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是极聪明的。二娘又是极糊涂的。通过自身努力考上清华大学,焉能不聪?因贵体小恙,休学一载,甚而至于不复返校以竟学业,岂能言智?
二伯自然也是极优秀的。否则一个清华大学的高材生如何能看得上他?二伯是一名空军飞行员,那驾驶技术也是挺棒的。仰望高空也曾浮想联翩,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内心以致精神也陡然而富足,为二伯感到光荣的同时也甚是自豪。
印象中的二娘身量细高,说话总是慢声细语。走路是不疾不徐,吃饭是细嚼慢咽,一口饭不在嘴巴里咀嚼半天是绝不肯下咽的。我当时严重怀疑她消化不良,否则一口饭在嘴里怎么翻来覆去地咀嚼,难不成还能咀嚼出花来么?母亲说那是她的一个习惯,但我不以为然。
每每去她家里玩,她总是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地进来出去,无论多大的事情也看不出丝毫地忙乱。惊慌失措,顾此失彼是不曾见过的。于我来讲挺喜欢过年的时候去她家里去玩,她会给我压岁钱,五角!五角压岁钱足以让我高兴一年,印象中大年三十晚上父亲也最多不过给五角。能和父亲一样能够给五角的恐怕也只有二娘了。起初去她那里是压岁钱的诱惑吗,我不能确知,只是看到她像是一位仪态娴静,气定神闲的贵妇人,内心感到舒适安然。现在想来大约是一种别样的气质引人注目,但并不让人有亲近的冲动。
二娘和奶奶的婆媳关系却不甚融洽。这或许是一个普遍而难以遽解的问题,他们两个之间似乎从未“会晤”过,甚至话也不多。但对婆婆的尊称还是有的,她叫妈的声音于我听来也是极温柔的。只是从不深谈,在我们家待不了几分钟就离去。时至今日,有婚嫁几载,竟而至于媳妇未曾一呼公婆为爹妈者,奇哉怪也!几许仇恨,以致如斯之艰难哉?噫,斯事繁矣,斯人多矣!如之奈何?
无论奶奶和二娘的关系如何,于我颇有兴味的是春节和她一起回她娘家。那是一次特别的出行。一大早,天光已大亮。二伯早早套好驴板车等在村子东头,一头温驯的小毛驴套在车辕里,虽是冬天,但空气温暖。等我跳上车,二伯小鞭子一抖,小毛驴应声而动。一路上是温煦的明光,快活的气息。
二娘的娘家并不很远,大约七八里的样子。只是于我来说却很漫长,许是驴车过慢,或是因未曾出过“远门”,一路的新奇滞住了我的心。中午吃了什么,二娘的父母什么模样,以及是怎样的一个家庭,包括屋舍庭院,统统忘记。唯有一件未能忘怀,勾人心魄,荡人情思。那大概是饭后大人于屋内闲谈,小孩子在当街玩耍的时候。忽而从村角转出一个挑担的货郎,说是货郎大约也是上了些年纪。两只筐内光华熠熠,晶莹魅惑。
细长的吹孔,形如蟠桃的圆底,酒红的颜色。于我为惊奇,用嘴一吸一吹,圆底若心跳,起伏震颤,且发出“朴嘚朴嘚”的声响,实在是美妙极了!压岁钱有了用武之地,一时整个世界似乎都快活了起来。其间由于用力不匀,也曾吹掉了底,于是压岁的英雄总是伸来援手,很是迷醉了一阵子。那个新奇别致的玩意儿叫“琉璃砰砰”,也有叫“琉璃响”的。无论其名号如何,那是为数不多的美好记忆,尽管最后“压岁的英雄”穷途末路,一筹莫展,但于我却是极大的快意;尽管那是一整个春节的积蓄,积蓄转化为声响倒也成就了一段梦幻般的美丽。
二娘最终没能重跨清华的大门,二伯也因某些原因而走下了飞机,像是一个传奇的英雄谢了幕。不,应该是两个传奇合而为一,天堂人间有时确乎介于一念之间。二伯也是天生“通才”,会木工,能养蜂。二娘跟着他倒也惬意。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二伯病了,好像是极严重的病。肚涨如鼓,青筋暴露,那是我一瞥的印象,像是刻录机,一直收录脑海,可随时翻阅,无需相假于谁。据说是一种肝病,腹水之类,虽医治疗效却甚微。每日只是躺在床上。
据传老鳖作药引可以医此病,且偏方而奇效。于是二娘就买来一只“鳖”。曾见过它被挂在一枚干枝上,左旋右晃,颈子时伸时缩。最末一次见业已风干,大概是这样的药引子内心惧怕,未敢一试身手与肝病作最后的搏斗。“一代天骄”遽落,令人泪眼模糊。
二娘有一子一女。女儿的终身在二伯在日就已订下,是二伯极好的朋友之子,算是有了完美的交代。虽物是人非,但二娘的习惯几十年如一日,依然不疾不徐,细嚼慢咽,轻声慢语。据母亲说,二娘和奶奶争吵时也是极凶的。实在看不出这么个温婉的人也会大嚷大叫,声色俱厉,匹马单枪,无所畏惧。
终于儿子也结了婚。孙子孙女芝麻开花般岁岁成长,节节升高,外孙外孙女高高大大,甚是慰人心怀。二娘应该是内心幸福洋溢的吧,也衷心希望她健康快乐。不曾确记是哪一年,大概是临近春节的样子,我从外地赶回家中。刚进家门母亲就说,你二娘放了几个石榴,前几天特意拿过来说等你回来留给你吃。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嗯嗯地应着。
石榴已完全不是初始饱满润泽的样子。两个石榴,表皮皱巴巴的,干枯黯淡,犹如上年纪老人的上眼皮,无精打采,了无生气。但我知道,这业已萎缩,毫无水分的表皮下那晶莹剔透,玲珑雅致的果实是甘甜的。或许这已足够,其它的就不必计较了吧,或许岁月的涵养也柔化了灵魂,升华了气质,不自知而日以高雅,竟如空谷幽兰,馨香流溢……
二娘身体渐不如前。走路比之前更慢,犹如拉长的橡皮筋,松松垮垮;吃饭的节奏似乎更慢,一口饭在嘴里不知是在咀嚼还是在一直品味,只是很久很久不下咽。似乎一口饭能品出千万种味道来。于此看来,休学养病,体柔质弱也是确的。
她时时来找母亲聊天。由于我们两家相隔不远,一条马路转个弯也就六七十步的距离。她虽然走得不快,但次数很频繁,听母亲说她一天至少要到我家三四次。坐的时间并不长,其它地方不去,只是到我家来找母亲聊天。这一点我是理解的,我母亲对她的好她也是极明白的。她虽有媳妇,但并无太多交流。人前是明白的媳妇,人后就牙酸嘴臭,猪油蒙了心。我甚至疑心她是找我母亲躲清净了。
她最后的日子也很孤独,一个人在一个小房间里,动辄受限,甚至动辄得咎。呵斥之声也不时从小房间里飘扬到街心,听者只能回以叹息,又能如何呢?未知彼时彼境她是否会想起奶奶,想起当年意气风发争强好胜的情形。大概是模糊了吧。据她媳妇言讲,大夫说是“脑萎缩”,也不知是否确诊。真真假假似乎也没那么重要,我只是悲哀地感到“一代传奇”即将终结的落寞和悲凉。
二娘的下葬我是参与的。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在去世的当晚匆匆入土,草草了事。暗夜掩埋了痛苦,吞噬了所有。包括青春如花,无论衰老惫乏。光彩归于黯淡,萤火隐于腐草。或许遗留下的只是那身后的喘息,或粗重,或轻微,这于被暗夜所掩埋的,被黄土所遮盖的来说亦是面目全非,毫无意义。
所谓回忆者,犹如一根无限长的橡皮条,以岁月作标尺,只要你愿意,可以拉伸至无穷远,既有弹性的悲喜,也有僵化的执拗。于死者,聊有余慰;于生者,是为纪念。只是聪慧如二娘,有朝一日竟复活于她侄子的文字里,这于她是万万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