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一别,已有九年。
城中老少,已无人认得她。
街头巷尾传来市井喧嚣,城南糕点铺的玉带糕临到晌午就一抢而空,街头的杂技班子敲着铜锣,钱串子砸在小伙计的铁皮帽子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小孩抢了同伴的糖跑的飞快,老酒鬼偷了婆娘的钱袋,哼着小曲儿到玉堂春换酒喝。
就算换了人间,故里犹在,盛景依旧。
李无楼站在府门前观望了很久,街上人来来往往,有人觉得这位朱衣道士眉眼俊美,故意在她面前多走几遍,想引得她的注意。
她笑笑,直奔大门走去。
“这位道长,这可不是你随便抬脚就进的地方,烦请您另寻斋饭吧。”门前小厮扬着脸,斜着眼睛看她。
“既然我不方便进去,那也好,请小哥儿让李锡文李大人出门一见。”
“臭道士,你是不是嫌命太长了?”
李无楼看看他,没再答话,她心中复杂的很,没心情和小厮纠缠,转身绕到西南墙边,那里有一扇小门,是她小时候给自己挖的方便进出的密道,现在想来,她好像从没从正门出入过。
她看着那小门,犹豫再三,还是没打开,绕了一圈又回了正门。
小厮见她又回来了,鼻孔又高了几分,嘴里不知念叨了句什么,李无楼当没听见,靠在门柱上。
府门突然开了,掌事的婆子出门去办事,瞧见了李无楼,上下来回打量了三遍,惊呼一声:“二…二小姐!”
那婆子面容都是惊恐,没有一丝欣喜的神色。
李无楼微微翻了白眼,很清楚的应了声:“嗯。”
婆子又愣了一会,再次浑身上下打量了她一遍,确定是她,哀叫着往回跑。
不多一会儿,李夫人带着丫鬟婆子到了门外,看到李无楼,李夫人好一会儿嘴角颤动但说不出话来。
“大夫人安好啊。”李无楼倒是有些想笑了,一别多年,老太婆还是那副样子,人前人后装作宅心仁厚,贤良淑德的。
“二姑娘…回来了。”李夫人终于压住心里的火,扯开嘴角,尽力笑的温和。
“二姑娘不是已经闻香得道,不入凡尘了么?今天突然回京,可是有什么牵挂未了?”
“没什么,我只是回来看看。”
“可是周身银钱不济?我虽掌家,但是府银进出都是有账目的,你父亲管的紧,也不好坏规矩,不过有些散碎银子,是我的私房钱,不如你先拿去用吧。”
“我也不是来要钱的。”
“那是?”
“就是来看看。”
李夫人可没打算让李无楼进门,但是看着今天李无楼说话并没像以往在府中那么嚣张,也并不像是成心来找茬的,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阻拦。
李无楼面上谦和有礼,心里已经快把她祖坟都刨了,连带着骂着有玉,那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就能搁在这。
“大夫人,快到中秋了,我是专程来给我娘上香的。”李无楼忍了忍,依然温和的应对。
“你二娘过身十几年了,你既特意回来,我也不好阻拦,只是你多年不在府里,你二娘的牌位我已经叫人放在你过去住的小梅园了,你从偏门去挨的近些。”
李无楼含了口气,眯起眼看着李夫人,想想自己反正也是来拿东西的,二娘的牌位在她的道观里供奉,至于她们放在哪,倒也没什么所谓。
“多谢大夫人。”李无楼说完转身就走,心中倒是轻松不少,小梅园正是她要去的地方,至于别处,她也没什么兴趣。
小梅园还是像当年一样荒凉,只有一株梅树,半死不活的撑着,倒显得更凄凉了。
门廊下的小方桌积了厚厚一层灰,旁边还有她当年掀翻的棋盘,琉璃棋子散落一地已经看不出颜色,看来这里从她离开的那一天起,就没人再来过。
李无楼四处逛了逛,在柴房的偏僻处找到了一个黑漆的木盒子,四边已经让老鼠啃的缺了角。
他用有玉给的钥匙打开了木盒子,这是他们俩当年的联手作案,从父亲的案桌上偷来,藏在这冷僻之地,竟想不到因为这件小事,清罪案因此落幕。
盒子里的案卷厚厚一沓,纸张脆弱的一碰就碎。
风云变幻,人生难测,有多少人,满怀着希望来到世上,被人间纷乱裹挟着,挣扎一生,黄土埋身。
前朝天子好战事,长年征战国库亏空,农税全部充了军粮,民生凋敝。朝内因此纷争不断,主要分为两大党派,一部分是支持以战保国,扩张疆域,排除外患为先,另一部分主张休战养息,安定内事为先。
最终,“扩张派”更得天子看重,朝中武官地位极高,管制十分混乱,终于以丞相张淮麟为首的“民政派”忍无可忍,暗自筹谋拥立当时还是亲王的蘅王上位,前朝庚申年四月初八,蘅王于聊城观音庙,弑君夺位。
鄢朝建立之初,天子下令休战养息,州郡重封,土地重置,支持农耕,百业待举。丞相张淮麟主张颁布了“保税条例”,具体包含农税、盐税、关税主要实行法例。其中有一条“诸王上交库之庄田税不低于地总税之三成”。
各亲王对此条例极为不满,被视为是天子有意削藩,朝中纷争再起,于是有人向天子上弹劾书,指责张淮麟权倾朝野,勾结朋党意图谋反,并上呈了一份名单,天子开始并不以为意,但随着“保税条例”和其他法令制度的施行,藩王中反对的情绪日益增长,天子收到的弹劾上书越来越多,偏巧张淮麟当时日夜忙于新政,几次天子召见都未准时觐见,甚至有几次,衣冠不整,答非所问。
天子疑心日盛,终于有一日,张淮麟递请天子巡查田庄新制农器,天子出宫路上遇刺,虽无所伤,但天子认定张淮麟反心已露。
宣武六年三月初十,于早朝时,将张淮麟当堂斩杀,张家满门抄斩,诛连九族,其密切党羽,按照当时弹劾书呈报的名单,但凡与其有联系的三族之内,尽数斩杀,三族之外,流放北漠。
由于人数极多,天子下令设立专办此事的“抒密局”,抒密局主事由内阁刘淮兼任,“罪豢录”交由“抒密局”保存。
两年后,刘淮去世,李锡文继任“抒密局”主事,呈报“罪豢录”失窃,追查未果,加之牵连人数过广,民怨四起,各地已有暗流集结对抗,“清罪案”于是不了了之。
其实李锡文和张淮麟曾是挚友,只不过曾因税法问题大吵一架,鲜有往来,本来这层关系也不被人知晓,竟也没想到因此避过一祸。李锡文赶到满目疮痍的张府时,意外发现有玉尚存一息。
李无楼第一次见到张有玉,他躺在榻上,眼睛直直盯着屋顶,双手紧攥着,青筋跳动。他脸色苍白着,眼中流出的泪经过伤口,成了淡红色。
李无楼翻开“罪豢录”的第一页,上面张淮麟的长子名为“张侑余”上面用朱笔画着叉,年久失色,没了猩色,却还是狰狞。
西风乍起,李无楼带着盒子,站在李锡文院中,听见里面一阵咳嗽声。
他是个严厉的父亲,在家中冷漠得很,自娘亲去世,未见他笑过。他对李无楼也不是不好,他带她入宫吃过最好吃的玉带糕,也专门叫人给她做过一身锦缎的棉衣,他也亲自摘过冬枣给她,步行着去南城给她寻最好的文房用件。
只是他从不在关键的时刻出现,在她孤身一人彻夜望着无尽黑暗的时候,在她被人欺负,被人冤枉,被人看轻,被人嘲笑的时候,他从不出现。
长风过堂,卷起桌上的文卷,散落一地,他咳嗽着弯着腰,一张一张捡起。
他老了。
李无楼还是从偏门出了府,街巷上远远走来一队人马,人们让出路来,纷纷议论着什么。
直到看到朱颐瑾和朱颐宸,李无楼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朱颐瑾眼睛肿的快睁不开,看见人群中的李无楼,悄悄将香囊扔下来。
李无楼见了那香囊,如遭五雷,她靠在巷口的墙砖上,觉得全身冷的发麻,她看着朱颐瑾的背影,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也流不出泪来。
她用尽了力气,坐在地上,人们来来往往,议论着囚车里的人,看着路边坐着的朱衣女子,笑意盈盈的讨论着其中的曲折故事。
街头巷尾依旧人声鼎沸,人们喝茶听戏传来叫好声,李无楼坐到月上西楼,看着这人间繁华。
刺柴曾说,愿有朝一日死于市井之中,沉默于喧嚣,归寂于红尘。
李无楼买了两壶“秋叶白”,飞身于钟楼之上。一壶一饮而尽,一壶撒向人间。
有玉见李无楼晃悠着进门,过去扶她,两人坐在院中石凳上。
“小玉,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还在做关于田税的事。”
“修订税例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之事。”
“我是说,你是不是………还在做什么'保税条例'”
“……是。”
“…你自小读书用心,卯时起身子夜才睡,酷暑寒冬无有间断,就是为了此番重蹈覆辙吗?”
“世上只有我能继续此税法,这是我活着的意义。”
“璟王府满门入狱,'清罪案'被翻查,你我曾经珍视的一切都可能覆灭,即使这样你也无所谓?”
“……我之前去绥州数月,路经一片良田,田边老叟正在放火烧田,我问他为什么烧田,你猜他说什么?”
“说什么?”
“他说这田地是皇田封赏下来的,但是官粮税他们交不起,把田烧了,官府就会把这块地记为荒田,荒田再入册就成了民田,一来一去,田税就少了一半。”
“这必是有人授意,但是农户确实艰难,为了一线生机不得不费尽心思。”
“朝野之争历来不平,可是万民立身之本不容动摇,我不是为复仇而来,也不全是为父亲遗志,我只为我鄢朝百姓,兴业安邦。”
李无楼酒气未消,看着有玉眼中的月色,嗤笑了一声。
“真是没人比你更爱这个世间了。”
芍药飞来,落满水面,幽幽曳曳,无有灯火,只是月色更重了。
东臣、东武和林伯显坐在回廊上望着二人,听的半懂非懂。
“璟王府满门入狱?”东臣心中忐忑,事情确实比他想的更为复杂难辨。
“哥,他们说得是和老爹的事有关吗?”东武一脸疑惑,但心中也觉出,恐怕事情有变。
“也许吧,如果只是因为我们的身份,怎么会牵连到璟王,我们和璟王素无往来。”林伯显也百思未得其解。
“李道长拿的那个盒子是什么?”东武伸了伸脖子,然而没看出什么来。
东臣的眼睛却没在意那个盒子,而是盯着李无楼手里一直抓着的东西,像是一个香囊,看起来似乎很眼熟。
次日卯时,有玉出门,见到已经冠带整齐的李无楼,今天看起来,她更像是一个道士而不是李二小姐了。
“这是做什么?”
“和你一道上朝堂。”
“别胡来。”
“我像是胡来么?”
“……那三个孩子怎们办?”
“我给他们留了字,也给师傅去了信,若我们有不测,武当山会有人接他们。”
有玉笑着点头。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