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被要求高举着双手,背靠在墙上,面对着的是五个平端着半自动步枪指向他们的武装分子。
一个手提黑亮转轮手枪的军官模样人物,正对他们训着话,我猜应该是说些“有没有见过四个人陌生的中国人”、“知情不报会得到严厉处罚甚至为此送命”之类的吧。
是的,枪指着他们,人对着他们问话,没有我们在其中。
我们并没有像那些流浪汉那样靠墙站成一列,这也得益于这群善良热心的朋友们,他们非常了解本地武装份子的品行和习惯,早在帮我们四个人都安排在靠里边的位置上之后,就有人想办法替我们做更好的一层伪装。
板皮棚子最靠里的位置上温度最低,那里远离汽油桶里的篝火和澡堂子的热水管道,是堆放物资和一些更特别的东西的地方。而这些特别的东西都是装在一条条的大木板箱里的,那些箱子往往是用苏美冷战最严重时期的备战高炮弹药箱子改的,大小尺寸足有一人多高,至于里边装的是什么,也许有人见了会感到非常不适——死人,那是新进死去却还没有来得及拉走去埋葬的流浪人尸体。
这里的冬天非常寒冷,零下30度-40度以下的霜冻天气是非常普遍的,有很多没有熬得过这严冬的老弱病残在死去之后会统一挑个日子拉到郊外去掩埋下葬,极低的气温让这项工作倒也显得并不是那么急迫。死去的人也大多数没有了家人亲属,至于这些曾经相依为命过一段日子的伙伴们,他们也是不会嫌弃这些本来就半死不活挣扎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就这样躺尸在身边再多个几天的。
尽管如此,他们也尽到了自己最大的心力,好让这些孤单的灵魂能得到最后的慰藉,人们会把这些板条箱子里布置的尽量整洁妥帖,会把他们生前的私人物品尽数放进去,也四处收罗了棉被毯子等物为他们铺床,甚至还会往这些条箱棺木里放上一整瓶未开封的伏特加,让逝去的孤魂可以在去天堂的路上或是自饮或是与神灵共餐。
我们四个,就被众人分别安排进了几只大箱当中,二土匪和霍老拐被放置在底层的两只空箱里独自躺着,我和万金油则分别请出了两具僵硬的尸体躺在箱底,随后再用被褥盖好,上边重新摆好死尸,最后由众人抬着码放在二土匪和霍老拐的那两只棺木上边。
我一开始心里抵触的很,觉得跟死人躺在一起的感觉十分可怕,二土匪也曾想跟我互换位置让他到上边来,怎奈他身形魁梧,真和尸体一起上下躺着连箱子盖都扣不上,便也只好作罢,我只能在心里不断暗示自己:“我是跟一大块冻鱼关在一起!”
那些来盘查的武装份子也是知道这种情况的,他们在砸开板皮棚子看到这些“晦气”的箱子之后就没有再拆掉这个角落里的破板墙,一来是心里忌讳,再者也是怕感染了什么病气上身。
最后,在他们狠狠的敲打了几个流浪汉但并没有得到想要的“有用信息”之后,只派了两个人用枪管撬开上边的两只木条箱草草的看了几眼就撤出了这条胡同。
他们走过来撬推箱板的时候我真是吓得不轻,这板条箱并不是整块整块木板封成的,上边有很多大大小小的缝隙,最大的有指头那样宽窄,我的眼睛就贴着其中的一条上往外紧张的观望着。
一个扎着铜扣武装带的人几乎就贴着我的眼睛站定,当他的枪管探入箱盖往上一挑的时候,那嘎吱吱的声响像要把我的脑壳儿都一起掀开,好在他看到了身上已经挂满雪霜的干瘪尸体之后就“呸!”的吐了一口口水,一下子扣上了板盖。我在心里暗暗的感谢身上压着的这具老人的尸体——他大概是得了暴病死去的,死的时候应该非常痛苦,表情扭曲的厉害,十分狰狞可怖。
不过那兵士也是极为谨慎的,刚背起枪,紧接着又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刺刀顺着条箱侧板儿上的几个大缝子扎了几下,又划了几下,拔出刀刃看了没有粘挂什么异样的东西才罢了手,转身离开。
如果眼珠子上有汗腺的话,估计我不分眼白、瞳孔全都能渗满冷汗,尤其是当我看到距离他转身之后没几步远的地下丢着一块带血的破布片儿的时候!
那是板皮棚居民草草的给万金油的肩头处理伤口时不小心掉在地上的,也可能是原本已经丢在棚屋隐蔽的角落里又被那些砸烂棚板的兵士敲弹到地面中央的。
我咬紧牙关,心里不停的祈祷:“走过去,走过去,走过去!就那样走过去吧,千万别低头!”
好在,发现了那团破布的人不止我一个,而且万幸这个人不是那些武装份子中的一个!那个曾经帮我拿皮夹克去换酒肉回来给大伙儿吃的年轻人猛地从墙根儿走出来,拦在了刚才那个检查条箱后往回走去的兵士前面,他脸上虽然早已变颜变色,但还是机敏的把那团破布牢牢的踏在自己破靴子的底下。
“Кажется, я видел. Кто-то пробежал мимо той улицы!Но не уверен, что это так.”,年轻人努力睁大自己的眼睛对着那个兵士说,随后伸手指向了澡堂子对面的另一条小街。
“Это правда?”兵士把刚要收到腰间的刺刀拿出来,用刃口在年轻人的肩上抹了抹,盯着他的眼睛。
“Я думаю, да!”年轻人的目光更加坚决,重重的点了点头,又指了指刚才那个方向。
“Мы бежим!”拿转轮手枪的军官喊了一声,一众凶神终于端起枪,向着街对面的那条胡同跑去……
这一夜,没有人再睡过,我们四个依旧躺在板条箱“棺材”里直到清晨,那些善良热心的流浪汉们把倒塌的板墙又拆下来了很多木片儿全都堆放在箱子上,自己三三两两的围在汽油桶的篝火旁蹲守着,免得那些坏人再回来折腾一次。
手风琴和口琴不知何时被人从口袋里掏了出来,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民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聚集地,但他们却还是乐观的,我想他们的精神世界应该非常丰富,他们信奉上帝,也求神灵赐福,但我觉得他们的灵魂早已经生活在美妙的天堂里许久许久了吧。
今晚他们奏起的音乐低沉悠长,像有一群天使在缓缓的拍打着翅膀,让自己纯洁的羽毛随着婉转的音符混合了又一场夜雪飘落人间。我分辨不出那是什么曲子,三套车?喀秋莎?(似乎我也只知道这点儿俄罗斯民歌曲名)我不知道,但我能品味出曲中的凄凉和热血并存,哀怨和希望并继,全然不需要再知晓那到底是什么曲目了,如此便已足够。
这一晚,外面的街上不时有人匆忙跑过,那些搜寻我们的武装份子一整夜都没有放弃过,虽然也曾经过我们躲藏的这条胡同口好几次,却只是盯着那些围着篝火吹拉乐曲的人群看了几眼便匆匆走了,并没有再去打扰这些苦命人的演奏。可能即使是再粗野残暴的人种也都是人,而音乐的力量却是可以无差别直击人心的,凄婉悲怆的低沉韵律也能勾起他们内心的某些柔软和善之处吧。
直到天将大亮,街上才重新换了另一番热闹。早起去各家工厂作坊做工的工、到集市菜场购置粮油食品的主妇、提包背货的商人……,纷纷从各种各样的不同门脸儿里出来,走进这座城,揭开了全新一天的神秘面纱,肃杀慌乱的气息也渐渐地被这些生活气儿冲淡,消失了踪影。
流浪汉们也会跟着那些早起的人们出发,去城乡结合部的大垃圾场拾荒、去技术要求不高的作坊当计件工等等,只是今天多了一个工种——由七八个人组成的送葬队伍,我们就躺在条箱棺材里没动地方,被他们抬上长板儿车推拉着运往郊外。
这几天的天气冷的厉害,原本是不适合送尸体出去刨坑掩埋的,地面冻结的太过坚硬了。可是担心迟则生变,纯粹的是为了给我们几个人打掩护了才走的这一趟。
我们四个人都在内心装满了感激,既感谢那些活着的热心流浪人,也感谢那两具替我和万金油挡了一晚上“煞气”的尸体。
车子行至郊外,停在了当初我从NEVER来时与驾车人分别的那个路口上,我们四个才得以翻身爬出箱子。
昨天夜里很冷,我们一直躺着又不敢动弹,等双脚站在地面上的时候人几乎已经冻僵了,如果不是两个鼻孔还出气儿,看起来跟那些死人也没什么分别。
“来!咱们也活动活动,暖和暖和!”二土匪从一个流浪汉手中接过镐头卖力的刨起土坑来,随着不断翻飞的冰碴土块额头很快就见了汗,随着肩膀的耸动从身上蒸腾起淡淡的白雾,融合了呼吸时吐出的大口哈气一起混合到白桦林间的清晨薄雾之中。
刨坑,刨出几个漂亮的好坑,算是我们对这些不论生死的恩人无言的报答。原本因条件所限十分简陋的葬礼也因为添加了这种报恩的氛围显得略微隆重了点儿。
俄罗斯人大多信奉东正教,本也有着很隆重繁琐的葬礼程序,可是在这动荡的年月里,这群本就身份尴尬的流浪人不得不一切从简,只是在埋棺时有人唱了挽歌,摘录圣经做了祷告,并分发了伏特加烈酒稍作祭奠而已。
简陋,不太符合我们此刻的心情,所以委托万金油跟几个送葬的俄国人沟通了之后,我们得到准许用自己家乡的中式习俗来拜祭一番,以慰告他们的在天之灵。
万金油从兜里掏出一点零碎纸币当做冥币点燃烧在坟前;二土匪在每个坟头上并排点了三只烟代替香火;霍老拐提了一瓶伏特加挨个洒在几座坟头上。最后,我们四人一起俯身跪在坟前,给他们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万金油口中大声念叨着:“往西走!往西走!别回头!走西方瑶池路!早登仙界,恩泽子孙……”
“往西走!往西走!走西方瑶池路!”二土匪和霍老拐高声附和着。
我只在心中默默的念叨着:“谢谢!谢谢你们!有机会我会再回来给你们上坟,谢谢……”其他的羞于再开口,始终没办法像万金油那般嘴皮子顺溜。
这样的中式习俗还是看愣了几个俄国流浪汉的,他们没见过这般架势,眼中都带着惊奇的神色,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尤其是把纸币点燃烧掉的那会儿,能看得出他们非常的心疼。
一切收拾停当,我们跟这些好心人千恩万谢的分了手,一番彼此拥抱彼此拍背安慰过后,也突然觉得有些不舍,万金油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卷儿用皮筋儿套着的纸币出来塞到那几个人手里,重重的握了握,说了些我听不懂的感谢和嘱托。
“嗬!我说老油子,出手挺大方啊!前两天倒腾皮衣那点儿钱全让你他娘的嘚瑟出去了吧?”二土匪跟万金油并排在前面走着,拿胳膊肘顶了顶万金油的后背。
“嗨!这算点儿啥,咱哥们儿生来就不差钱儿,昨晚上那一票兄弟,讲究!对咱的脾气,那还在乎个啥,对不对呢?哈哈!哎,我说,是不是觉得刚才哥们儿给钱那会儿特够派头儿?有没有点儿大款的架势?哈哈哈哈!”难中脱险,万金油此刻兴致很高。
“咱还回那小庄院儿么?那边儿会不会也出什么事儿?”霍老拐紧走两步赶了上去,问万金油。
“不能够!他家那地脚儿僻静着呢,兄弟心里有谱儿,老哥这个你甭担心,咱接下来往北走,不靠那人的关系还真不行呢!”万金油的胸脯拍的啪啪直响。
“万大哥,你跟我们一起走?这怎么回事儿?你的买卖呢?”从昨天晚上见面他们说的话里我早就知道这不太对劲儿,万金油好像早早的就跟二土匪他们达成了某种共识,要一起上路继续往北去雅库茨克,这让我感到非常疑惑,万金油之前还说了,等到了索洛维约夫斯克就是他的终点站,在这儿做完了买卖销了货就要回中国去接着倒下一波儿买卖的。
“嘿嘿!小兄弟儿,我现在是王八吃了秤砣子,铁了心的要跟你们一起去雅库茨克,呃……呸呸呸,哥们儿才他妈不是王八!”万金油说了半截儿觉得有点不妥,连吐了几口唾沫改口。
“那个原因嘛……还是在你身上起的头儿!”他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