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场大雪冰冻之后,小院又是一番衰败景象。那些大大小小的盆栽,难见几片有生命的绿叶。靠围墙边有一盆是三角梅,三角形的花瓣都已萎缩黏掉,叶子几乎掉光,留下细细的枝条。几株月季花都已枯黄,枝头耷拉着,只有下端残留着一些半黄半绿的叶子。两盆芙蓉树被我搬进了屋里,在修复着受冻的枝叶。只有那盆红运果,算是挺过了这个寒冬,虽然并不茂盛,但叶子绿着,珍珠似的红果还是那么艳丽,给小院带来了一丝生机。而几盆小盆栽更是惨不忍睹:绣球花早就不见了花和叶,几根又细又短的枝条像从泥土里伸出的触角,而菊花、杜鹃、四色梅、满天星……都像是被打蔫的茄子,只剩下枯枝烂叶了。
这已是小院今年第二次遭此大劫了。暑假出门一个月,刚好又是苏州历史上百年一遇的酷暑,连续二十多天的高温,十多天高达四十多度。八月初回家,从上海浦东机场回苏州已经是晚上十点。一下车,跨进小院,夜色中一片枯黄扑入眼帘,四周弥漫着浑浊、干燥、闷热的空气一下子让人胸口窒息般地难受。小院西侧的花坛已是一片狼藉,枯死的枝叶、干裂的泥土、腾起的灰尘……让人似乎来到了干旱荒凉的西部,幸亏小院很小,花草很少,不至于让人联想到广袤的荒野,但让我有了前年去西安参观农家窑洞时的感觉,黄色的山坡,黄色的窑洞、黄色的泥土,缺少了绿色,生命似乎缺了水分的逼仄、苦涩,贫瘠、压抑……
2
小院很小,不足四十平,呈 “L”,有着“曲径通幽”之意,大门不对院门,被围墙挡着,大约也有着“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般地含蓄吧。木质桐油的院门有点古色古香,这是当时开发商安装的,住了七八年,釉色减退,它就像卸了妆的中年妇女,渐显暗黄的脸色,和许多散落的斑点,条条的细纹,风雨的侵蚀加快了它的破旧相。遇到连着的雨天,门就会涨得关不上,关上后,又推不开,有时只能狠狠地踹上几脚,就像得不到疼爱的女人,还要遇上家暴,它的憔悴可想而知。看看小区里好多家院子装上了豪华气派的铜门,我家的院门更显寒碜了。但常常自我安慰,院门虽破,但还是和我家的小院保持着一致的古朴。
跨进院门,是鹅卵石铺成的院落,鹅卵石上镶嵌红褐色花岗石汀步,平实而精致的汀步石拐个弯来到客厅大门,中间是鹅卵石铺成的“五福拜寿”的图案,装修时的园林设计师说,古时主人一般就站在这里送别客人,“福”就是“福”也,吉祥的寓意。图案后面靠墙是一条长方形石凳,东面的院墙边留着一条小沟,铺上了白色的碎石子,安装了两盏古色古香的地面灯,栽着一排紫竹,寓意“紫气东来”。院子的西面,算是小院浓墨重彩的地方,墙上是朋友送的“含真藏古”四个字的砖雕,下面留着一块空地,最初设计了草坪,草坪上栽了两棵树,草坪外围着一圈太湖碎石,造型嶙峋。小草坪南端竖着高出围墙的太湖石,墙角种了一颗芭蕉,想象着雨打芭蕉的诗意。因背了几首唐诗,吟过几阙宋词,便有了一点附庸风雅的心思,什么“一声声,一更更,墙里芭蕉墙外灯,此时无限情”、“留得残荷听雨声”,幸亏院子小,不然我真想种上一缸荷花呢?尽管小院随意而粗糙,设计上更没什么精当之处,但自己充当了半个园林设计师,两位女性设计师采纳我的一些构思布局。每有朋友来访,我还是不免沾沾自喜地介绍一通,就像小孩子得了个奖状,怕人不知,拿出来显摆,这种肤浅的虚荣依然让我的内心时常处于欲罢还休的境地。
可惜,因不会打理,草坪没撑多久,就像瘌痢头上的毛发,东一丛,西一丛,有些地方只剩下结着疤痕的头皮。夏天的时候,草坪里的小树上竟结了个马蜂窝,群峰乱飞,看得我心惊胆战。而南面墙角处的那颗芭蕉更是出乎意料地疯长,枝干又粗又高,很快超过围墙,超过旁边的太湖石假山,那些叶子像一把把大蒲扇,向四处张牙舞爪地伸展,它的霸气使小院更显局促了。更因四周潮湿,蚊蝇虫子肆虐,有关芭蕉的诗意就那么一点一点地在我心中被无情的现实所毁灭。它的疯长已到了无法遏制的地步,担心它的根须把围墙拱坍,最后只得出钱请人把它连根挖掉。后来在重修院子的时候,铲除了草坪,拔去了小树,铺上了青石,围墙上贴了半人高的文化石,小院也算有了一份苏式院落的情怀。
3
前庭后院,一向是中式房屋的结构,而我家的小院其实就是前庭,后面的院子就像是大户人家的陪房丫头,虽然也抹脂擦粉,毕竟装不得门面,因此没什么地位可言。后院栽了一颗桂花树,栽了几株月季花,我从不管它,让它自生自灭,不料因有泥土的滋养,桂花树很茂盛,有几年花也开得很多很香,一阵阵甜腻的花香飘进厨房。月季花更是茁壮成长,高出了院墙,花朵也开得大,有时只能帮它修枝剪叶了。而前院因为没有了泥土,只能种一些盆栽,加上我的不善打理,不是旱死就是冻死,每年要换几波花草,种过的花草中,长则四五年年,短则两三个月。其中一盆铁树养了四五年,孔雀羽毛般的枝条,针尖形的叶子,让我想起海南的椰子树,总有股热带的气息。据说“铁树开花”也是平常事了,但我不仅没能把它养到开花,叶子却渐渐枯黄,一根根掉下,枝叶也渐渐稀疏,给人乱蓬蓬的感觉,试了几次,最后还是狠狠心扔掉了,给新来的花草腾出空地,真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啊!”另一盆含笑花,也被我养了三年,但总像缺乏营养的孩子,不长个儿不长肉,面黄肌瘦,有时颤巍巍地开一些花,似乎已拼尽了全身心之力。每次下班回家,走过去看着一朵朵小白花,摸摸它富有质感的白玉般的花瓣,闻闻浓郁的香蕉味,内心还是感谢它给予我的馈赠。但有时只有几个小小的花苞,竟开不出花儿来。想起叶圣陶的话:“山上的映山红毕竟比盆栽的杜鹃要精神得多。”后来知道映山红就是杜鹃,叶老的意思明摆着说自然中生长的花儿更好。离开了泥土的花草,像笼中的鸟儿,失去了自由飞翔的能力,失去了蓬勃向上的精神,恹恹地、无精打采地,当然很难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了。
只有西面围墙外的竹子长势旺盛,几年的时间从一排长成了一片,参差不齐的探过我家的围墙,在我家的小院里摇曳生姿,这“借景”居然也让我滋生出一些“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高雅,小院更是平添了不少生机,特别是月色朦胧的夜晚,头顶上飒飒作响的竹声,白色围墙上斑驳晃动的竹影,会给人以多少诗意的遐想啊!但大风时吹落下的无数竹叶,给我们也添了不少麻烦。
每次看到花草慢慢枯死,总觉得和自己的“懒惰”是密不可分的,希望用花草来打扮自己的庭院,让它们的美丽愉悦自己的心情。但总没有用心去呵护它们,不懂给它们换盆松土,忘了施肥浇水,更没有关注它们的冷暖。老舍先生在养花中写到:“我总是写了几十个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浇浇这棵,搬搬那盆,然后回到屋里再写一会儿,如此循环,把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有益于身心,胜于吃药。”我没有老舍先生这般用心养花,也没有他那么真切的感受。总记得他文中的一句话:“不劳动,连课花也养不活,这难道不是真理吗?”我就属于连棵花也养不活的人啊。
我养花草用于装饰小院,并没有当作生活中的乐趣,只要花团锦簇就行。因对养花缺少学习和专研,当然不敢养奇花异草,只养好种易活的,但也总是死死生生,小院很少赏心悦目的时候。这两年算是用了一点心思,特别是今年春秋两季的花草,也算是色彩斑斓了一阵,可惜遇到苏州的极热极寒之年,我又是一个如此不善于伺弄花草的人,结局就可想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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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小院承载着岁月流转,承载着兴盛衰败,承载着我的情思怅然,如果赋予每块石每朵花以生命的话,那已是几世轮回了。它听着我们细碎的跫音,守着无声的光阴,看蝴蝶蹁跹,看你来我往,看春华秋实,宠辱不惊。
小院在我的生命之中,让我修正,在我的生命之外,耐心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