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儿书(三)

7.我的父亲

 

谈完我的故乡,就该着重介绍一下我的父亲、母亲了。

我的父亲像个流星一样,只是短暂照耀了我的上空,我对他的记忆很少,连写一篇文章的故事都不够。

去年你大姨给了我一些关于我们父亲的记录,可是那是按她的口吻写的,我无论怎么改都无法和我的笔法相融,我只能把那些记录原封不动搬在这里。

妹妹喜欢写作,家里那些事也老是被她有意无意的写到文章里,妹妹写的最多的就是父亲,可是他的文章里关于父亲的章节大多是虚构。今天是父亲节,打开手机无意间又看到妹妹写的一篇关于父亲的文章,看了以后特别的伤心,妹妹六岁时,父亲就去世了,她对父亲的记忆是少有的,甚至是没有。

家里我是老大,父亲去世那年我十六岁,所以对父亲的记忆我是最有发言权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父亲是我心中的神,从小我就暗暗发誓,要找一个像父亲一样的人做老公。

我小时候父亲常常不在家,一走就好几个月,每次父亲回来就是我最高兴、最幸福的时刻。父亲总是带一些糖呀、果呀、新衣服、新鞋子,还有大人们都没吃过的鱼、没见过的电子手表回来。而且父亲还能带回很多新鲜的事,村里的人都喜欢围过来听,然后我们家就像戏场一样聚上许多人,嗑瓜子的、喝酒划拳的热闹非凡。

爷爷本是山西人,日子窘迫带着一家老小走西口来了内蒙,父亲秉承了爷爷的善良好施和仗义,对所有人都好。那个年代大家都穷,讨吃的人也比较多,凡经过西斗铺的山西人,不管是讨吃、寻亲,只要父亲看见、听到都管吃管住,临走再送上路费,所以父亲走到哪都有朋友弟兄。

父亲胆大心细无所不能,大到生产劳动,小到宰猪、宰羊、杀牛,给家家户户挑猪骟蛋。羊疯了,打开脑子就治,居然就治好了。我出生于七六年,七九年包产到户,爷爷带领爸爸和其他几个儿子,辛勤劳作,几十亩水浇地种上小麦每年都能大丰收。父亲有空还搞一些副业,养羊、贩牛。最不景气的时候就下煤窑、下河挖金、粮站扛大包,总是不闲着。

有一年村里要开石料厂父亲就去给人家看工地,结果铲土机的履带把一个工人活活给卷进去了,下半身全部粉碎,眼见天色已晚所有的人都借口回村找人离开了,把父亲和伤员留在了工地,父亲眼巴巴的看着这个人流血去世,晚上下起了雨,父亲还把这半个人拉回到铲土机的车轿子里,就这样和一个血肉模糊的尸体呆了一夜。母亲回来埋怨父亲傻,父亲只是笑笑说:“谁也不容易,不看着让野猪拉去了,家里人连个尸体也没了。”

冬天的时候父亲还洗了羊毛,捻成毛线给我们织毛衣裤。他总是不让自己闲着,所以我家总是会有很多收入,慢慢也就成了村里最早的万元户。在我三岁时,家就有了当时最时兴的三大件,缝纫机、二八大梁飞鸽自行车,爸爸妈妈每人还戴着一块手表。缝纫机是妈妈的手中宝,缝新补旧,让我和弟弟天天都棱铮铮的,高高兴兴的上学。那时候我们还小,自行车是爸爸的专属座驾,黑黑的车梁上缠着蓝色的塑料条,擦的铮光瓦亮,车铃都能照人影一扒拉嘚铃铃的响,令多少人眼红羡慕。

我记忆里内蒙的风特别的大,父亲多少次载着我上学、接我放学。土路不好走,石头疙蛋到处跑,父亲蹬着自行车累弯了他的腰。有一年夏天,父亲骑着自行车按时来学校接我,遇到了瓢泼大雨,雨一停,我们相跟着往家赶,半道上碰到上游的水顺着河漕流下来,有大人的腰高,水势凶猛,卷着泥沙。眼看着天黑了,父亲二话没说,解下裤腰带,一面绑在自行车大梁上,一面拴在裤腰上,就挽起裤腿趟着水就过河,齐腰的水冲在父亲身上,父亲几次差点滑倒。过去放下自行车,又返回来背起我一步步小心过河,我心疼父亲说,放下我吧,我们拉着手一起走过去,父亲一句话没说,埋头硬撑,硬是把我和同学五人一一背过河。回去的路上,我看见父亲一直打哆嗦,由于在水里泡的太久到家后父亲病了很久。

内蒙那个地方冬天比较长,一进人十月,地里庄稼就都入仓了,别人家的大人们都闲下来了,我家平时地多、羊也多,雇着几个羊倌放羊,冬天父亲就不舍得雇羊倌了就自己放羊,早出晚归特别辛苦,尤其晚上羊回来的时候,要把家里大大小小的洋盆摆好,倒满水饮羊。再把所有的羊分类,公羊、母羊、糕羊、小羊、老羊、体弱的、过不了冬的,给不同的羊带上不同的粮口袋,最多的时候家里有两三百只羊,一通忙乎完才能回家吃饭。(在山西我从来没见过给羊晚上加餐的事,内蒙人都会缝一个布口袋套在羊耳朵上,袋子正好是羊嘴型的样子,装上粮食给羊吃偏食)父亲老是被羊蹭的满身羊鼻涕,母亲爱干净,回到家还要数落上父亲一顿。

有一年冬天,姥娘摔断了胳膊,母亲是姥娘唯一的闺女,所以母亲带着妹妹回山西照顾姥娘走了半年,那年我十四岁弟弟十岁我俩每天放学回家烧火、做饭、蒸花卷、熬烩菜。做好放在锅里等父亲。父亲回来后我们一起喂猪、摆盆给羊饮水、装羊食料,我和弟弟有条不紊的帮着父亲干活。这些事从小我们耳闻目染,从来不用大人教就学会了,吃过饭后洗锅、洗衣服、擦桌子扫地。爸爸换上干净的中山装、皮鞋,把炉火烧的旺旺的,滚上一壶茶就去邻居家串门了,其实他是去炫耀他有一双懂事的儿女去了,我听到好几回邻居夸我们。 

父亲给我记忆最深的是,每到过年过节他都会做许多好吃的来犒劳一家人,用现在的话说,这叫注重生活的仪式感吧。我便忙着请爷爷奶奶来,还让弟弟妹妹给几个爹爹家也送一些去,总之人人有份。尤其过年的时候,一进入腊月就开始忙,和妈妈煮豆馅、蒸豆馅馍馍、包肉包子、炸油饼、油食、麻花、油糕。肉食更是品种齐全,杀上一头猪、一两个羊,都要物尽其用,头蹄、杂碎、肉、冷的、热的、肉馅、灌肠。这些都要在大年三十晚上之前准备齐全,连最简单的大豆都要煮了、泡了、炒了、剪了然后再油炸。工序繁琐品种繁多,为此常常听到母亲絮叨,俩人也时有争执。 

每年大年三十晚上,我和弟弟经常玩的高兴的不到接神时间不想回家。一过十二点后全家人都穿上新衣服,家里也安静下来,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父亲把他亲手做的好吃的摆满桌,打开红酒,给我们每人倒上一杯,再说很多祝福新年的话。父亲对我和弟弟管教非常严格,但是却特别溺爱妹妹,有时候父亲累了上炕想休息一会,妹妹马上麻溜的就骑在了父亲的脖子上,拽着父亲的耳朵一阵闹腾,我心疼父亲为此私下里悄悄收拾过妹妹很多回。

父亲去世的前一年秋天,准备送我和弟弟回山西神池念书,所以赶着秋收割小麦,晚上连夜装车,车装偏了,父亲怕麦垛子撒了就坐在麦垛高起来的地方压着,没想到一个坎,让车一颠翻了,父亲被摔下车来摔断了好几根肋骨,可他一声没吭,硬是坚持着收完了地里所有的活,赶在九月一号前送我和弟弟回山西上学了。我和弟弟不知道这件事只看到他恭着个腰,忙里忙外,一直说腰疼,只记得吃过丝瓜,根本没有好好找医生看看。

九月份回来神池父亲把我和弟弟安排在八角学校,留下生活费又返回内蒙安排粮食入仓和杀猪宰羊去了。十月份又送妈妈和妹妹回来,给我们租好房、安排好食宿。又再一次回内蒙准备过年的粮食,赶在腊月十几父亲背着半个猪半个羊回来和我们过年了。不巧在阳方口下火车时,几个小偷偷钱未遂按住父亲连踢带打,父亲为了保住肉和身上的钱,不知挨了多少打,肋骨又一次打断,头上被踹的到处黑青。父亲蜷缩着腰还在过年前又给我们去太原每人买了身新衣服,一家人高高兴兴的在神池过了年。父亲在世时家里所有人的衣服、鞋子都是父亲买,父亲去世后很多年母亲都不知道自己买衣服的尺码,母亲给我们买衣服也不是大了就是太小。(很多年后我才理解姑姑为什么父亲去世后一直不管我们,恨我们)一过正月十五父亲又匆匆忙忙赶回内蒙,雇羊倌,安顿开春的种子化肥。二月十二父亲如约回来给我过生日,这次的父亲感觉精神好多了,话也多了,腰也不那么弯了。  

父亲说以后不回内蒙去了,就在神池八角找个工作安心陪我们读书。我们一家也在此算是安营扎寨了,没几天父亲就到乡办砖厂下夜,作为镇书记爸爸的表哥,我们的表大爷,千叮咛万嘱咐让父亲看好厂子,有机会咱就承包了,是一门技术也是来钱的出路。一向认真的父亲,白天干活晚上下夜,我常常星期天下午会给父亲送一俩本书过去解闷。并说他不是我们的厂,连轴转吃不消,多休息。他笑笑说,你好好读书,爸爸没事,回去小心点。没多久厂里的电机被贼偷走了,表大爷把爸爸一顿臭骂,只记得父亲说了一句,:“偷了也卖不了,我已经跟着脚印知道是谁家了,我会寻回来的,”果然几天后电机出现在了我家厕所附近,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六月初六八角过会,父亲说好要回来陪我们的,六月初五的晚上突然传来噩耗,父亲去世了,消息一下子击垮了我和母亲,一家人哭的死去活来,从最初的号啕大哭到最后的哭干眼泪,我们的天塌了,从医院走出来我和母亲就像丢了魂一样。除了大人们指派一些营生,我几乎在行孝期间没说过话,我想过死,想过一走了之。恨过所有人,看着伤心的母亲,年幼的弟妹,我又想离开家,离开学校,马上找个工作,为失去依靠的家添一份力量。

父亲的死因一直是谜。报过警,派出所的人说父亲是上房顶检查线路,被电击倒摔下来致死的,父亲去世时身上确实被电线缠了好几圈,可是身上却没有任何被电击到的外伤痕迹。工地房顶上是有父亲新踩的脚印,可没有滑下去的印。反而父亲眼里、嘴里、耳朵里被塞满了黄土。八角砖厂的厂长后来在神池环卫队当了队长,我一直恨它,不想和他说话,他自己回忆说当时厂里炖好了羊肉等父亲接好电线回去吃,一直没等到,他还出去找父亲了,去了工地父亲已经没有了呼吸。 真像到底是父亲失手还是被人从背后推下,谁也不知道,总之父亲的一条命就这样不了了之,父亲去世那年整整四十岁。砖厂花了七百块钱的安置费就把父亲草草安葬了。父亲出事以后母亲的胆子更小了,她一直小心翼翼的呵护我们长大,关于父亲的死因她一直不让我们提起,就怕家里再有人出了什么意外。 

父亲去世后的秋天母亲带着我们回到内蒙,和爷爷奶奶爹爹们关系弄得很僵,家里人老是误会是母亲撺掇父亲回山西丢了性命,妹妹后来的文章里也多次提到过我们一家后来的艰辛。妹妹小小年纪和我姑姑吵架就说她要能把自己一身的血换的不姓张了,她早就换了。可见当时她是受了多大的委屈,好在一切也都过去了。 

父亲就这样无声无息的走了。他去世第二年,我还在八角上中学,有一天一个胡子拉碴的人在学校操场拦住我,问我是不是爸爸的女儿,我说是的。那人看了我半天,他说他是爸爸的结拜兄弟,然后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我了,零零整整有三百多块。回家我跟母亲详细描述了那人长相,母亲一直不知道是谁。过了一个多月,八角村枪崩犯人,说是一位犯事逃到口外的人回来自首了。我们一群孩子追去看,我一眼就认出那个犯人就是给我钱的那个人。回来跟母亲说了此事,母亲才恍然大悟过来,那人是把全部身家都留给了我才去自首的。

爸爸好客,结拜兄弟很多,这大概就是其中的一位。后来我们多数回内蒙,爸爸的那些结拜兄弟一个一个轮着请我们吃饭,正月的时候还给压岁钱,我颇受感动。

三十年过去了,关于父亲的点点滴滴我终身难忘,父亲不光给了我们富裕的生活,给了我们优于伙伴的幸福童年和少年,更给了我有品位的人上人的气质。我从来没有提起过父亲,因为只要提起就想哭,可是看了妹妹文章里虚构的父亲我有必要告诉她一些父亲的事,妹妹文笔好,希望她能记录下这些事留给我们的孩子们、孙儿们看看,让父亲的故事一直被流传下去。

8.我的母亲

谈到我母亲只有两个主题,辛劳和生病,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她又病了,文章还是断断续续在医院里完成的。

那段时间太原新冠疫情肆虐,我在病房甚是劳累,白天照顾你姥娘,晚上睡在陪护的一张折叠椅上。没有被褥全身搁得生疼,翻身椅子还吱吱响,我只能一动不动地僵躺在那举着手机写一些东西。你姥娘嫌我不休息,一个劲地催我放下手机,我只能等她睡着了才写。不能不写,我生怕白天从她嘴来套来的故事经过一夜忘记了,于是断断续续有了下面一些内容。

母亲一九五三年出生于神池县南沙城村,她九岁时我的姥爷就去世了,家中兄妹只有一个哥哥。母亲的童年赶上了文革,没读什么书,后来因家里缺少劳动力,天天食不果腹。二十岁时,母亲去内蒙姑姑家探亲,认识了我的父亲。母亲的姑姑、姑父和我爷爷、奶奶一样,都是山西人,都是五十年代走西口去的内蒙。父亲是神池县八角村人,他们觉着两家是老乡,也彼此了解家底,会有有共同的生活习惯,所以就介绍父亲和母亲认识了。

1973冬天,母亲的姑姑带着母亲去我爷爷家和我父亲相亲,去时风和日丽,但因父亲腿有残疾,母亲没有看上。父亲那时在煤矿上班,煤矿塌方,砸断过一条腿和一条胳膊,胳膊没留下后遗症,腿却因下地太早,没有恢复好,又二次敲断骨头,重做了手术才康复回家。

母亲见父亲第一面时,父亲的腿还在恢复期,走起路来一跛一跛,母亲当即就表示了不愿意,可天随人愿,下了一场埋到膝盖的大雪,母亲和她姑姑回不了家了,只能在父亲家住下。一个礼拜的朝夕相处,父亲勤勤恳恳,母亲态度有所改观。我爷爷奶奶天天拿白面馒头招待母亲,肉更是顿顿不缺,而且父亲家里当时已经用上电灯。母亲看着父亲家的情况,想了想自己的家,心动了。我姥娘家别说电灯了,煤油灯都舍不得点,吃的东西就更不用提了,酸捞饭煮山药都不敢吃饱。

一个礼拜后,在白茫茫的大雪里,父亲驾着三套车把母亲和她姑姑送回了家,母亲姑姑当即做主,替母亲把婚期定了下来。父亲那时候在煤矿一个月挣三十块工资,但订婚时果断拿出五百块钱给母亲做聘礼,在当时那是一笔很大的数字,母亲现在也回忆说“你爸爸是难得一见的好人,谁也不亏待,就亏待他自己”。一九七四年二月份她和父亲结婚,后来陆续有了我们这三个儿女。

母亲一直觉得她的远嫁欠舅舅和我老娘很多,所以在她结婚以后一直竭尽全力地弥补着过错。我姥娘是个六亲不认的人,从小我就没记得她疼爱过谁,她总是索取,怪这个不亲她,那个不帮她,可她连自己院子里的毛杏都没给我吃过一颗。

我姥娘虽只为自己着想,她的一双儿女却是异常的孝顺,舅舅特别爱学习,在那样一个时代,他坚持偷偷读书,后来成了村子里少有的有出息的人,而且还端上了铁饭碗。舅舅工作忙,照顾老娘的事几乎都是母亲一个人在做。我们小时候母亲一年要回上好几回山西。父亲是个勤快人,包产到户以后,他辞了煤矿的工作和母亲种地、养羊、倒卖皮子,我们家的日子过得非常富足。

母亲每次回山西除了要背着、抱着我们这些孩子,还要给我姥娘带上几袋子白面(那时候山西还吃不上白面、内蒙大面积种植小麦)拿些捻好的羊毛毛线,再背上织好的毛衣裤。冬天还要给姥娘背上二三十斤的猪肉和一整只羊回来。母亲每次回来山西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家里、地里,都要给姥娘安顿好了才放心回内蒙。

有时候,母亲还会带姥娘去内蒙我们家住上一年半载,姥娘寡淡的性格和父亲老是和不来,她打心底不赏识我的父亲,从不给父亲什么好言语,让母亲夹在中间很是为难。父亲没有得到姥娘同意就和母亲结婚了,自然也是心里有愧,一直都抬不起头。每次姥娘一来,父亲就背着大、小摇盘躲到离家百十公里地的巴盟石哈河一带澄金子(淘金)去了,姥娘一走,父亲听到消息也就回来了。每次回来,他都拿出包在皮烟袋里的散金让母亲攒起来,说是等我和姐姐出嫁的时候,要给我们每人打上一套上好的首饰。

我奶奶给我和姐姐各打了一副铜手镯,我姐姐在羊毛毡子上天天擦,她那只手镯被擦得金灿灿的,就跟黄金做的一样,我的那只绿锈斑斑,早就被我扔了。我们家富足,谁也不相信姐姐的镯子是铜做的,连姥娘也不信,姥娘回回埋汰我父亲不如舅舅时,姐姐就举着胳膊给她看镯子。

那时候在内蒙澄金子的山西人很多,父亲每次回家,都会带一些山西人来我们家小住上一段日子。父亲秉承了爷爷的乐善好施,不管认识不认识,都竭力帮忙,母亲也从不吝惜吃食,杀鸡、宰羊,吃吃喝喝都拿最好的招待。人们都觉我母亲爽快,也就不跟着我父亲的名字叫她“二仁家”了,大家都喊她“老范”(母亲姓范)。山西人回的时候母亲还要给带上一些干粮和自酿的烧酒,没有盘缠的还要借给一些钱。

母亲对婆家的人也是极好的,父亲是家里长子,下面还有四个弟弟,母亲为人和善也孝顺,自觉和父亲替爷爷奶奶承担起了替小叔子们娶媳妇的责任,家里刚新买的自行车和电视,就被要过门的新婶婶们盯上了,为了能让叔叔们顺利成家,不管他们看上什么,母亲都毫无保留地送给他们。

刚刚九零年,父亲和母亲就在内蒙老家盖起了四间漂亮的大房子,一个大院子里东、西一些小房和放散碎东西的粮房加起来有十多间,羊圈里的羊有两三百只。我们家是村里最早买彩电、洗衣机和录音机的人家,我哥哥的小人书是全村小人书的总和,而我的洋娃娃、和三轮自行车更是全村仅有,我姐姐爱打扮,已经开始买指甲油涂指甲了。可惜那时候内蒙的教学质量极差,九岁念一年级,小学毕业也学不会加减乘除。舅舅家的大女儿只比我姐姐大一岁,人家都可以读报纸了,我姐姐还没学完汉语拼音。母亲看着侄女优秀的成绩,也动起了让我们回山西念书的主意。她和父亲一拍即合,一九九一年,我们举家搬回到了父亲的老家,山西神池县八角村。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爷爷为了能让一家子吃上饱饭离开了八角村,父亲为了儿女求学又回来了。回山西的第二年,父亲突发意外,死在了工作岗位上。那年我母亲四十岁,我六岁。我对母亲的确切记忆也是从她守寡开始的,父亲去世前的事,我只零零散散记得一点,父亲去世后家里发生的所有事,我几乎能完整想起来。

六月初六,八角村赶会,人们都听说我家昨晚出大事了,都来看热闹。院子里围得人山人海,母亲让我对着灵柩磕头,我偏不,整个村里的娃娃们都来我家玩,我高兴地忙里忙外,谁跟我关系好,我才让谁从门缝里看一眼我家里的“热闹”,哪里顾得上磕头。和我一样不懂事的还有我的姥娘,我母亲几次昏死过去,可是她竟去会场买了几个香瓜,自己独自吃了起来。看着这一老一小,舅舅失声痛哭责怪起了姥姥:“妈呀!美荣(母亲名字)都这样了,你哪来的心思吃呢。”

随着父亲的去世人情也薄凉到了极致,父亲单位的领导赔偿了我们家七百块钱,就让母亲把父亲草草安葬了。后来的日子不管再怎么难,母亲都没去父亲工作过的地方要过一分的安置费,也没让他们帮过我家任何忙。她总是说:要让父亲走得有尊严一些,不能给去世的父亲丢人。

父亲去世那年腊月,母亲怕爷爷奶奶想儿子,便打发我哥哥和姐姐回内蒙过春节去了,家里就留下了我和她,别人家的春联是红色的,我们家的是绿色的,别人家鞭炮齐鸣,我们家,我和母亲哭上没完。

父亲在世时家里有一辆自行车,父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有自行车的声音传来,母亲就拉长了脖子看向窗外,直到人家走远她才失望地回过神来做自己手里的事情。有时候她在和面、有时候她在洗衣、甚至有时候她在上厕所也要着急站起来看看。大年三十晚上,母亲和我已经睡下了,又隐约传来了自行车的声音,母亲光着身子,鞋都没穿就蹿到了窗户边向外面看,自行车的声音消失了,她回到被窝放声大哭。我那时候还不懂什么是思念,以为母亲疯了,她哭、我也跟着哭。枕头哭湿一大片,把枕头翻个身继续哭。

春耕的时候,母亲去犁地,一个指甲盖被犁刃割掉了,拿着黄土包了包继续干活。中午回来了还在流血,我吓坏了,只记得母亲把抗菌优碾碎了往伤口上撒,她疼得哆嗦,我吓得直哭。后来开门诊的一家邻居,给了半瓶盐水,让母亲每天晚上坚持洗。母亲洗完就得我来包扎,看着那血肉模糊的指头,我得了晕血的毛病,从那以后只要看见血就恶心、打哆嗦。也真是老天兼顾,原本以为母亲的那根指头就残疾了,可没想到后来指甲盖、骨头、肉都长了出来,甚至连个疤都没留下。

父亲去世时,爷爷奶奶已快七十岁高龄,母亲一个人忙不完地里的事,爷爷经常回来帮忙,爷爷已经拿不动重物了,只能在家里给我们这几个上学的孙儿做做饭。爷爷从未做过饭,七十岁了,才学着给我们蒸馒头吃,把洗衣粉当成了碱面,蒸了一锅酸溜溜的面砣子。哥哥放学回家,知道爷爷放错了碱面,笑着安慰爷爷说:“今天我们就当洗肠子了”。我嫌难吃去大姨(母亲的表姐)家哭鼻子,大姨吓得赶紧给我抠嗓子眼,一边抠一边骂:“这个老东西是要把这一家老小都给毒死呀。”母亲是过了很久才知道此事的,哥哥当个玩笑一样讲起了这件事,讲完以后他去上学了,母亲在哥哥关上门的那一刻,一下瘫软在了地上,我爬在炕沿上偷悄悄看她,母亲身体抖做了一团,牙齿紧紧咬着自己的衣襟,不敢发出声来,一颗颗泪珠掉在地上,砸下了一个一个坑。

父亲去世第二年,姐姐考上了忻州师范,隔了两年哥哥又考上了原平工校,母亲为了给他们俩凑够高额的学费,把内蒙的房子卖掉了,还欠下一屁股债。人富时,铜也是金子,人穷时,金子也变成了铜,母亲把父亲留下的半罐头瓶沙金,按32块钱一克的价格卖掉了,卖了七千块钱。她带着我从收金子的那户人家出来,走几步就回头看看,哭着说:“这是你们父亲留给你们的嫁妆,我死了该咋交代他呢!没了这些东西,我的娃娃们以后结婚连个像样的东西也拿不出来了。”

第二天,丧良心的买主就按60块钱一克的价钱转手卖给了其他人,村里人都替母亲愤不平:“孤儿寡母都已经这样了,你还好意思捉弄她”母亲听了一病不起,这些贱卖掉的金子成了她一辈子的心病,她念叨了很多年。

那时村里人们都劝母亲说“好人家也供不起一个学生,你个女人家咋能供起三个呢,让两个闺女不用念了”,母亲也总是回答:“回山西,就是为了让他们读书的,现在把他们爸爸的命也搭进去了,他们要不读了,我咋能交待了自己的良心呢?

中间有几年,家里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母亲打算回内蒙跟我的叔叔们借钱。那几年很多山西人到内蒙贩羊,为了能省下车钱,母亲就搭乘他们的车回内蒙,数九寒天,她一个人坐在卡车车厢里,躲在一块苫布下避风寒,从神池到保德到府谷、到伊金霍洛旗、再到包头固阳,要走上两天的时间。一路颠簸、一路受冻,转弯或者刹车的时候,她满车厢乱滚,车主好心怕她冻坏了,让她到驾驶室里躲一躲,母亲多心,不好意思和人家挤,只是到了吃饭的地方会多要上几罐头瓶热水取暖。回来的时候母亲就只能和一群羊在一起了,虽然抱着羊暖和了不少,可是身上到处是羊粪和羊鼻涕,她一路回来都没好意思去饭馆吃一口热乎饭。

尽管辛苦下了不少,可是一分钱都没有借到。母亲两手空空从内蒙回来了,回来以后一病不起,或许从那时候开始她学着一切靠自己了。

母亲为了养活我们承包种过地、卖过豆芽菜、给公社的食堂做过饭,栽树、铺路、在工程上当和泥的小工。日子难的时候我们连房子也不租了,母亲干脆带着我搬到了榨油厂的一间仓库里,那仓库是间窑洞,坐南朝北终年不见太阳,主家为了放得下更多的东西,箍窑时把地面深挖了半米,我们每次回家就跟跳坑一样。库房有两扇大门,门上面是窗户,窗户上装着三块小玻璃,尽管玻璃不大,但也是光唯一能进来的地方。

那门有多大,不睁眼的司机能把农用车直接开得掉进去。我为什么说是不睁眼的司机,因为榨油厂出出入入的车很多,不是来买油的,就是来卖胡麻、黄芥和菜籽的。虽然我家和挨着的那几间都是仓库,但是我家是挂着门帘的,这些司机们也是不长眼,把他们的农用车直冲冲的就倒进我家里去了,经常人还在家里地上站着,车斗子就进来了,吓得我小跑着往炕上爬。

家和库房的区别是挂着门帘,家里和家外的分隔也是门帘,神池那个地方风大不说、还冷,冬天的门帘又厚又重,能把门框上的洋钉坠下来,夏天的门帘是那种塑料材质网纱,轻飘飘的,风一吹就随波逐流了,苍蝇什么的该进来照样进来,之所以挂它,其实就是我母亲心里最后的一点自尊,穷是没有办法,但是绝不能把日子过糙了。

有一年我突发奇想,在门口栽了一棵不足一米的小白杨,那个时候的心思很单纯,就是想着有棵树拦着,车肯定就不进去了,可是没想过那树长得慢,春天栽下的一根小木棍,夏天才长了几片叶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羊,把我三个月的心血一口就给嚼了。后来我又在门口翻了一块地出来,种得是韭菜,韭菜抗旱,而且不需要料理,来年自己就长出来了。在农村韭菜是最不稀缺的菜,即使羊吃了也是不心疼的,打那以后,这片绿色才让家里安生了。

家里一铺炕、灶台、水瓮、两顶小洋柜,洋柜上面放着暖壶、一个板凳上放着洗脸盆,墙上挂着块小镜子和一面钟表,便再没有任何家具了。那表是正方形的,黄色边框,通体塑料制成,1978年我哥哥出生,家里添了男丁,是我父亲当时送给我母亲的礼物,据说花了26块钱,是我们家当时唯一值钱的东西,现在还完好地挂在我哥哥家客厅里,虽然搭配现代的家装,它是那么的不伦不类,但哥哥依然当宝一样供着,这表也倔强,四十多年了还运转正常,家里有男人护着,不管是人还是物件都是安生的。

住南窑那段日子真苦,不知道是炕道盘的不合适,还是烟囱出了毛病,反正家里只要生火做饭,烟不从烟囱走,都从灶火门和炕缝里出来,我和母亲身上十几年如一日一股子烟熏味。人穷、家呛、耗子多,耗子个头有我脚大,还不怕人,刚开始我和母亲躲在一个被窝里被吓得一动不敢动。起先白天还和上水泥糊耗子洞,可晚上耗子照样跑,慢慢也就不糊了,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我母亲开始只敢扔鞋子吓唬它们,后来敢拿着炉锥打了,到最后我也敢了。

母亲在公社的食堂做饭,晚上有时候回来的比较晚,我一个人无聊,就举着炉锥爬在炕沿上等耗子出来,耗子习惯顺着墙根走,它们但凡跑慢一步,就被我拿手里的炉锥穿通了。最多的时候一晚上能捅死四五个耗子,耗子血经常溅在我脸上,我也不管就睡觉了。母亲回来看见我脑袋上已经干了的血渍,被吓了好几回,确认我没事以后,她就开始哭,边哭边把我搂到她的被窝里。她哭我也跟着哭,哭上半天不知道为什么哭。

我舅舅回来看我姥娘,每回都会带很多稀罕的吃食回来,鱼罐头、午餐肉、平遥牛肉、方便面、奶粉、健力宝,我一样都没见过。那时候的方便面没有包装,一块一块地散放在箱子里,调味包是连在一起的,我姥娘什么也舍不得吃,也不给我们吃,但她还怕我偷吃,我去她家里住几天,她就像防贼一样防着我。这些吃的有满满两大红洋柜,那两顶洋柜真大,我估计能放得下五六个大人,她天天把她那些东西翻个底朝天数一遍,就怕少上一样,每天能从日落黄昏数到后半夜。她不会写字还得我帮着计数。年纪大了,越数越犯糊涂,只要和昨天的数字对不上,拿起炕上的鸡毛掸子就打我。我从小性格就轴,她给我吃,我也不一定吃,她这样防着我,我更是不会碰她的东西一下。她打我,我也不敢反抗,只能委屈地和她重新在数上一遍,直至数字都吻合了才算完。数完要盖柜子了,我姥娘还要在柜檐上放上一根草什么的做记号,那草不动,自然就代表我没碰过柜子,草若是动了,她就以为又是我翻过她的东西了,然后骂骂咧咧又开始数。

数得次数多了,其他东西还好,方便面没有包装,棱角都磨没了,时间一长,长方形的方便面面饼都快磨成圆的了。她把碎方便面攒起来放在碗里也要做记号,就怕我偷吃。我实在不懂我姥娘为什么一点都不疼爱我们这些外孙。

我哥哥姐姐年纪比我大一些,正是青春期犯浑的时候,我姥娘不敢招惹他们,所有脾气都冲着我发,她院里有一颗杏树,结的杏子不是很大,也不好吃,她每天出门前,都跟我说一遍:“我那杏树上的杏有多少颗,我都数过了,回来少上一颗,小心我打你,你只能吃从树上掉下来的。”她越是这样说,我越是生气,没等她走远,我朝着那杏树就是几脚,杏子噼里啪啦往下掉,掉下来我也不敢捡,鸡就过来啄着吃,鸡吃杏,我追着鸡抢杏核,就怕姥娘回来数目对不上,又挨打。我追着鸡在村子里跑,母亲来接我,问我为什么和几只鸡置气,我说是从鸡嘴里要杏核,母亲听完,泪又来了,她哭着跟姥娘理论:“妈,我天天忙那二亩地,我把娃娃放在你这里,还是为了安心,想让她跟着你少受一点罪,你看你把个娃娃吓成啥样了,”姥娘不说话,也不反驳,反正照样我行我素。

姥娘的东西不舍得给我们吃,舍得给我母亲吃。有一回母亲和哥哥在地里锄地,中午的日头火辣辣地晒在俩人身上,姥娘拿了瓶橘子罐头给母亲送去了,她见哥哥在地的那一头,赶紧把母亲叫到跟前“美荣,妈给你拿了瓶罐头,你赶紧吃,千万不要让宝宝(哥哥名字)看见了,”母亲哇地一声大哭:“妈,我不给他吃,我自己能咽下去?”哥哥看见母亲无故哭了,赶紧从地头那边跑了过来,姥娘着急忙慌把她的罐头往土里埋,哥哥看见藏罐头的姥娘,什么话都没说,给母亲擦了泪,问是不是中暑了,就赶紧走开了。

母亲没骨气,把姥娘的罐头要走了,回家的路上她说自己拧不开盖子让我哥哥帮忙,哥哥打开罐头喂在母亲嘴里,母亲舍不得吃,又推在哥哥嘴跟前,娘俩因为一瓶罐头,哭了一路,最后谁都没舍得吃几口,全留给了我。

姥娘偶尔接济母亲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就跟鱼刺一样,老是卡在我们喉咙眼,我们兄妹三个一个比一个犟,知道是姥娘的东西谁也不吃,母亲自己又舍不得吃,可她又想要回来给我们改善伙食,每次吃这些东西,你推我让的,着实难受。我实在想不起姥娘一点点的好来,她已经去世十来年了,我不该这么来回忆她,但是心理的结,就是打不开,她讨厌我的父亲,还把这种讨厌延续到了我们身上。

有一回她大发慈悲给了我一小袋奶粉,我有多讨厌她,拿着奶粉和水泥玩,有那么几天,家里耗子一窝窝地死,我母亲拿簸箕倒死耗子,发现耗子肚子都硬绷绷的,吓坏了,以为是传染病。我才想起自己玩着的那堆水泥,出去看,果然被耗子吃掉不少,耗子吃了水泥居然凝固住了肠子,比耗子药都管用。

母亲哭,总是没有声音,就是整个身子发抖,榨油厂原本是公家的,我们住进去也没人管,后来武拦回姨姨家承包了榨油厂。母亲每天出去租房子,那时候一个月五、六块钱的房租都觉得贵,她回来哭着说“等你长大成人了,妈一分钟也不活了,妈真是累得活不动了”。第二天我都不敢去念书,偷偷躲在窑顶上看,直到看见母亲开始做活了,才放心去上学,就怕母亲寻了短见。拦回姨姨和母亲以前就认识,她死活不让我们搬走,母亲的性子最欠不得人情债了,拦回姨姨家开油坊,她既不会算账、也不会写字,友亮叔叔(拦回姨丈夫)不在的时候,买卖几乎都是我母亲帮着做。院子里只要有拖拉机的声音,母亲准定放下手里的事情往油坊里走,人们来买(换)油,几斤胡麻换几斤油,她也不拿笔算、不用算盘,嘴里嘟嘟囔囔就算出来了,油桶回了皮,放上油漏子,油抽子一下能抽几两油,她心里都清清楚楚,抽好油以后,把油桶放在称上,几乎所差分毫,这时候拦回姨姨和来买油的人就会夸赞上母亲一番。年底的时候算总账,母亲对她家油坊的收入,比他们自己家人还清楚。

也不知道她这技术哪来的,反正一点没有遗传到我身上,我从上初中开始,数学就没有及格过,母亲说技术都是被逼出来的,只要有心,天下没有学不会的事。反正我不会。

拦回姨姨也经常帮衬我们家,每回我们开学,她都来找我母亲:“美荣有钱没,缺了你尽管一声”我母亲不管说有多大缺口,她都借给我们。有一年,村里的电工嫌我家老是拖欠电费,就把电线给掐断了,一到晚上,别人家都明灯闪烁,就我们家靠着蜡烛照明。拦回姨姨看着熬煎,就从她家给我家拉了一根电线过来,友亮叔叔拿着梯子,爬上爬下帮着接电。我母亲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人家,她只会哭,高兴了哭、不高兴了还是哭,母亲的眼睛经常是浮肿的,她说是生我的时候,月子里见风,留下的后遗症,其实就是哭坏了,那几年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哭。后来姥娘身体越来越不好,搬来和我们同住了,母亲才不怎么哭了。

有一年夏天,下了二十多天的雨,睡到半夜,窑皮噼里啪啦的往脸上砸。人活一身皮,屋活一身泥,没了窑皮的窑洞,抬头就是石头和黄泥,感觉分分钟都会塌了砸下来。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雨水裹着泥巴流下来,把个破窑溅得更加不堪了。以前家里虽穷,可母亲爱整洁,天天要把家里的被子叠成整整齐齐的方块,再盖上白色绣花被单,也还算温馨。这窑皮一掉,连着母亲的脸面也一并掉了,雨水漫回到了屋里,我家独特的深坑式建筑,很是储水,整间破窑,比水帘洞还水帘洞。

大雨刚刚过后,哥哥新交的女朋友独自一人来我们家串门来了,母亲的脸一下子没地方搁了,平时虽穷,可还有个坐人的地方,这一刻,地上都是水,炕上盖着一张大塑料布,我钻在塑料布下面写作业,母亲不知道该让哥哥的女朋友回屋里来,还是出去。那是个很好的女孩,没有第一时间转身就走,在我们家吃过午饭才离开。

雨水过后,哥哥和母亲给那间破窑装上了塑料布窑皮,以前过年,把家里粉刷一遍,还有一点新意。塑料窑皮没几天就被四处漏烟的灶台,熏成黑色了,整个家也愈发黑了。屋里唯一白净的地方,就剩炕上那块白色绣花被单了,那布单和那块钟表一样,跟着我们从内蒙回到山西,从村里搬到城里,从平房搬到楼里,现在母亲还再用,应该也快有三十年的历史了。

母亲一个人把我们三个培养成人,还一直照顾姥娘到八十四岁去世。搬离仓库的时候正是我上师范要离开家的时候,姐姐已经结婚、哥哥也有了工作不在家,留母亲一个人在那里住实在不放心,后来经人介绍母亲认识了我的继父,才开始了有人跟她风雨同担的日子。

继父不同于父,他和母亲结婚以后,我很少回家,十几年也没回去过几次。继父是个热心肠的人,脾气也很好,母亲在家,几乎不用操什么心。在这一点上我特别羡慕母亲,父亲生前就对她极好,只要父亲在家,几乎不让她干什么家务,就连我们的毛衣、毛裤都是父亲织。父亲去世后,母亲给我们买鞋子和衣服,不是大了,就是小了,她根本不知道该买多大码,她连她自己穿多大码都不知道。现在继父还是一样很照顾她,简单的生火做饭都是继父先装好炉子,母亲划火柴点着就行,而且簸箕里永远都备着打好的炭。家里的水瓮、垃圾桶,母亲从来没有沾过手,都是继父在操持。就连每天要吃什么都不需要母亲动脑筋,继父每天早上就把一天要吃的食材都买回来了。

事情总是一桩接着一桩,我刚结婚,母亲就病了。常年的苦力劳作,导致母亲的颈椎严重变形,整个身体有一半麻木没有了知觉,她一直扛着不跟我们说,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去了医院,医生通知立即手术,母亲一辈子没有怕过什么,可是那一刻站在体重秤上瑟瑟发抖,都没法测出来她有多少斤,我第一次看见了母亲的软弱,知道了母亲和所有人一样也有惧怕的时候。母亲用几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跟我说:“妈妈不想做手术,日子刚好没几天,又要大把大把花钱了,妈妈的病妈妈知道,妈妈怕从手术室里出不来。”

母亲的担心一点没错,她病得确实很厉害,我们也确实没什么钱,哥哥串通医生瞒着不让说她的病情,又编谎话说花不了多少钱才勉强把母亲送进手术室。母亲的手术费确实花了不少钱,不过三个人的力量总比当年母亲一个人养三个要容易很多。

2008年5月12号,下午两点多,母亲被推出了手术室,身体全身麻醉还没知觉,我们姐妹三个听医生嘱咐围在母亲跟前问一些话时,突然大地震来了,整个病房里床摇、窗响、玻璃输液瓶在空中乱晃,一个个撞在一起。玻璃渣、液体到处飞,我们姐妹三个用尽所有力气护着病床不让动,床一动,母亲的手术可能就白做了,若是颈椎移位,我们可能就失去她了。好在地震时间很短,回复平静以后母亲还在熟睡,看着她懵懵懂懂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我哭了,这是母亲这一辈子唯一一次没有跟我们一起面对困难。

2020年9月24号,母亲又住院了,这次是三高引发的心血管堵塞,堵塞情况还不清楚,要等做了心脏造影才知道。我们兄妹三人又一次守在她的病床前,一刻也不敢离开,无助地等待着命运对她的又一次审判。医院花坛里,月季花开的正旺,红的、粉的、浅黄色的,随着细风摇着脑袋。母亲一辈子酷爱花花草草,此刻,她正爬在窗前稀罕地看着这些从未见过的花儿,嘴角的笑容比那些花儿还绽放。她对她的病情一概不知,只晓得自己得了个心痛的毛病,我们也只是说带她例行来检查一下身体。

按照医生的临床经验观察,她的心血管堵塞已不乐观,让我们做好最随时给她做搭桥手术的准备。姐姐已经躲在厕所哭过好几回了,哥哥烟瘾一个劲儿地犯,而我傻乎乎地只懂得陪她赏玩着这些花儿。我三十多岁了,在家谁也不把我当个大人,一切重大决策也不和我商量,不添乱就是帮忙。我的心也一样揪得厉害,可是他们给了我傻的特权,我也只好装着糊涂。

一位实习护士给母亲从左手腕的动脉上抽血,她的动作极不熟练,一管血抽了七八分钟,针头找不到血管,一次次搅在筋上,母亲疼得全身发抖,咬着下嘴唇一直哭。好不容易抽出来了,医生说抽得时间太长,血液已经凝固不能用了,需要再抽。又一位护士拿着针头过来了,母亲可怜巴巴和我说“疼得要命,差点尿在裤子上,”看着她无助的眼神,我也心疼得,可也没办法。

母亲是个很皮实的人,小病小痛从来不讲,她若说疼,那肯定是扛不住了。这次生病以后她苍老了很多,身体大不如前,因祸得福吧,这才彻底放下了手里的工作。

2022年春节刚过,她又病倒了,新冠疫情肆虐,不管在神池医院还是在太原医院,都只要求一位家属陪护。这一次没有工作的我自告奋勇担起了陪护母亲的责任。这哪是陪护啊!这是把你至亲的人一次次推进阎罗殿的大厅等候发落。从对病情的一无所知到出院回家,我一个人守在母亲身边整整半个月,这是我成年以来独自陪母亲最长的一段时间,也是最难熬的。和前几次生病不同,这回母亲坐上了轮椅,清瘦的小小一个人天天被我推到各类检查室去。

医院的饭食清淡,母亲吃得很少,为了哄她开心,我尽量每一餐都点一些外卖,花花绿绿的包装盒和精致的餐食母亲看见很开心,她像个孩子一样开始喜欢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了。正值三八节,我还买了康乃馨送给她,老太太成了病房里最幸福的人,有人羡慕她的孩子,有人羡慕她的花,她不停地摆弄那束花,让我给她拍照,整个人也精神了不少。我心里很内疚,早知道一束花能让她开心,我为什么要让她郁闷这么久呢?看着母亲脸色的喜悦,我阵阵心酸,她在往童年的路上走。

手术单上的签字是沉重的,那不是一道选择题。我担心她害怕,她担心我紧张,娘俩都笑得非常牵强。手术室的门被关上的那一霎那,我的双腿瞬间不停使唤了,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也仅仅是三五分钟的萎靡,我又重新回到了最精神的状态。哥哥姐姐的电话不停进来,我还得给他们带消息出去,安慰他们悬着的心。

母亲从手术室出来时我们母女又是相视一笑。她说她不怕,我说我也不怕。七十岁的母亲像个孩子,三十七岁我第一次当了她的家长。

母亲恢复很好。回顾母亲这一生,她不是在劳作,就是在生病,但凡有一点体力,她都不让自己闲着。她带大我们,又给我们带孩子。替儿女操心之余又给孙儿、外孙操心,天天都在她自己小小的世界里替我们忙碌着。她不伟大,可是每一次我们遇到困难时,母亲总会说:“别怕,还有妈妈呢?”这句话的分量虽然越来越薄弱,可是它总能换成另外一种无形的力量支撑着我们前行。

母亲经常骄傲她的孩子们个个文笔都好,可做为母爱最大的受益者,我竟没有给母亲写过只言片语。今天我记录她的故事还是为了教育我自己的孩子,想想多么窝心。母亲是个女强人,我小的时候埋怨她打骂我,也是因为她经常打骂我,我才那么叛逆,如果不叛逆或许我的婚姻也不会是一团糟。现在我长大了,懂了一些比母亲更懂的道理,但是我依然处理不好儿子的问题,反过来想想,没有问题那还是生活吗?人生哪有那么多的圆满。小时候羡慕有父亲的孩子,长大了也不羡慕了,什么事情都是彼此成就。如果父亲在,说不定我又羡慕人家有钱人家的孩子,假使父亲有钱,说不定我又会嫌弃他没有一官半职。

谈到父亲、母亲我总有很多话要说,越是想说,语言组织起来反倒越乱了。我在医院,心情好的时候写的东西就很随和,心情不好写的东西就偏激。第一天写完,第二天想着过一遍稿吧,过稿时的心情和写的时候又截然不同,于是又否定了重来。半个月时间我写了这些东西,原本有一万五千多字,你姥娘不让我写太多抱怨的事情,于是剩下了现在这些。

好了,以后的事情等以后再说吧。

9.哥哥姐姐和我

如果有一天妈妈不能成为你依靠的时候,记得去找大姨,如果大姨也没有这个能力了,你再想其他的办法。但凡大姨有口饭吃,她不会让你喝汤的,我估计她会骂你,绝对不会不管你,我对我这位姐姐的人品有着十足的把握。

2008年5月12日,我母亲刚被推出手术室,汶川地震了。摇晃刚刚过去,哥哥突然晕倒,脸色煞白倒在了病房外的楼道里。母亲不能动弹,哥哥不省人事,而我挺着五个多月孕肚就知道哭着添乱。姐姐很冷静,帮哥哥挂号,替妈妈和医生沟通,还要开导我,怕万一有什么闪失。

那真是难熬的几天。姐姐把大大小小事情都安排得有条不紊。甚至连余震来了如何逃都考虑到了。一到饭点,姐姐既要考虑母亲恢复所需营养,又得想着哥哥病情需要忌嘴,还要考虑我的胃口和腹中胎儿的营养,看似寻常买饭小事,她却需要去很久。姐姐不在病房的时候我就特别怕,心里没着没落,生怕万一有什么事情发生。好在一周以后顺利出院回家。

姐姐常说“下辈子做牛做马不做老大”。她是家中老大,这是命运安排的出场顺序,她无从选择。可是挑不挑家里的担子,却是一道选择题,没有谁硬性要求她。和大多数父慈母爱的家庭不同,我们的家庭因父亲的离开而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父亲去世时,姐姐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她要辍学,母亲不答应,她俩就抱在一起哭。她上师范期间多次母亲拿不出生活费,姐姐去找舅舅,去找姑姑,去找我那几个爹爹们。父亲在世时,她是一家人的心头肉,她是爷爷奶奶的长孙,是几个叔叔轮流抱着长大的大侄女,我父母宠她更不必提,刚九十年代,她就没有穿过什么家做的衣裳,穿皮鞋,涂抹指甲油,骑自行车。

穷不是一阵子的事,反反复复借钱让那些宠爱越来越不见了。我不知道十七八岁的她懂不懂这些道理,我也没有想过受挫后她有没有哭,反正她还是去,一直坚持到现在。我和哥哥在很长一段时间和那些亲戚是不联系的,我俩恨他们,非常恨,他们连我俩的婚礼都不出席,这是礼尚往来的事情,或许他们担心我们会一直穷着,穷到无法回礼。他们的孩子结婚时,姐姐义无反顾垫付了我们姐妹三人的礼金,我连她一起恨了,没有骨气。

再回到姐姐结婚那天,茫茫的白雪里她等了她那些亲戚们好几天,那还是一个需要电报和书信往来的年代,她一封封电报发着,说她要结婚了,她把她的喜悦都带进了信封里,她希望有人来送她出嫁,她幻想三爹能去送她出嫁,爹叔能迎她回门,甚至连比她大不了几岁小爹爹的工作都安排了,她说办事宴的时候小爹爹可以当总管。她一直等,一直等,直到娶亲的车都点燃好几次了,也没有看见那些人的影子。姐姐哭,母亲也哭,她们哭瘫在了父亲的坟头,还是姨夫和哥哥把她们扛回来的。一双红囍字在大雪里分外妖艳,那是诀别的血,在泪水里她成年了。

姐姐远嫁以后,引来一众亲戚的谩骂,他们说她是躲清闲去了,他们更埋怨她没有嫁给我们本村合适的那家人家。当时的那些话都不重要了,姐姐和姐夫后来的行动重重打了那些人的脸,哥哥的婚礼是姐姐、姐夫操持的,我后来读书也是姐姐和姐夫供着。等我们都有贵重的首饰带在身上的时候,姐姐才买了她人生第一件首饰,那时候她的孩子已经十三四岁了。她一直承包着我们一家人的衣服,从外套到袜子。姐夫也是一样,稍一得空就来我们家帮忙,人家家境很好,连一把铁锹都没有拿过,来了我们家春种秋收,农活做的比我还多。

我经常跟人们提起我的姐夫是一个善良的人,小舅子娶老婆他管,小舅子买房他也管,甚至连小舅子的孩子他还管。小姨子也一样管,上学要替交学费,成年了还要随时准备借钱给我做买卖,他得到了什么?连老婆的好脸色都不多见。当然了,没有姐姐就没有姐夫,这一切的恩情,还得回到我们家的老大。

那些年吃过很多苦,都不值一提了。在姐姐的带引下我们和所有的亲戚都恢复了往来。有人疼爱总是好的,哪怕就是微信圈里的点赞也是一种关怀,哪怕需要买东西去孝敬他们,也是福气,重新被收纳进婚丧嫁娶的长龙里就是家族力量。

今年姐姐47岁,我36,这些年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正月她组织全家来看我一次,清明或七月十五我们回给父亲上坟能见一回。教书多年,她职业病很严重,老是高声吼人,还爱教训人,我最听不惯吵吵的声音,谁回娘家不是图一清净,她一吼我就也不愿意和她待了。 

我们兄妹三个,我和我哥哥长得像父亲多一些,我姐姐随我们的母亲。性格我和我姐姐差不多,都有内蒙人洒脱和热情大方的特点,但我哥哥就跟我们不一样,我不知道他的性格像谁,准确说我有一点瞧不上他的脾性。虽说他在他的工作岗位也是佼佼者,但回到家族里,作为男子偏唯唯诺诺一些,他和我们爷爷、爸爸的性格差太远了。

小的时候我亲我哥哥多一些,他不爱说话,不絮叨,关心人细微。长大以后我又偏亲姐姐一些,她嘴碎,不过关心人能落到实处,“有钱没”,“姐姐给你拿”,是她的两句经典口头禅。我也已经老大不小,因为婚姻的事情让他们都担心不已,经济方面能自己想办法,绝对不跟他们张嘴。

有段时间我对我哥哥的看法挺多,他成家以后性情大变,只顾着他那个小家。我嫂子不善言谈,遇上我妈那种说一不二的婆婆也是熬煎。她们婆媳一个铮铮铁骨,一个娇柔不经世事,很多憋屈就只能我哥哥来承受。我也为人媳,在这一点上我是心疼我嫂子的,她若能有一个我奶奶那样的婆婆,她也不会闹出那么多的家庭矛盾来。反过来,如果我的爸爸一直在,也不用我妈承担那么多。

一个家族是一个模子,铸造着不一样的下一代,我爷爷家族的辉煌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已经荡然无存,唯一流传下来的就是这点好笔头,我们兄妹都喜文,都源于小时候有个爱讲故事的爷爷,可又脑袋笨,没有上过很多学,好笔头也就固步自封了。

我从小敬仰我哥哥的文采,他在写作方面的天赋是高于我的,别说我了,在整个八角村他的笔杆子都是出名的。我小的时候不听话,他不急不躁就能给我讲出很多的道理来,这些年他渐渐放下了笔杆子,拿起了衣架子,拿起了扫帚把子,甚至什么都不拿,就靠着一双手就在家里称霸一方了。他打他那两个孩子,我看着孩子心疼,看着他更心疼,无奈的生活呀,把多少不来钱的爱好,逼成了别人眼里的不务正业。一棵好苗子,还需要一个合适成长的环境,你舅舅这棵苗,就夭折在了他家里的柴米油盐里。我不知道他从文能有什么成就,起码他肯定会给我们家族,会给历史留下一些名。我一再强调门当户对,我那位嫂子但凡爱看一本书,也不会发现不了他丈夫身上的光,她哪怕能鼓励他一下,也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光景。

哥哥渐老,他完完全全长成了父亲的模样,我看见他就忍不住怀念我父亲。我对父亲的不舍不仅仅是物质层面的依赖,一个人只要足够的优秀,财富是会追着来的,就跟姑娘一样,你一无所有的时候需要追姑娘,你拥有很多的时候,姑娘就会追着你。但你千万记得,好的姑娘看上的不是你的财富,是你拥有财富的能力。人们老问我,你父亲去世已经三十年了,你怎么还那么怀念他?我父亲就是我的财富,他那样的人品,在这个世道是稀缺的,他去世三十年,我们回到西斗铺,父亲那些结拜兄弟依然一个个上门来请我们去做客,只要是父亲生活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他生前的佳话,我的脚只要沾上他去过的土地,就会被人们抬举,我怎么能忘了他呢?

父亲的影子就住在我们三兄妹身上,我看我的哥哥姐姐能看到一点,他们看我也会发现。前些年我去打耳眼,躺下以后美容师夸我长得好看,我说我长得跟我父亲一样,也在那一刻我从镜子里看到了我的父亲,我爬起来就走,我的脸和他的已经区别很大了,我为什么还要去破坏呢。我肤色发黑,那是因为我父亲更黑,我消瘦,是因为我父亲更瘦,我连脸上的一颗痣都不舍得抠掉,就怕万一有人说,你父亲以前有,你怎么没有。

说好是聊我的哥哥姐姐的,一说又回到了父亲,原打算删掉这些跑题的内容的,实在不舍得,这也不是给出版社要交的稿,给我的儿子看,随性一点也应该无妨吧。我的孩子不幸,听我讲这么近的人和这么大的道理,却完全无法感同身受。你们的时代满是铜臭味,你们以读名校,挣高工资为骄傲,那些需要精磨细凿的手艺已经不被你们接纳了,就连人情世道你们也很冷漠,但愿我的孩子能快乐吧!

你叛逆我很生气。不过我并是不自我检讨的愚昧家长。你厌学,我也有责任,我一味逼着你好好学习,却没有动过任何自己该怎么陪伴你的脑筋。我爱学习,却从不问你爱不爱我爱学的东西,就是打你、骂你,甚至是贬低你。检讨自己的同时,我写了一些我叛逆的事情,希望你理解妈妈的无能。

我经常说我没有家,这个说法是偏激的,准确说是我没有想回的家。你姥爷去世带走了你姥娘所有的笑容,她总是阴沉着脸。我从小几乎没遇见过你姥娘笑,她年轻时候很严厉,我做错事准会挨一顿打,我是那种打死不躲一下的孩子,她打她的,我挨我的,从不求饶。你姥娘从不指出我哪里错了,或者我该怎么改,往往是我打也挨了,反倒迷茫了,我怎么了?我该怎么办?慢慢这种迷茫发展成了紧张,只要她靠近我我就怕。

那时候家里穷,我经常交不出学费,老师天天追在屁股后面要,我跟你姥娘要,你姥娘也没什么好言语,说我是催命,弄得我在学校也很自卑。我的穿着也很奇怪,一半衣服是你大姨穿剩下的,她比我大十一岁,她的衣服到我能穿的时候早就不流行了,一半衣服是你大,姨和舅舅上学时给我在忻州、太原买的,又太过流行。这些隔着时代的衣服搭配起来,我天天都花里胡哨的,经常因为自己要穿什么和不穿什么也被你姥娘揍。你姥娘和我都不善沟通,都是一意孤行,我们的关系就这么一直僵持。十岁时我得了个小便不由人的毛病,尤其夜里,几乎天天都尿在炕上。你姥娘还是打我,她也不管我是不是病了,就一味指责我懒。起先我是白天也尿在裤子上,你大姨放暑假回来带我去神池医院看了医生,吃了药好点了,就没有再去买药,后来就只是晚上尿,白天不尿了。我病了好几年,自己已经很害羞了,你姥娘从来不会关心人,就是骂。后来你大姨结婚了,带我去繁峙找中医抓了药才治好。

尿床的事情我恨了你姥娘和你舅舅很多年。我撕了你舅舅一本诗集,他自己写的。我上小学三年纪,刚开始写作文,不怎么会写,偶然发现你舅舅的作文写的很好,我就开始偷抄他的。也不全抄,摘摘捡捡。你是知道的,小学到初中的作文题目基本差不多,都是春天来了写春,夏天写夏,秋天写丰收,冬天写过年,偶尔写一篇我最尊敬的人。我们那时候没有作文书,课外书也几乎没有,写作文全凭想象。你舅舅的作文让我在老师跟前出尽了风头,我的作文几乎每一篇都会被老师拿来朗诵。

有次我把你舅舅的一本诗集拿来学校读,那本子里还夹了很多标本,有树叶,还有花朵和一些蝴蝶、蜻蜓,引来一片同学围观。也怪我虚荣心作祟,把那本子撕了,每人一页送给了同学们。几个同学嘴欠,追来你姥娘家又要。知道本子被我撕了,你舅舅和你姥娘整整打了一中午,耳光子,鞋底子,衣架子,轮番上阵,打得我全身没剩下一处好皮肤,脸上清晰可见的手印,连眼睛里都是血。我碍于面子死活下午不去念书,被你姥娘硬拽到学校,她逼着我跟同学要回那些纸张。都是孩子,哪会把一张纸保存起来,你舅舅的诗集就这么被我破坏了。他们打我那天下午,我就尿在裤子里了。记得是夏天,我一整个下午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后来我就开始憋不住尿了,稍有尿意就得赶紧跟老师说,遇上难说话的老师还不敢说,有时候是老师允许得迟,经常出了教师门就憋不住了。尿了裤子我就不回教室了,八角学校在城墙脚下,翻墙就上城墙了,我就睡在城墙上等裤子干,有时候需要等一节课,有时候得等两节课。逃学的事情又被你姥娘打了一顿,不过那后来我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打骂对我开始不起作用时,你姥娘开始好言好语央求我,不过我已经彻底叛逆,除了睡觉我几乎都在外面浪。去同学家,去亲戚家,要不就是在八角的城墙上睡觉。

离开八角以后我是彻底没有家了,你姥娘和你现在的姥爷结婚了,来自拖油瓶的那份煎熬让我不愿意回家。你姥爷是个极好的人,她对我们一家是有恩的,你们这几个外孙、孙儿也几乎都在他家里长大。对我自是不用说,不过猪肉终究贴不在羊身上。我们相识二十年,他只骂过我一次,我倒不是记恨他骂我,我只是觉得我认识他太迟了,如果早一些认识他,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都会把他当做爸爸,人一但长大,心眼子也就多了,心眼子不是个好东西,起码在家庭里不是。

我和你姥爷吵架也是源于一些日记本,这次是我的日记本被你姥娘卖掉了。我毁了你舅舅一本,你姥娘毁了我整个青春。我从小学开始就经常记录生活,到二十岁时已经有很大一箱子了,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姥娘千万别动,结果你姥娘一本不剩全卖给收废品的了。我跟她闹,她还是打我,后来她把你舅舅也叫回来骂我。我气急了,跟他吵:凭什么我毁了你一本差点被你打死,妈妈毁了我一箱,我连说都不能说。你姥爷看见我们一家三口闹个没完。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偷偷出去给我买了一箱崭新的笔记比,我太生气了,直接就给扔了,你姥爷也发火了,数落了我半天。

从那件事情以后,我就和一家人都为敌了。我很少回家,寒暑假也是在外面流浪,不是自己打工,就是去你大姨家。我前些年写的文章也全是对你姥娘的埋怨,我结婚没跟她商量,离婚也没跟她说,后来自己做买卖,起起落落,她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她连我干什么工作,靠什么活都不知道。她早就管不动我了,我也早就习惯了什么事情都自己处理。

一个人独立地活着是辛苦的,有时候也羡慕极了那些被保护的孩子,可是遇上事情了跟他们说,他们总拿我从小不听话来教育我。我有千错万错,可想要一个来自亲人的拥抱总没有错吧。

以前我老是习惯把责任归到别人身上,你渐渐长大,我才懂了为人母的责任,你也挨过我不少打,同样我也不善和你沟通,很多话我能写出来,却是讲不出来,我想尽量让你少走一些歪路,可你脱缰的那一刻,我也是一样举足无措。好在我还有时间和能力,能为你写点什么。

咱们家也就我还有这点觉悟,知道自己错了,你舅舅和你姥娘的性格还是一意孤行,你哥哥张彦威也叛逆,都是你舅舅一手的杰作,他一点都不反省自己的错误。我知道自己不对,是这些年读了很多书的缘故,虽然我早就停止了上学,但我没有让自己停止学习,我的文凭不高,不过我一直在试图能让自己的文化高一些。读的书多了,对这个世界就豁达了。

我的整个前半生几乎都是不快乐的,但也不是全部都暗淡,我在师范上学那几年就非常快乐。这也是我一直强调让你读书的原因,校园的快乐是任何社会团体和个人都无法替代的,那是你人生的又一个人脉圈,你长大以后会因为某某人是你的同学而骄傲,惆怅的时候,会因为有人陪你解决而不孤单。同学情是一辈子的情,没有利益就不存在不纯,我希望你有很多同学,那你就得需要上很多学。我的同学你见过几个,他们照顾我,还是照顾你,都义无反顾。你看看我的校园吧,也看看我的快乐,或许有助于你爱上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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