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比较巧,上周刚刚看完了尼尔•波兹曼的《娱乐至死》,今天便又借着周末看了这一部电影《夜行者》,自然而然地,在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我也带上了看书时候的收获,或是疑惑。
一,是需求导致了产出,还是产出喂养了需求?
在影片中,当男主角Louis的第一份生意——也就是他闯入现场拍摄到的持枪劫车案录像被新闻制片人Nina决定放上头条新闻时,Nina的人物总编Frank吃惊的反问道:“You're gonna show this?It's excessive!”而面对Nina的坚决而漠然回答,Frank更是惊叹“People are eating breakfast!”结果Nina只是冷淡地说“And they will talk about it at work.”
以Nina为代表的是一类人——或者说是一大类的人——他们可以是节目制片人,可以是报纸主编,也可以是网站编辑。他们关心的已经不是作为新闻的事件本身的价值,或者说他们认为他们关心的这些就是事件本身的价值——突发性(及时性)、爆炸性(冲击性)、或能娱乐大众或能激励某种剧烈情绪,从而能快速吸引到消息受众的关注——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高热度、赚点击率、抓眼球,并且最好还能成为他们持续谈论的对象。在第一次报道结束后,Louis获得了与Nina更多交谈的机会,Nina就如同述说着晚餐的配菜一样平淡地诉说着她的新闻对事件的要求——当然也可以看做是一大类新闻制片人的要求——“We find our viewers are more interested in urban crime, creeping into the suburbs. What that means is a victim or victims, preferably well off, white, injured at the hands of poor or a minority......accidents play...” 而这一切在她——也是他们——看来,都只是“graphic”这个简单的要求而已,同样在她看来,这也关于“captures the spirit”的需求。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究竟是信息受众对于冲击性新闻的渴求导致了此类新闻的大批产出,还是媒体上翻涌的冲击性新闻养成了受众的此种需求?
按照波兹曼在《娱乐至死》一书里的理念,在信息传播的过程中,并不仅仅只存在产出者与接受者这两者之间简单的授受关系,信息传播的方式/形式——尤其是其所依托的技术——同样在影响信息的内容,甚至还在改造着信息受众的思维方式。“每种技术也有自己内在的偏向”,在波兹曼的叙述里,口口相传的时代、抄写的时代、印刷制品的时代以及现代的电报和电视时代,在这些不同的年代里,信息的内容和价值也在随着信息传播技术和媒介的改变而改变,而作为社会集体的人群的学习和思维能力也随之有着改变。
波兹曼将印刷制品的时代称为拥有着“富有逻辑的复杂思维,高度的理性和秩序,对自相矛盾的憎恶”等特征的成熟的“阐释时代”。而对于现代传播媒介和表现技术,他认为——他在书中特意用了五个章节的篇幅来专门讲述电视媒介对信息传播与社会生活的影响——因为电子讯息的及时性和瞬时性,信息出现了空前的膨胀,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新信息的源源不断与旧消息的稍纵即逝,它带给我们的是支离破碎的时间和被割裂的注意力,它让我们“知道”很多事情,却并非“理解”事情。同时,电子通讯的图像形式的传播方式,把世界表现为一些“物体”而不是这些事物的“概念”,表现为一些“事实”而不是关于这些“事实”的理性分析和结论。所以我们逐渐变成了只“接受”外界的“表演”,而不是“拒绝”表象和“情绪”。这也恰好回应了电影中Nina所说的那些话语:新闻需要的只是“写实性”,是用极富冲击力和表现力的“展示”去捕获受众的内心,而不是让你去分析和理解。
而在《娱乐至死》的第七章中,波兹曼深刻地讨论了新传播环境下新闻业的蜕变。不停滚动的新闻字幕,绚丽变换的现场画面,波荡起伏的背景音乐,形象佳美的主持人,等等。我们似乎不得不在匆匆几分钟甚至数十秒的时间里就得看完一条新闻,甚至还没分出几秒钟来思考,新的新闻便又涌过来。但是,我们本身也不再耐得了烦,我们不再停下来沉思和反省——因为这一切都太抽象太空洞,而且我们更不会再主动去关注那些抽象又索然无味的东西——既然不缺乏更精彩的“表演”和冲击,我们又何必再去沉思?也就是说,在电子讯息的浪潮里,我们的“兴趣面”反而缩减了。
让我们再重新回到电影,这时我们似乎可以理解Nina的做法,而我们刚刚的问题似乎也可以得到解答:并非信息的受众们天生对爆炸性的、吸人眼球的事物的需求导致了热点新闻的不断产出,也不是惊骇世人的新闻的产出催生了受众对此类新闻的需求。恰恰是当前的信息传播技术和传媒媒介这个看似只是中性的技术性事物,不断地改变信息的内容和价值,同时也影响和改变着我们的思维方式甚至生活习惯。在这里我对电影里一个镜头印象特别深刻:在Louis偷偷溜入回声广场枪击案的当事人家前,他询问了一位附近的老太太。当他因老太太带着脏话的回答而皱眉说“This is for TV”时,老太太不屑一顾地冷笑一声说“Yeah?I don't have a TV.”是啊,一切都是为了“电视”,“电视”最后却成了新闻行为的控制和主宰,只有那些没有“电视”、不接受这一套传媒循环的人才能跳脱。无论是新闻的产出者还是接受者,其实都是当前时代(也就是我们常常谈论的信息时代)所拥有的这种技术与媒介塑造出来的产物。
二,是无原则地对极致的追逐导致了人性的泯灭,还是在人性的泯灭之下才会有对极致的不懈追逐?
我们知道,在现代社会里,我们——或者说,作为人类意识集体的社会——对每一行每一业都有着“职业精神”的要求,而对新闻记者的职业要求包括了敏感的觉察能力、敏锐和快捷的反应能力、冷静理性的分析能力以及竞争意识。从电影里我们也看到,从流浪汉、小偷突然开始摄影记者生涯的Louis的不断转变(还要感谢只追求爆炸新闻的传媒人Nina的“教导”),将前面所述的“品质”演绎得淋漓尽致、日臻完美。他学习能力极强,对新闻事件极具敏感性,时时进行追踪和分析,同时性格圆滑机智又冷漠无情,办事干练而果断,道德心理近乎于零,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从他偷偷闯入私家住宅开始,到后来的破坏现场搬弄死者和破坏车辆害死竞争对手,再到最后的为了持续性的爆炸新闻而隐瞒真相,甚至牺牲掉自己的“职员”。
任何事情都不会影响到Louis,只要能获得第一现场的新鲜新闻——那会是明日的头条热点。他冷血又准确得如同一台冰冷的机器,抢到的任何一个新闻在他面前都只是自己可以待价而沽的商品,以及胸口无形的勋章。他极尽所能,只为了追逐新闻,最后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来制造新闻。我承认自己在看着Louis冷漠面对一个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现场时淡定的表情,以及他嘴角带笑地把一段段视频录入电脑里时,内心非常震惊。尤其是在最后,为了对付与自己抢新闻的对手,他竟然不惜做手脚害死对方;为了抓到“最好的现场”丢弃濒死之人扬长而去;为了铲除“不听话”的职员而放任其被枪杀。这一切令我不寒而栗。所有的社会共识、人情是非、伦理道德甚至是实实在在的生命,在Louis面前都如同飘渺的云雾,他忠实履行的只有一点,就是最快地发现、找到和记录新闻。
当然了,影片本就把Louis塑造成一个寡廉鲜耻又冷血无情的无耻之徒——从他偷井盖、攻击巡视人员并窃取手表、偷车去卖还洋洋洒洒地吹嘘,都已可见。像Louis这种极端案例毕竟是近乎不存在,但不能不说如今各行各业里都存在这样“追逐极致”,甚至不惜一切代价。至于当前传媒业的编造新闻、学术界的捏造数据、制造业的偷工减料之类的,多数属于放弃了正确的道路而错误地把某些手段当做了最终的目的,这自然低劣到不足为道,但不得不说,如机器一般冰冷无情追逐极致的情形确实存在。为了所谓的追求美/保留美而不惜戕害他人/自杀;为了科学研究而设计极致的试验却缺乏对受试对象或受试人的关怀;为了深入地新闻剖析甚至无视被采访者的隐私和观众的观感——就如Nina在影片里说的一样,“It's immoral, but legal”;如是等等。 马克斯·韦伯曾声称,作为研究现实世界和追求事实真理的学科,不单是自然科学,包括社会科学在内的实证学科都应该是“价值无涉”的——即科学研究不应该被轻易纳入价值判断,更不应该在本身就有价值偏好的方法和环境中进行——事实和价值是严格二分的范畴,不应该相互干涉。然而正如我们所见,无论是极致追求世界真理的科学工作者,还是力求洞察事实真相的媒体工作者货社会观察家,他们最初的目的也许并不乏美意,他们的行为也许也没有不法,甚至有可能在起初的时候,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是平常的、合理又有情的普通人。但我们可以看到,在追逐极致的最后,他们失去了某些人性的底线。
究竟是在缺乏真与善的原则下对极致的追求导致了人性的泯灭,还是人性的泯灭才会有对极致的不懈追逐?
然而让我无奈的是,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