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周六的上午，我正在网站上买东西，响起急促敲门声，开了门，门外站着的两个人，我有点紧张。

两个中年男人，山东人长相，方脸、宽下巴、大背头。但一说话，却是纯正的北京内城口音，非常客气，但威严十足。

“公职人员，” 其中一个说：“请配合工作。”

我心里砰砰直跳。暗自盘算了一下，最近没干什么事，别说干坏事了，连好事都没干，其实我最近封闭在家，连工作都没有，不大可能犯什么错误。

“家乡管理委员会的，” 另一位级别似乎高一点，更加威严，他们介绍自己的时候，不说我们二字，所以就显得无容置疑。

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拧紧眉头，吃吃艾艾问：“管理委员会？什么委员会？”

“家！乡！管！理！委！员！会！” 他一字一顿说，盯着我看，似乎有点奇怪我孤陋寡闻。 他的眼睛有点像熊，动画片里那个熊二。而另一位的嘴巴像光头强。

我更加吃惊，但我不紧张了，家乡管理，又不是刑事管理、税务管理，应该没大事。

“还真没听说过，您找我什么事？” 我紧张化为好奇。同时，我开始惦念我在京东上的购物车。

疫情防控，物流紧张，大家都在储备物资。开门前，我正在犹豫午餐肉是买梅林牌还是长城牌。梅林牌有点贵，但好像口味更好。

“你这么大岁数了，没听说过家乡管理委员会？” 这次是光头强感到好奇。 他很客气，说：“那可能是把你漏掉了，多数人都跟我们打过交道啊。”

“这次来，就是想调查一下，你过去有多少家乡，最近想不想换家乡。” 光头强说着打开一个本子，抽出一支签字笔，笔帽那头在本子上磕一下，露出笔尖，准备记录。

我再次懵圈了，完全忘记了梅林午餐肉：“啥？家乡能换？还多少个家乡？”

“对啊，谁一辈子不换几次家乡？ 怪不得你不知道我们，你这也太封闭了。” 光头强笑了。

“换了能干嘛？” 我依然懵圈中，刚才有人让我储备黄豆，我就问过这句话：“黄豆能干嘛？”

“你满意你的家乡吗？” 光头强反问我，又怕我愚钝，接着问：“换句话吧，你为自己的家乡骄傲吗？”

“不啊。” 我毫不犹豫。

我家乡是苏北，江苏北部地区，靠海的一个小县城，且北邻山东，习俗是山东的，口音也是山东的。

“那你感到自卑吗？” 光头强看着我，他看到面前是一个40多岁的憔悴中年男人，他察觉到问这么一个玩意自卑不自卑的问题，有点太小资文艺，太玛丽苏，很不妥，就改口问：“小时候，你为家乡感到自卑吗？”

“不自卑。” 我还是毫不犹豫。

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听了不少故事。那些出门读大学和当兵的人，如何在外和歧视做斗争。故事多数是，大城市的人一听说咱们是苏北的，马上嘴角撇起来，面露嘲讽，在上海话中，说人“苏北人”简直就是骂人，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的。而我这些同乡们，则通过巧妙的语言，或者优秀的工作和学习，进行猛烈的反击，为家乡争气。这些故事都是正能量的。

而我幼小的心灵听了这等故事，只觉得纳闷。我莫名其妙天生就有个念头：

家乡关你屁事，关我屁事，人家嘲笑就嘲笑吧。

这种集体荣誉感的缺失，可能是一种残疾，我很可能天生就是个残疾人。

“我真的从来不自卑，” 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我自卑也是因为穷，不会因为家乡是苏北。我穷吧，是自己无能造成的，但苏北穷可不是我造成的，真的不该我负责。”

“据我们的统计，多数人不满意自己的家乡，占据 70%，尤其是偏僻地区。有30%的人为自己的家乡自豪，以成都、广州居多。” 熊大缓缓的为我科普。

我打断了他，不解问道：“不应该是北京人、上海人为自己家乡自豪吗？”

熊大笑了笑，很高兴我找到潜在的知识点，他解释道：“这里对家乡的满意，是彻底的、无功利的满意。如果把北京的首都地位去掉，把上海的纸醉金迷去掉，北京人和上海人对自己家乡就没那么忠诚了。”

北京人自豪的，不是这个苦寒燕地，也不是此地人群，他们自豪的是站在天子脚下。上海人自豪的是十里洋场，不是江水滔滔，也不是松江府的土地肥沃。 成都、广州要天子没有天子，要洋场没有洋场，人家喜欢的，就是那地方，就是那乡亲和民风。

我想了想，说：“我倒没要求苏北有天子和洋人。苏北那地方，出过天子刘邦，连这孙子都跑关中去建都，自己个都嫌弃，从这一点上，我反倒有点同情自己的家乡。我对苏北那地界儿也没啥反感，平原有点小山，临海，气候适宜，可惜冬天没有暖气，冬天又冷又潮，但还能忍受吧。要说我最烦的，还是那苏北人。势力眼、自私、狡猾、贪婪、冷漠、谄媚、愚蠢、怯懦，总结概括就是四个字：质朴、憨厚。”

熊大的小眼睛开始聚光，他很惊讶我开始敞开心扉，他问道：“你为何那么讨厌苏北人，你也是苏北人啊。”

“所以我也讨厌自己啊，你以为我离开苏北，就为了谋生？咱借用一句歌词：离开你，那是为了做更好的自己！” 我讲起来甚至有点得意洋洋了：“我得时时绷着劲，才能纠正自己的苏北人习气。”

“那是生你养你的家乡啊，你怎么能这样无情？” 光头强批评我，语气颇不屑。

“请问二位算是警察编制吗？” 我小心翼翼问光头强。他摇了摇头。 

我放心了，遂提高嗓门，严厉问道：“那么，是谁给了你权力在我家里指责我？”

光头强被我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但马上镇定下来，不屑地劝我：“你还是不要生气，我们没有执法权，但能给你上征信，还能罚款。”

我怔了2秒钟，干咳一声，咽口唾沫，艰难把弯给拐回来：“你看，我这欺软怕硬就是苏北人特点，刚才就是演示一下。” 光头强冷笑一下，不搭理我。

我解释道：“生我养我的，是我爸妈。我不认为是苏北生我养我，我要是从苏北地里蹦出来，那成孙悟空了。孙悟空也没热爱那块石头不是？西游记里没见过孙悟空再提那块石头。”

按照马克思主义理论，苏北那片土地不过是生产资料罢了，跟耕地的牛、拖拉机也差不多，没听说一定要热爱牛和拖拉机的。 再说，即便是生我养我的爸妈，不也得看他们养得怎么样啊？不称职的爸妈多了，咱们国家对父母就是比较宽容罢了，稍微严格点，法律得剥夺不少人父母资格。

我的歪理邪说让熊大有点烦了。他摆摆手让我停，说：“你就说你愿不愿意换个家乡吧。”

我被打断了谈兴，颇不高兴，不耐烦问：“不想！换不换能咋地？”

光头强拿笔记下来，懒洋洋问：“那么换北京，你也不愿意了是吧？”

我一激灵，问：“北京？真能换成北京？”

换北京我当然愿意啦，做天子脚下的民，多光荣。出去吹牛逼也好使啊。

光头强这次很强硬：“到底愿不愿意？”

我有点激动，赶紧控制了一下，略带矜持，回答：“可以啊，我觉得行”

光头强听了后，仰起头望着天花板，缓缓的，一字一字回答：“可惜，不行。”

“卧槽，”我还没大反应过来，脏话就脱口而出：“不行你问个鸡毛？耍我？” 我脸憋的通红，马上明白这个狗东西是在玩我。

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厚着脸皮，把心跳速度压下去，淡定的说：“不行就算了，我也就是说了玩玩。”

熊大想缓和一下气氛，解释道：“要是都能换北京，那全国都是北京人和上海人了。是可以换，但我们是用一个客观、公正的办法来换。”

熊大知道我的戒备心还很重，从包里掏出一台笔记本，打开一个程序，指着告诉我：“要通过这样一个程序，类似于哲学里的“无知之幕”，选择家乡的人不能直接选择具体的城市，而是指定各种偏好，例如天气干燥潮湿，临山还是临海等等条件，之后程序来为你匹配。”

我还在生气，但远远用眼角余光撇了一眼那屏幕，还真是一个应用程序，闪着绿光，不像是一般的 Web 应用，倒仿佛是科幻片里那种装逼吓唬人的界面。

光头强看我半信半疑，鼓励说：“很多人都选过了，不知道怎么就把你拉下了。来，选一个吧。”

我不为所动：“您二位家乡哪里？经常换吗？” 我信了你的鬼，我可是苏北人，你可以玩苏北人一次，但绝不可能玩苏北人两次。

光头强说：“我是北京人，你别急，我这北京人不是选的，祖代北京，叶赫那拉氏，慈禧是咱家老姑奶奶，镶蓝旗。”

“那你没换过家乡吧？” 我讥讽道。

光头强倒很诚恳：“换过，刚换，家乡换到了西城，我马上就不是北京人了，是首都人了。”

你个奸贼，势力眼、爬杆子上不输我苏北人。我心里骂道。 我问：“你不是说不能选具体的地方么，怎么你就那么直接换西城了？”

光头强益发诚恳，推心置腹回答：“普通人当然不能选具体的地方，我们这些人，为人民服务，自然可以选，但目的也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人们选择家乡的美好需求。” 光头强用了个长句，明显是经常说的，说的特别溜。

光头强这么一说，我反倒相信他了。

某一件事中，如果有特权存在，那么这件事本身就是可信的。有权的人吃肉，小老百姓跟着喝口汤，是可能的。那要是有一件事，说肉全给小老百姓，没有任何特权，你可千万别信，必然就是坑。

那么普通人还真能换家乡，这个政策可能是靠谱的。这个事我要认真考虑一下啦。

我彻底放下要买的午餐肉，暂时放下抗疫物资储备的事，专心开始思考换家乡的事。 我给光头强和熊大一人拿了一瓶矿泉水，恒大冰泉，4升一瓶，一箱12瓶，我囤了10箱。二位喝着水，悠然等我做决定。

这苏北，我自小就一门心思逃离的家乡，我对它还真没那么讨厌。如果这苏北不是我家乡，没有那么多乡里乡亲，没准我就选它做家乡了。 你看，我的家乡临海，气候不冷不热，不干不湿，交通北上南下都方便，土地不贫瘠，有农耕平原，也有小山，物产丰富虽不比苏南，但也不差。不过，我想了想，就苏北的民风，那势力眼，那欺下媚上，还有男尊女卑，传宗接代，村里那奸猾气，还是算了吧。

前天，高中同学拉了我进高中同学群，看着那些还能回忆起来的同学名字，我尴尬得只掐自己大腿，我都跑了30年，家乡这30米的长刀还是凛然劈来。孟婆啊，给我一碗汤吧，让我忘掉那些知根知底、盘根错节的虚荣、鄙视和算计吧。我在异乡混迹人海，穷困潦倒，但很自在很舒服啊。不考虑苏北，不考虑了。

要个国际化一点的？ 一提国际化，自然数上海了。我想了想上海抗疫最近那烂事一箩筐，觉得国际化似乎并没有卵用，平时看起来光鲜，咖啡西装什么的，真有事来了，也是一泡污。算了，不国际化了。

要不选个民风真正淳朴的地方，学女文青，净化一下灵魂？ 比如西藏啦、新疆、蒙古啦？我对这些边疆之地颇有好感，默认的认为，此地人民是真正淳朴的。我只去过蒙古，辽阔天地，裨益身心，我是非常喜欢。但琢磨了下，也不妥，从家乡到了中原繁华之地，人家总拿你问长问短的，住个旅店都不方便。再说，换家乡，又不换民族，高考不加分，我一样搞不到清北学历。

左想右想，无法定局，熊大和光头强都不耐烦了。二人也熟了，自己起身，从我那堆得老高的矿泉水箱中各自拿了一瓶，熊大还去洗手间撒了泡尿。

半晌，我终于给自己想好了完美的家乡，它是这样的：

文明，宽容，民风友善，人群和文化多样化，多数有点信仰但又互相尊重，有同情心，勇敢，不欺软怕硬，喜欢自由，又很矜持，人人追求体面。另外，最好是平原或丘陵，临海，四季分明，气候要干燥，少各种毒虫。

我最怕虫子。

我找了张纸，用笔在纸上一笔一画写出这些条件。写完后，又浏览检查一遍，伸手交给熊大。

熊大扫了一眼，光头强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光头强用手中签字笔在我的请求书上划拉了几下。

熊大说：“我们是家乡管理委员会，是帮你选择家乡的，不是环球移民代理。什么文明、宽容？ 全国的家乡都是文明的！都是宽容的！你自己去读读社会主义价值观。”

熊大此语入我耳，我心如受重锤，他妈的，混迹丽春院这么多年，怎么又青春少女心上身了呢？在人家熊大、光头强这老妈咪面前，这完全是露怯。我不能原谅我自己！

熊大怕我不开窍，提醒：“选家乡，你就选个吃米吃面，选个甜口咸口，选个土气少点的方言，再就是见到井盖不冲动，也就得了。”

“你也不是啥知识分子，还搞什么社会理想，幼稚不幼稚？” 光头强直指灵魂，话音中全是鄙夷。

“你看不上苏北人，苏北人怎么了？ 在我们看来，徐州人、宿迁人、盐城人、连云港人，都好得很！都妙得很！都是屹立在全世界家乡之林的好地方！”

我惭愧到无地自容。马上慨然表态：“您批评的非常对。我虽然不是知识分子，大专文凭，一届厂工，却沾染了知识分子脱离群众的臭毛病。痛心疾首啊！无地自容啊！感谢二位，感谢二位。”

“都是中华民族，炎黄子孙，龙的传人，都是最可爱的人。今天我撂句话搁这儿，换家乡这事随二位安排，上刀山、下火海，我绝无二话。换，也不是嫌弃苏北，而是要主动参与到抛弃地域偏见的行动中，深入体会各种家乡的乡土文化，感受祖国各地习俗的瑰丽多姿！”

说着说着，我被自己感动了，激动得有点发抖，眼眶都潮湿了。

“嗯，我们的工作还是有成效的，群众能接受我们的教育，真是太好了，” 光头强也有点激动：“但我们不能替你做主，我们的使命是为人民服务。 幸好我们的管理程序中，有一个随机选择功能，你既然突破了地域偏见的障碍，那可以随机选一个家乡嘛。”

“随机好！选！必须随机！” 我一拳砸在桌子上，二人的矿泉水瓶子震动了一下。

熊大在电脑上开始操作，他不很熟练，要看着键盘一个个的点，而且只用右手食指，左手拿着签字笔对着屏幕一个个指，看屏幕上出来的字是否对，右手手指点一个，左手签字笔指一个。这虽然慢，但显得他很稳重，是一个真正的干部，忘记了带秘书而必须亲力亲为的干部。

那程序界面的右上方显示出一个全国地图，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赶紧指着地图上那鸡胸脯下，东南方的小点说：“我可不要这个，能不能把这个排除了？”

我挺挺胸脯：“我跟祖国一刻也不能分离，我的家乡跟祖国一刻也不能分离！”

光头强不屑笑了：“你倒是想的美，这比北京上海还稀缺。我都搞不到这回乡名额。”

“哦哦，那我就放心了，咱也不想要啊。” 我如释重负。

终于他操作完成，也成功了。屏幕上开始转一个大转盘，仿佛轮盘赌，转啊转啊，转了半分钟停下，指针指向一个字符串，字符串是“********”。

虽然是随机，是家乡盲盒，我还是很激动，赶紧问：“是哪里？是哪里？” 就跟美剧中父亲期盼看到婴儿的性别一样，很奇怪，老外们明明不在意香火，但在等婴儿性别时却比中国人激动，他激动什么呢？

然而，光头强是公立医院的医生，严格遵守计划生育政策，他义正严辞回答：“我们不知道，也不能透露给你，现在也无法显示。要12小时后才生效，到时候你就知道自己家乡了。也可以上 jiaxiangguanliweiyuanhui.gov.cn 网站来查结果。其实不用查啦，12小时后你说句老家话，听听是什么口音就清楚了。”

“也许有惊喜哦。”熊大突然插了一句，诡异的笑了。

办完事，二人颇显轻松，仰脖喝尽恒大冰泉，把瓶子扔进垃圾桶。二人随即收拾东西，合起电脑装进包里，签字笔收回笔尖插在口袋中，出门告辞而去。最后门口告别的时候，熊大说：“祝你好运。 再等一阵子，就能在线随意换家乡，不用我们上门了。当然，极个别特别热门的家乡除外。”

“好好好，真是越来越好，赢麻了赢麻了。”我连声称赞，挥别二人，目视二人下楼。

回到电脑旁边，坐定。好吧，反正我不是苏北人了，我心想，我最好取消物资储备中的“煎饼”，那煎饼和山东沂蒙山区的一样，薄如纸，圆形，尺寸大小如车轮，折叠多次，吃起来要撕咬拉扯。所以，苏北人和山东人一样，都有厚实的腮帮，另外，牙口一流，八九十岁还一口钢牙。

也许，我得买蛋糕和咖啡做储备了？万一是上海呢。

馕和羊肉？ 腊肉？泡馍？螺狮粉？福建人？

如果运气来了，我是北京人呢？ 那我就TM不囤货了！北京人！就是饿着也是幸福的。

夜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隔壁小夫妻动了起来，年轻人啊，身体真好，他们是广州人，夜间活动时，女孩一声声娇滴滴的 ”吼须服“ 摄人心魄。但今天不同，女孩娇喘着说的是 “中！中！中！” 他们家乡被换成山东德州了！

他们比我换的早。

在一声声“中！中！中！”中，我睡着了，满怀着期待。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马上开口说话，我专门选了一句“谁不说咱家乡好”，用来开启自己的新生。

然而，我说出来的话，居然没有乡音，而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简直是中央台的播音声，堪比赵忠祥老师。

我的家乡呢？难道我没有家乡了？

我赶紧打开 jiaxiangguanliweiyuanhui.gov.cn，找到查询界面，录入身份证，姓名，做人脸识别，收验证码，验证身份，最后激动的点击“查询”按钮。

看到屏幕上出现的家乡结果，我热泪盈眶，这就是熊大临走时跟我说的“惊喜”，屏幕上的家乡是两个大字：

中国

我的家乡是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