压衣钱,买了一些糕点和二锅头,这二锅头多贵,戚春说阿月不会过日子,不知道精打细算,阿月说她是给他装面子。二人就这样闹了别扭,戚春一气之下回了老家杨岭,将个阿月孤零零地甩在他们租的那间小屋子里,小屋子破旧潮湿,半夜有老鼠为伍。独自躺在新床上,望着一台水货电视机里的图像发呆。这电视机是戚春妈打了条子借来结婚用的,结完婚准备还给人家,被阿月留了下来,说每月从工资中抽出一部分钱买下来算了,这是戚春唯一给阿月的礼品,一个杂牌的从杨岭商店借来的二十寸彩电。

        阿月心中酸楚楚的不是滋味,从小她都没有离开过家,也就是说从来没有一个人单独地在一个屋子里渡过一个夜晚。结婚为什么没有幸福的日子呢?阿月感觉自己真的掉进了泥坑。生活才刚刚开始,她不愿往坏的方面去想。她想:也许是自己伤了男人的尊严,不该与他贫嘴,都是自己不好,可自己是为他好啊,阿月觉得特别委屈。在戚春走的第四天里,阿月早早地起来收拾去了杨岭,她要将他接回来,给他道个歉。

        戚春回来了,回到了那个阴暗潮湿的家,他常常怨环境不好,阿月小心地伺候着。工作累了回来又得做饭,她不敢发泄怨气,就这样日子似乎缓和了一点,理顺了一点。然而,就在阿月生日的那天,戚春再次不辞而别,没有留下一句话一个留言纸条,阿月没有看见他的澡巾、牙刷及换洗的衣物时知道他走了。她傻傻地想:男人啦,比嫁出去的女人还想家呢!她摇了摇头,笑意僵持在脸面上,显得很无可奈何。这天晚上,阿月约了艾华,陪她吃了一顿晚饭,算是没让生日的这天太过凄凉、孤单。

        结婚已有一阵子了,她找不到家的感觉,那个是女儿时代向往了千百遍的温暖的窝,不知到底在哪儿?尽管她已从父母身边出来,组织了自己的家族,但这不是家!她开始想念她作为女孩时代的家,那个有父母疼爱她的家,曾经也和父母吵过闹过的家园。

        她决定回去看望父母们,简单地收拾一下后,她乘公共汽车几分钟就到了。父母住在城东市场对面的摩托车厂生活一区,二个老人在外面的树荫下坐着和一群人聊天,远远地见女儿回来,便早早地起身来迎接。母亲拉着阿月的手一种温暖的电流通过这手传达到她周身。还是亲人的血缘之情才会给人无微不至的关爱,阿月心头一热,泪从眼眶中溢出来了,这里面自然也有许多酸楚,她的母亲是过来人,一看便明白了,问她是不是戚春欺辱了她,她说是高兴,是见着了母亲您我心里高兴。

        由于为了工作的方便,阿月仍旧住在租来的小房间里,戚春一段时间住在杨岭老屋,一段时间住在阿月那儿,奔走在两地之间,阿月习惯了戚春许多次的不辞而别。戚春经常回来,说明他在慢慢适应这个矮小的屋子。阿月心中充满了期待,期待他有朝一日能永远留下来,她努力着,勤劳地为小家付出许多心血。

        他们的日子有了起色。戚春话开始多了起来,还帮家里做些工厂中男人们不愿做的家务小事,比如扫地呀什么的,还常烧饭等着阿月回来吃。苦尽甘来的阿月有了笑容,这是久违的轻松的笑容,刚结婚那阵子她不是没有笑过,但那是皮笑肉不笑,笑压制着,这二种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明朗的笑让阿月逐渐丰满起来,她成了一个幸福的女人,不再是一个女孩子家,幸福女人的感觉比快乐小女孩的感觉好多了,也充实多了。

        长期性的月经不调,加上快一年了,肚子仍没有动静,她有些恐慌,害怕幸福的日子又会离开她,于是偷偷地去看妇科医生,纸是包不住火的,长时间没有动静,戚春不问,戚春妈就沉不住气了,她老人家就这根续香火的苗,且容她不闻不问?阿月吱吱唔唔地说了原因,说自己正在赶紧治疗,想治好后再告诉他们,免得他们担心,而戚春说她隐瞒实情不诚实,矛盾在这个问题上再次像导火线一样燃烧扩散,且越来越猛烈。

        戚春终于忍不住了,表面的平静过了一段时间,他变得肆无忌惮地打骂阿月,他认为自己的后半辈子被这个不会生孩子的女人毁了,他常常大发脾气时,阿月就躲在自家墙角里一声不吭,怕激怒了他。

        在这期间,她不再去应城市人民医院看病,医生说她没有生育能力,给她判了死刑,打入十八层地狱了!她不服气,不相信医生的话,其实她是怕往后的日子更不好过。她常去协和,座落在武汉解放大道的协和医院,是一家权威性很高,诊断技术一流的综合医院,无数次的复诊,妇科著名男专家舒家振教授早已熟知她的病情,不需要太多的询问就可以开始给她做许多复查,结果均不太理想。

        阿月仍不但地穿梭于应城和武汉之间,为了早一点排上队,往往凌晨四点就搭车往武汉赶,有时为了等结果当天不能回去,还得在武汉露宿街头一夜,她不愿去住旅馆,她要省些钱来不断打针吃药。来自许多地域的女病人们身边总跟着一个关心的男人,可阿月身边没有,她孤单单地独来独往,偶尔叫上艾华陪她走一趟。

        艾华接待阿月的电话时才凌晨三点钟,她催艾华快起床要赶车了。当艾华睁开眼时,漆黑的夜特别地静,街灯下土狗子也不再欢快地蹦蹦跳跳,它们安然地休息着,夜来香花散发着陶醉人的香味,人们在梦乡的边缘做着美梦,而阿月却在这时要赶往武汉协和,为她的自尊,她的小家辛苦地奔波。艾华想到这些,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简单地梳洗后就出了门。

        她俩在城东商场门口等客车,凌晨开往武汉的客车总是在街上转一圈,想多卖出几张票钱,好支付国道上的过路费,这是应城天快要亮时的一道独特风景线,城东商场是车子必经的一个点。

        赶到协和,轮到见上舒家振教授时已是中午十二点半钟了。这舒教授也忙,在阿月前面有三个女人,后面有二个女人,她们均被一守门的身着白大褂的女工作人员拦在门外,维持着秩序。轮到阿月时,他职业性地叫阿月脱了裤子,带上医用薄手套,伸进阿月的阴道探索着,然后给她开了好几张检查单,并建议她去做个造影。教授指导她时,她在一旁穿裤子,将秋衣扎进裤腰中,眼睛紧紧地跟随舒教授写字的手,她认真地听舒教授的交代,好像一个基督教徒,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目光,舒教授交代完有关事情后,在阿月说谢谢的同时他喊“下一个!”于是门开了,又进来一个女人,阿月退了出去。

        艾华和阿月四处寻找做造影的地方,说是同济大学里的一个实验室旁边。打听了半天没有一个人知道,也不知是人们欺生还是怎么的,竟连同济大学里的人也说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呢?她俩又折回协和,怀着碰碰运气的心情,想再次去问问舒教授。已接下午二点了,他居然还在给病人看病没吃中饭,得到确切答复后,她俩再次直奔同济。

        八月的天气,太阳在正中午最毒,而武汉素有火炉之称,这温度自然就比应城更高了,她俩穿着高跟的时装鞋在地上得得地走着,艾华大叫,脚早已是难受万分了,身体又有些缺水,刚喝了矿泉水很快就被蒸发走了,阿月憨憨地笑,说那舒教授比她还累,连饭都还没有吃呢,而她们已买了小摊上的烙饼充了饥,这就很不错了。想到阿月无数次地这样奔波,艾华不再抱怨了。

        来到做造影处,也是人多,阿月死缠着工作人员,说是外地的,要赶车回去,好不容易有一个妇女让了一个号,阿月是千谢万谢了。躺在手术台上,阿月有视死如归的豪情,一双手紧紧地扳着床沿。艾华站在她的头部,给她勇气。

      随着扩官器在医生手中铛铛地响时,阿月的子宫被强制性地扩开,液体通过一个注射器打注到宫腔,由于输卵管阻塞,医生用了很大的力气注射,鲜红鲜红的血从阿月子宫来里流了出来,浸湿了许多的消毒药棉。医生们累的汗流夹背,说阿月的造影最最难做。阿月躺在床上,紧紧地咬着牙,换了别人,早就坚持不住了,但阿月能,她吃得苦,她天生就是个吃苦的命,艾华心中难过极了,看着那鲜红的血心里就发怵。

        做完造影已是下午五点多钟,拿了结果再次去协和,导医说舒教授去了武胜路上海商城一个门诊部坐诊。待她俩风风火火赶去找舒教授时已是将近六点钟,离开往应城最后一班车六点钟时间不多。一整天里,艾华为赶时间早已体力耗尽,而阿月仍然精神很好,像没发生过流血事件似的,艾华感叹着她的耐受力,可怜着命运对她的不公。可有谁知道,这份无法言表的凄苦有多难诉说呢?外人不在其中不知其滋味,阿月只有将苦水吞进肚里,在装坚强的情况下慢慢地学会坚强。

      阿月的男人并不可怜阿月,他认为她是自找的,奔不奔波不关他的事。艾华骂戚春没有良心,阿月说是自己对不住他。戚春并不为阿月的这种做法感动。几个月后,他在外面散布谣言,说他已离了婚,托人给再找个女人。不久,就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离婚的女人,没有小孩,这条件很不错,他高兴地吹起口哨,用摩丝理顺了头发,还洒了几滴花露水在身上,满面含情地赴了约。

        阿月见他这些天来有些反常。戚春不再打骂她,这让她不再惶惶不可终日了,她没有想到这里面有多么严重的问题将要发生。没过几天,阿月就听到了些风言风语,说戚春在外面相亲。

        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阿月脑子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她呆立着,不敢相信世上竟还有如此荒唐之事,更不敢相信这荒唐之事竟被她遇上了!戚春还一口就承认了。

                                      3

        阿月一气之下去法庭起了诉,戚春接到传票就去了,对审判长说同意离,只是财产问题要分好。戚春不同意去民政局协议离,是因为他不同意阿月的财产分割。他要阿月陪青春费,阿月说我的青春谁赔?于是他们就去了法庭。

        因为二人均同意离,所以法院也做没有调解这项工作。阿月周围的人们闹离婚,都是先判不离的,以调解为主。如果半年之后在起诉,法院将会判离了。

      在这期间,阿月觉得有很好的弹性,吓唬吓唬他,看他还嚣不嚣张?没有学法律的阿月错判了自己的分析。十天后法院就下来传单通知他俩去拿判决书了,书上写着:

        原告阿月,女,1967年3月生,汉族,湖北省应城市人,小学文化程度,应城市摩托车厂工人。

        被告戚春,男,1966年10月生,汉族,湖北省应城市人 ,文盲,下岗工人。

案由:离婚

经审理查明:原被告于1993年认识,当年3月8号结婚,婚后感情淡漠,现感情破裂,原告向本    院起诉要求与被告离婚。

        本案在审理过程中,经本院主持调解,财产分割问题如下:

        一 .男方的财产电视机归男方所有。

二.女方的财产归女方拥有(洗衣机、冰箱、厨具、沙发等)

上协议调解符合有关法律规定,本院予以确认。

本调解书经双方当事人签字后即具有法律效力。

        审判员 ×××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日

        面对这样一张离婚证书,戚春说财产分割不均,不同意离婚,他呆在阿月租的小屋里并不准备离去,他说:一张废纸能有多大用,不走就是不走,他说了算。阿月也没赶他走,她仍旧舍不下他,在她心中他们缘分还未尽,起诉只不过是想吓吓他,没想到他同意了,法院就给判离了,整个过程才短短的十天。

        阿月对这突如其来的现实问题持拒绝承认态度,她对爱华怂恿她让戚春搬走的事一推再推。她对艾华说:戚春现在下岗在家,没有房子住能上哪儿?留下他只不过是同情可怜他,但艾华从阿月的眼睛里知道她的心事,她每每提及戚春时那表情就像天真纯情的少女般灿烂无比。艾华说这叫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没有地方去了,他才老实一点,这并不能说明他留恋这个家,有朝一日他仍会走,因为戚春常对艾华说他想走的各种理由,艾华劝阿月看开些,阿月并不领情,反对艾华冷淡了许多。

        艾华和阿月不再见面,艾华说阿月丢尽了女人们的脸,竟然可以缠着一个法盲男人像含着一块肥肉,纯粹一个没有血气软弱的女人!她那里知道这世上因为有爱,人就没了尊严,愿为对方成为奴仆,阿月就是在这种心情中变得做事不再风风火火,说话不再理直气壮的。

        现当今社会同居的人很多,但对于应城这个地辖市的小市民来说,这仍是一件不太风光的事,给人夹着尾巴做人的感觉。阿月被周围许多人当了茶余饭后的闲话,摆上桌子进行是是非非的议论。

        她开始有了复婚的打算,况且戚春早已不再像从前那样鸡蛋里找骨头,阿月认为他屈服了,想通了。

        她将这打算小心翼翼地说给戚春听时,戚春一口答应下来。接下来的日子,阿月利用自己倒班休息的时侯,跑起了复婚的结婚证。什么身份证、计划生育证、离婚证、户口薄啦,她一一地装进包中,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民政局。经过好多天来回周折的奔波,阿月拿到了结婚证。

        她把这个好消息第一个通知了艾华,艾华从她那扑闪的目光中寻到了快乐和喜悦,为他们苦尽甘来拍手叫好,离婚又复婚的婚姻应该是在再三权衡下做出的选择,一般不会再出问题。这就是阿月,一个踏踏实实本本份份过日子的女人,终于守来了一个完整的家,家中的男人也开始勤劳起来,不厌其烦地默默地心着家务。这沉默,这默默无闻只有戚春自己知道,他认为复了婚以后仍可以再离,复婚只不过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暂住阿月这儿,免得让人说他赖皮。

        阿月依旧不断地独来独往武汉协和看妇科,同时做戚春的工作,决定领养一个女婴,这是在舒教授给阿月的生育判了死刑后决定的。戚春支支唔唔地答应得一点都不爽朗。阿月想,既然你松了口,等我领养一个女婴回来,难道你会丢了孩子不成,相处久了,有了感情,见一个围在你膝下喊爸爸的小丫头,你还会说不,还会不安心下来过日子吗?

        几个月后,经一好心人的介绍,市110特警队开了专车将一女婴送往新河村阿月的小屋子里。阿月抱着怀中的婴儿,连声谢谢特警队的人,叫来了父母亲、艾华,还有左邻右舍的人们。大家围着婴儿,喜气洋洋地逗小婴睁开眼笑,婴儿笑,大人们也跟着乐,还是阿月最有心,她叫了艾华直奔市人民医院妇产科,让医生给看看这小生命是否健康,一般检查通过了,她又去了儿科,得到满意的结果。

        阿月和艾华充满了对小生命怜惜的喜悦,抱着孩子风风火火地往回赶。戚春已经回来了,坐在床边有些气闷的样子,一屋子人早走完了,这气氛中她俩已明了他知道家中所发生的事情。阿月见此情景,故意将女婴抱到他跟前,向他描述这孩子有多可爱,软若无骨像个蚕宝宝似的,且去医院检查没有任何毛病,还当他的面逗孩子,孩子微睁着眼睛在笑。阿月说:你看,你看她望着你笑呢!戚春冷冷地看了婴儿一眼,始终不接受,他有点想逃,一下子没有思想准备就来了一个孩子,不断地拉屎拉尿会很麻烦,况且她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这是致命的事实。他要一个与自己有着血浓如水的孩子,那是生命的延续,一个小戚春!

        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开始天天和阿月吵,接连几个晚上整夜地不归家。阿月独自带着孩子过了几天,心情很灰。要是戚春走了,留下她娘俩个,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现在国家到处都在裁减人员,她一个没有文化的女人就是这下岗的对象。面对日后沉重的学业开支,阿月心里七上八下,她不能害了这个生命一辈子,她叫来父母兄妹们商量这孩子的去留问题。

        一屋子人都劝阿月放弃孩子算了,往后养不起的。摩托车厂红火,但能红一辈子吗?粮食局曾经多红火?现不是倒闭了?银行曾经多趾高气扬?现利率下调,不也没几个人存钱了?这叫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它们的现在就是摩托车厂的将来。艾华劝其家人留下这个小生命,并答应帮着带大。她的理由是:戚春迟早还是会走的,因为他常在外散布这梓的谣言。他走了有这孩子相依为伴也是一件幸事,趁现在还年轻有精力养一个吧,犹犹豫豫的会一无所有。阿月的父母说,我们不是不想帮着带孩子,只是那狗杂种直到现在还想溜,那时丢下阿月一人带个孩子,谁会再娶她呢?这不害了阿月吗?他们说着说着,早已是泪光盈盈了。艾华不好再说什么了,没有人给阿月鼓励的胆气,她也决定放弃领养孩子。

        她将孩子送去公安局110特警队,工作人员死活不接受,说她闹着玩不象话。阿月说她的男人不同意,天天在家闹,她受不了。工作人员才不管你这些家事呢,反正不收就不收。前几天不知是谁生下这个女婴后又将她装进约箱中抛在街头,文明城市检查工作正在开展,哪容得下街头有这种事情发生。每年的检查中,他们总是将邻县市为应付检查而拖往应城的叫化子在夜晚一网打尽地装入车中,摔到邻县市的管辖区。那天他们刚运送完叫化子,就发现街头一个大纸箱中躺着一个女婴,便边骂其婴儿父母连将孩子送往民政局。民政局说有一个摩托车厂的女工叫阿月,想收养一个孩子,于是一群人掉转头真奔新河渡。好不容易甩掉的包袱你说谁人再接?

        阿月死活不走,望着工作人员直接掉眼泪。过了好久,工作人员看不下去了,便说是民政局要他们送的,这小孩应抱去民政局。阿月谢了他们,擦了眼泪,抱着孩子奔民政局。她没有再流泪,似乎看到了解决的办法,一股憋在胸口的气慢悠悠地叹了出来,顿时有了轻松的感觉。可是民政局的工作人员说当时是谁送给你的你就找谁去。坚持不下,阿月再度去了特警队,将女婴放在他们办公桌上,一副你不收也得收的模样,并打算脚底抹油——溜。她就不信工作人员会从桌上抱起婴儿塞到她怀中,她表露出来的坚定决心足以打跨他们。

        送走了孩子,戚春又回来往了,日子表面上过得很平静,二个人谁都怕激怒了谁。阿月想:男人能陪她一辈子,孩子却只能陪她半辈子,等她成人结婚后自己依然孤孤单单一个人。她慢慢地心里平静了许多,可她依然忘不了那个在她怀中躺过几天的孩子,忘不了她给孩子换尿片购衣买牛奶,也忘不了孩子躺在怀中安然的小脸,一笑一皱眉都牵着她的心啊!

        那是阿月初为人母的刻骨铭心的日子,虽然短暂,但她体会到了母爱的无私和伟大,这伟大足以让她有包容了整个世界的感叹,同时她更为深刻地体会到出嫁时,母亲为何嚎哭的原因。儿是母亲心心相连的血脉啊,儿行千里母担忧。

        她不敢去110队打听孩子的下落。那天她太过份,丢下孩子就溜了。她去了民政局,打听到时110队将孩子送给了民政局,民政局又将孩子送去养老院了。

        阿月约了艾华找到了座落在河堤边的养老院,问到孩子就在一群孤老婆婆那儿。她俩去时,一个九十岁的老奶奶正在给孩子换尿布,另一个八十五岁的老奶奶在给孩子热牛奶。

        阿月为孩子找到了生存的地方眼中闪着泪花,帮老奶奶们忙里忙外,很投入。听说牛奶是政府买来的,几件换洗衣也是政府买的,阿月抚摸着自己曾给孩子买的新衣,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母亲爱抚自己的孩子一样款款深情,无限温馨。

        此后,她常约艾华去看孩子,直到孩子几个月后被一个很远很远的外地夫妇通过民政局办了手续领养走后,她才去的次数少了,但她还是去,那群孤老的现在就是阿月的将来,阿月有了林黛玉今日侬葬花,明日何人葬我的凄凉感。因此,特别愿与这群老人为伴,加上她还留恋孩子,养老院是孩子曾经的家啊。

        平淡安静的日子又过了几年,在这几年里,阿月和戚春不再吵架,戚春还是一心想走,但他不再常挂在嘴边说,他将这心思埋藏在心中,寻找着可以出走的机会,那便是通过自己开的一个小店积累足够的钱,而阿月过着不再被戚春打骂的日子,这对她来说很知足了。

        她整日开开心心地围着戚春转,整个心思地喜欢和他就这样白头到老,每当围着戚春转时,尽管戚春爱理不理的,但她还是很开心。阿月开始忘记戚春以前的所作所为,再次拿出百分之百,乃至百分之二百的真心对待他。这模样拿艾华的话说就是太媚骨,没有一点做女人的傲气,简直低三下气得让人生气。

        等到戚春攒足了一笔钱时,他平静地告诉阿月,就在这大年初八里,他将外出打工,有可能永不回来,但他没有告诉阿月他的心思,他想在外有合适的就会再次组建一个家,要不要结婚证都行。结婚证这张纸对他来说没有一点约束。

        阿月听到这个消息很麻木,没有大的波动,但她不再清理家务,小屋里到处乱七八糟的,她也不去街上购些年货,反倒天天快快乐乐地找人磋麻将,七对、清一色地成得不亦乐乎,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这让戚春反有些不自在。每次吵闹阿月总是在家一躺就是一天,不吃不喝如喝如植物人似的,他没有了战胜的快感,然而现在他觉得自己是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

        戚春在家看电视,电视突然熄了,没有了图像。他知道这是电视受潮所致,面对这修了好几回的国产杂牌电视机,再看看阿月这破烂的小屋,他心中一阵酸楚,决定提前几天走算了,他问阿月:“我明天就起程,你留我不?”阿月说:“你自己定吧!”留,能留几天?总归是要走的,能永远留住吗?她太疲倦太疲倦了。

        这么些年来,够人折腾的。如果阿月没有对作为女孩转变为女人的神圣向往,没有将自己的一生死守在戚春身上,她就不会感觉极累了,然而阿月是一个没有现代新观念的单纯女人,在她骨子里仍有着几千年流传下来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观念,她背着从一而终的信念痛苦地煎熬。

        就这样,戚春在阿月盆腔炎正在进行理疗和输液的日子中,留下一台无法修理的电视机于次日早晨默默地清理了一下行李,背着包出了门。这天离春节只有7天。阿月坐在床沿默不作声地看他收拾东西,他们没有道别,戚春不声不响地离去,阿月不声不响地呆坐在床沿,脑中一片空白。

        戚春走后,阿月躺在昨天还有男人在身边的床上哭了,嚎啕大哭,她太无助,没有避风的港可以停泊。床上戚春昨晚的体温和气息,此刻已慢慢地在阿月身边消退。阿月伸了伸手,似乎想抓住它们,但她终究没有抓着什么,手无力地垂落到床上。她无法安顿自己凄凉的心情,迷迷糊糊沉沉地睡着了。她梦见戚春穿着聊斋故事里女鬼的白衣飘走了。

        阳光!阳光总是明媚的。她舒了一口气,感觉轻松多了,起床将自己打扮一番,这精心的打扮如她初为人妻时一样细致。她将家里所有的东西翻了个底朝天,洗的洗,晒的晒了。忙碌使她愉快,使她忘了烦恼。忙完后,她约艾华去逛街购买了许多年货。腊鱼、腊肉、腊香肠,水果蔬菜应有尽有。阿月用这种购物狂的心态发泄了久积心中的许多怒气。

        艾华建议她去鲜花市场买来鲜花回来放在家中,面对简单布置的小屋,没有男人比有男人更具朝气。阿月笑了。她说再买几条金鱼回来养,家中就更有生气了。艾华拍手叫绝。这女人总算开窍了,知道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也知道享受快乐了。

        然而,艾华从她常不经意紧眉的举止中明白:阿月还在盼望什么,这女人太傻太痴,也太可悲。阿月说他们还没有办离婚手续,看来她还在等戚春回来。

        这该下地狱的男人何时给阿月一个交待呢?十年、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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