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故乡的老屋吗?

最近总是梦见故乡的老屋,由于长期无人居住,它已废弃多年。虽已年近八年没再踏足,但我能想象里面的景象,院子里定然是蛛网遍地,杂草丛生。

梦醒时分,我开始怀念在记忆里封印已久的老屋。于是,老屋最初的模样也由远而近、由混沌到清晰,一点点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

老屋所处位置,不啻为风水宝地。其地势高耸,视野开阔,背靠青山,离城离尘;地灵人杰,空气清新,鸟语花香,四季流转,有天有地有庭院,可以称得上是传说中的山景“豪”宅。

可能是长年累月得以采天地之灵气,吸日月之精华,这里先后培养出村里第一个文青会计(我老爸),第一个当代网红书法家(我老弟),以及第一个被地产策划耽误的美女作家(现在暂时还不是,未来可能也许大概会是)。

老屋占地面积为方圆一亩(包含周边道路及绿化),总建面为若干平方,有房四间,住人六口,爷爷、爸爸、妈妈、姐姐、弟弟和我,人均住房面积远超同期全国水平。

在我的记忆中,老屋的建筑结构一直在迭代升级,从散发着农家原生态的土坯房,到洋溢着工业风气息的清水混凝土,从徽式建筑的青黛瓦房进化成延绵数步以台阶相连的单层裙房。

在物质贫瘠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父母确实买不起高档大气的家具家电,置不了琳琅满目的书籍玩具,添不成酷潮到爆的娱乐设施。

但他们尽其所能用爱打造的城池营垒,却为我们提供了最丰富多彩的物质文明,体验最齐全的娱乐休闲,更兼最有高级感的精神滋养。

老屋的堂屋,也就是客厅,作为一家人起居生活的地方,夏天里降温全靠人手一把圆蒲扇,冬天里取暖全靠促膝团围一个炭火盆,更别说有啥富丽堂皇的装饰了。

墙上常年挂着毛泽东主席的画像,领袖的光辉让我们从小就受到爱国主义教育的熏陶。

除了年画,墙上再无名家字画,只有过年的时候老爸亲手写的对联,那是我最早识字启蒙的独家教材。

从上小学开始,整面墙逐渐贴满我们姐弟三人的奖状,那是父母的勋章、家族的荣耀、全村的骄傲。

还有村里颁给我家的匾牌,上书“小康之家”。那是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体现,进一步增强了我们姐弟三人作为共产主义接班人的使命感。

老屋的家用电器,在我9岁以前,一直只有一台收音机。后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家里第一台电视机。

那是一台只有14吋的黑白电视,每天晚上换台都要靠两人分工合作,一人到屋外手动拨转电线杆,一人在屋内实时监控电视,进行画面及声音清晰度的调节。尽管如此费力,当时也只能收看中央电视台、湖北台和随州台这三个频道,但它还是成为我们窥探世界的万花筒。

从每天晚上7点的新闻联播到天气预报、焦点访谈;从一休哥、花仙子到排球女将、还珠格格;从三国演义、新白娘子传奇到上海风云、雪山飞狐;从咿咿呀呀的京剧、幽幽凄凄的黄梅戏到对你爱爱爱不完的流行歌曲……充分满足了一家老小祖孙三辈的精神需求。

同时这台电视也兼顾着多媒体教学的功能,因其我们得以坐地日行八万里,看到了古今中外、山川万物。

说完堂屋,再来说说我们的学区房,也就是老屋的书房。一张写字台临窗而放,里面装满了老爸买的书,后面定价大都才几毛钱,都是八十年代出版的。

要说书的种类,可谓五花八门,难以概况。

有的作经世致用之工具,比如果树修剪、中式糕点,主要教老爸学会如何谋生。

有的为国学启蒙之绘本,比如有素描之类的绘画书,上面有西施浣纱、昭君出塞;有讲雕刻的,都是篆书,还有唐诗三百首、古今对偶、谐联集锦之类的书,主要为我们小娃娃开启心智、激发才能。

当然还有玄学,比如易经八卦、算命风水、轻功入门,至今还记得后者上面有篇文章用物理中的力学原理解释人到底能不能踏雪无痕。

书房里除了老爸从书店买回的书,还有一本浸透他辛勤汗水的摘抄本。那只是一个外观普通的备课本,但里面的内容却都是宝。上面有很多老爸抄的古代章回体小说。记得有一个故事是讲赵匡胤千里救京娘的,因为文白夹杂,当时只有小学学历的我看得相当吃力,所以半路弃读。

摘抄本上还抄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学问,诸如人生中的二十三种笑。我至今还记得两种笑:最阴险的笑是皮笑肉不笑,最有意思的笑是笑了又笑(是不是很有画面感)。呵呵。还有什么歇后语大全、生活小窍门……

最让我崇拜的就是摘抄本上的字写得非常漂亮,而且各种字体都有,有的还是金文、小篆。当初老爸摘抄这些东西的时候肯定是用尽了心思啊。

这个摘抄本是老爸什么时候整出来的呢?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好像自从我记事后,一直都没看到他花功夫在这些舞文弄墨之事上了。莫非是他学生时代摘抄的吗?这对我来说至今还是一个谜。

不过,正是这个摘抄本,让我发现老爸原来也是妥妥的一枚文艺青年,只不过后来生活所迫,为了将我们姐弟三个养大成人,投笔从农。

书房作为老屋的才艺培训基地,其教学活动除了读书,就是写字了。每当农闲或者雨天,老爸就会召集我们姐弟仨跟着他一起写字绘画。

可能老爸的艺术基因传男不传女,弟弟很快得到真传,在书法和绘画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他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子承父业,每年春节免费给村里的老乡写对联。

有了这样的天才老弟作为对比,令本就平庸无奇的我和姐姐更显质陋才拙,俩人的艺术之路还未拔腿启程就知难而退了。

从书房出来,沿着没有栏杆保护的水泥台阶拾级而上,就登高来到了平房顶上,也就是我前面说的单层裙房。别看这两间造价不过千把块的平房,却是我们村的至尊宝顶。

投生通讯落后的上世纪,这里曾是我们化为千里眼、顺风耳的升仙台。每每登高望远,整个村庄都会尽收眼底,凭着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声传千里的地理优势呼朋唤友。如此一来,邻村的学童也能和我在匹配的时间背上挎包出门,毫无时差、几无掉队,结伴踏上求学的道路。

身处偏远闭塞的小村庄,这里也是我们胸怀远方睥睨天下的荣耀台。虽然不能出去看世界,但只要立于此处,眼前远处的河流、对岸的青山,就足以让我们对诗和远方产生无尽的遐想。

这里还是我们目望长天、思接寰宇的天文台。在这里,我们观日落东升,赏月圆月缺,无论是在盛夏仰观繁星满天,还是在严冬远眺白雪皑皑,都是童年生活里最美妙的时光。

如果说老屋的平房顶是让我们离天空最近的地方,那么大庭院就是让我们最接地气的地方。

这里是山寨版的蓝翔技校,院落里老妈用树枝在地上教过我们写字,也带着我们拔草、摘菜、剥花生、剪香菇,每天定计划赶进度,培养我们的劳动技能,为我们长大后当流水线上一名合格的打工人磨练心志。

这里还有露天车库,停放过自行车、摩托车和手扶拖拉机,见证着家里的代步工具不断升级换代,其驾驶员也就是老爸,也把我们从三五里路送到了千里之外,分别是武汉、广州和海口。

那时没啥高科技安防系统,一道厚重质朴的门栓将老屋的庭院与外界隔绝开来。推开木门走出去,老屋外面还有一片空地,因为罕有人至,也就成了我们的专属户外运动场。

我们在这里骑自行车、打羽毛球、拍皮球、踢足球……还总是企图深入附近的洞穴开展探险活动,策划了好多次但终究因为胆识不够、魄力不足而放弃。

介绍完老屋的衣食住行运转、德智体美劳教育,接着就该盘点盘点我们家的产业了。基本上是以老屋为根据地,涵盖食品业、制造业、种植业、商业等,研产销一体化。

老屋的厨房也是我们家的手工食品作坊,老爸、老妈长年累月在里面研发产品,不断推陈出新,秋天炸油馓,冬天做糕点,不但让我们这群小馋虫一年四季零食不断,也让我们的学业连年不绝。

老屋外面的空地,曾制作过用于房屋建设的水泥砖,也种植过换取学费的食用菇。

即便这个家族企业的业务板块发展极其多元化,但由于规模太小,企业缺乏市场影响力,无法形成品牌效应,没有做好私域流量,使客户从消费一次到消费一辈子,导致潜在客户大量流失。

年终结算,每年经营所得,只有先做好足够的来年预算,才能用多余款项,在新年前的最后一个集市上买新衣、添新鞋。

老屋以东500米的地方,就是我家的果园。这里梯田交错,春天出产新嫩可口的草莓,夏天供养汁水甜润的桃子、李子、西瓜,秋天结满红彤彤的石榴和青翠翠的苹果。这些水果诱惑太大,时常遭窃,我们姐弟三人就成了果园的小保安。

本来为了保护胜利果实不被窃取,老爸也可效仿他人,在果园出入口的草堆里,藏些带钉的木板排兵布阵,但总觉得太过残忍,只好派出我们姐弟三个轮流巡逻,或结伴驻守。

只是果园的必经之路上,卧一坟丘,不知墓主姓甚名谁。每次傍晚时分我一个人经过那里,都会胆战心惊。这种恐惧长期盘踞我心,以至于长大后,当我去埃及参观帝王谷,在南京拜谒明孝陵,想起过往,不禁思索:为什么看到平民的坟茔就想绕道而行,而伟人的万年吉地却吸引我虔诚踏访,难道就因为我对文化的探索和求知的欲望战胜了恐惧吗?

果园的果子成熟摘下后,老爸会带着我们去集市上练摊儿。除了让我们帮忙算账找钱,有时也会单独丢下我们把控大局、自负盈亏。正是这早期的经商实践,让老爸发现我们姐弟仨都脸皮超薄,笨口拙舌,完全没有经商头脑,于是赶紧调整了自己的教育方针。

那就是把我们赶到田间地头历劫吃苦。那里简直就是“变形记”的拍摄基地,插秧、割麦、拾穗,头顶烈日、浑身痛痒的悲惨经历,让我们从小便饱尝生活的辛酸。从那以后,为了通过读书改变命运,我们再也不敢在学业上有所倦怠。

用房地产销售术语,如果说,老屋还有什么购买抗性的话,那就是虽有青山为伴,但无绿水为邻,且由于地势太高,无法在院中挖井取水。

为了解决生活用水问题,每天早上父母都要挑起水桶去地势较低的人家取水,负重登高来回两趟直至缸水盈满。每每想到这里,我都想起诗经里的那首《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如果没有老屋的一砖一瓦,我们的生命里就不会有能在一二线城市栖身的三房两厅。

如果没有老屋的一书一笔,我们的理想之路就不会通往中国传统文化的斑斓世界。

如果没有老屋的一寒一暑,我们的记忆中就没有孩童时温馨烂漫的回眸一瞥。

如果没有父母的一唱一和,我们的世界里就不会有团结亲善的一朋一友。

如果没有父母的一担一步,我们的身体里就没有维持强壮体魄的一饭一食。

如果没有父母的一言一行,我们的思想里就不会有正确的三观和独立的信念。

我知道再厚的城墙也有断壁残垣的那一天,更何况还是荒无人烟的老屋,我们可以弃之,但绝对不会忘之。因为老屋是爷爷幸福晚年的安身之所,也是父母青春绽放的地方,还是我们三个孩子作为四有新人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梦想起飞的摇篮。

以此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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