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文头的图——那是小学三年级时我的照片——看了半天之后,脑海里冒出一句话:“哼,老子也曾经瘦过的。”语气真是像极了阿Q。
其实准确地说,那个时候并没有上三年级。因为爸妈想让我从县城转学到市区,结果县城的小学放行了,可是市区的学校说这孩子年龄不够,只能跟下一届的班级。于是那一年给我放了学生生涯中最长的一个假。
碰巧,我妈妈单位组织了去周边郊县采树种的活动,时间挺长,要去的地方也多,其实跟放大假出去旅游也差不多少。正好我在家闲呆着,一帮子叔叔阿姨们又纷纷表示不差我这么个小人儿的地方(那时候真的瘦),于是一同去。
事实证明我还是有点用处的,比如照片上那种树,还有很多其他地方,都是只有我这个猴儿一样的小人儿才能上得去或者钻得进的。什么松树柏树,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树,只要上面有种子,就要爬上去采摘。据说是要支援什么边远地区搞绿化,我一直到今天也没清楚这个活动到底目的或者说意义何在。
山本身就挺高的,其中有一棵大树又长在山顶的小空地上。还记得当时几个身高体壮的叔叔在树下举着胳膊充当人肉保护网,我就这么空着手抓着树皮间的缝隙往上爬。一开始还有人托着,后来越爬越高,底下的人够不到了,树上可以手抓脚踩的小树枝倒越来越多,也不是那么太难爬。
刚一开始脱离下面人的保护时,还蛮有点紧张,手脚有点发软,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生怕失误了掉下去。可是随着越来爬得越高,那种穿梭在密密扎扎的枝叶中间的感觉竟然越来越变得愉悦起来。我的手摸索着可以抓的把手,脚寻找着可以踩的地方,每一次往上爬高一步,都有种战胜了地心引力的兴奋,一种心跳加速的成就感。枝叶逐渐遮盖住身体,我穿过的时候它们像是在温柔地抚摸,沙沙直响。到了叶片浓密的高处,就好像只有我可以透过叶片的缝隙去看外面,而外面的世界再也找不到我在哪里似的,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涌上心头。
现在想来,该不会是猿猴时期老祖宗的记忆在那个小屁孩儿的脑子里复苏了吧。
可是那时候是真的享受。
我记得当时越爬越高兴,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很快就到了树顶附近。那一带枝条都比较短,不用远离树干也可以伸手够着树种,采摘起来很安全。在底下人的欢呼声中,我热情高涨,大把大把地捋下一串串种子往地面扔下去。
终于把能够到的树种都采光了,底下的人喊着行了行了,可以下去了。采摘的狂热慢慢冷却下去之后,我才仔细看了看自己所在的环境。都说登高望远,从树顶上远眺群山,景色确实不错。但是更吸引我的却是脚下。低头看去,能轻易地看到平日俯视我的大人们的头顶(至今还记得人群中有个地中海发型);树下散落的枯枝和落叶堆成一个形状规则的圈子,圈外的草地上有星星点点的花;不过最吸引我的,还是离这棵树有十几米(或者只有几米?小时候对距离的记忆可能并不准确)远的山崖,因为从树顶上居高临下,竟然能够清晰地望到崖底。
后来在书上看到有专家论述,说人从高处往下看会激发跳下去的冲动。亲身实践,确实会有。俯瞰下去,崖底的地面遥远得让人迷惑。小溪流看起来出乎意外的并不是很细,两边的青色石头,石头上的一片片青苔,又小又精致。落下去的幻想很清晰,清晰到我仔细观看每一块石头的时候,耳边都会响起自己的头撞在上面的声音:不会是“咚”的一声,太沉闷,太有回响;应该是“啪”的一声才对。那垂直起来的地面,就好像我已经掉下去了一样,在幻觉中一次又一次不断猛扑过来,似乎就要撞到我的脸时,幻象又消失了。
不对,为什么这么快呢?就不能慢一点吗?
于是幻象又变了,不再飞快地接近,而是变得像电视里的慢镜头一样。最清晰的画面也不再是不怀好意接近过来的地面,而是山崖的侧面,那些石头和小草,色彩斑斓,在幻象中从我的眼前一层层升高,不对,是飘到了高处。风托着我的手脚,拂过耳朵和头发,也许就是它把我落下的速度变慢了?
后来问起,大人们说我并没有在树上停留多久,很快就在大家的催促和一片注意安全的提醒中下来了。但是记忆中,我在那颗老树的最高处沉浸在幻象之中度过的时间,简直可以用漫长来形容。
从那次采树种的活动之后,我就爱上了身在高处的感觉。恢复课业以前,爸妈所在的工厂就成了我的探险地,食堂、厂房、居民楼,只要有方法能上得去,我都踩过屋顶。最有成就感的一次,是爬上了宿舍区供暖中心的烟囱。那烟囱比周围的五层居民楼还要高些,爬到一半就觉得它不是静止的,而是在风里不停地晃动着,手脚要稳住都特别吃力。不过我还是爬到顶,在上面发了会儿呆又安然下去了。
等恢复上学之后,小学、初中、高中,学校里的围墙、教学楼的楼顶,都是我攀爬症发作时的解药。因为酷爱坐在高层教室的窗户边上,还曾经被老师训过好几次话。每逢大扫除,名正言顺地爬到外面的窗台上清扫玻璃,那是最爱干的活儿了。善意地或是非善意地,大家谈论起我,经常会带上“攀爬症患者”,低年级的师弟师妹大都在经过我身边时小心翼翼地打个招呼,也算是小有名气了吧。
高二的时候,一次课间休息时被班主任叫去:“帮忙到储藏室搬一套桌椅,咱们班来了个转学生。”
把东西搬来时,转学生已经站在门口等了。一个直发披肩、身穿红色运动衣、体态苗条的女孩向我微微一笑:“谢谢你。”
她笑的时候很自然地微微一歪头,在我看来,这动作却美丽得能让人忘记全世界的存在。
从此,我的攀爬症再也没犯过。取而代之的是仰望症,在女生宿舍门口的花园里仰望她们房间的窗户,想象她在屋里走来走去的样子。就这么一直发呆,直到真实的她本人出现在眼前。
“怎么每次等我的时候都发呆呀?想什么呢?”笑颜如花,音似银铃。
“背英语,你信吗?”
“哈哈哈,讨厌,谁信你!……”
之后的那些故事,就归另外的一些照片记录了。
����$���%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