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我介绍说:“这是我的发小,我们从这么大点到现在。”说着,还比划了一个高度,好像半米的样子。
在任何他想见他的时候,他都可以见到他,他们快活地分享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共同把一些固执的劣习沿用至今,甚至还有父母亲的往事,那些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往事,在今天,因为共同拥有不仅弥足珍贵,并且表现出强烈的属地意识。就算我们在一个屋檐下一个锅里一张床上,可是因为那个叫发小的人,我立刻灰头土脸起来,仿佛我生来就没有可以纠缠至今的伙伴。
在我最初的记忆里,他们蓄谋已久逐个逃脱,剩下我不明就里原地张望。我拿不出一个像样的证据,人证物证都不在我手里,他们散落在何方我也不知道,没人能给我作证。多少年来我依靠想象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回望,虽然这种回望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内容,但我仍然坚持这么做。
直到今日,我突然感到,或许真有那么一个发小,他其实一直在我身边,并且将来也会不离不弃。我没心没肺地忽略了她,他不是鱼晓,不是霞霞,也不是董荣,还不是很多人。很多人都成了其他人,只有他一直是他,不求回报地跟随着我,注视着我。
出发了。在小学的假期里,我都会跟随一个叫乔老三的人在两个城市里穿梭。一放假我就要去离家六十多公里外阿瓦提的姥姥家,乔老三是姥姥同事家的孩子,三十多岁,开着一辆绿得发黑的嘎斯车,他是我假期迁徙的专职司机。我觉得自己像杂耍里的空竹,行程就是那根线。我们来来去去,我从这里滚向那里,从那里滚向这里,即使杂耍者的姿势很美,对于空竹来说,就是滚来滚去。
假期是从关上车门那一声很大的“嘭”里开始的。出发前,我仔细核对了需要带的东西。说真的,我已经不大记得我核对出了什么,只是有这样的习惯。因为一旦落下什么,乔老三绝对不会为我取个东西而跑一趟。核对只能带给我安全感,类似于出门前无数次拽门把手,按电源开关,检查煤气。说真的,我们没有给过乔老三任何回报,仅仅是因为受人之托,他每次都认认真真地开着那辆嘎斯车,认认真真地接送我,昂首阔步奔驰在康庄大道上。
是的,终于要说到重点了,重点就是这条康庄大道,以及将来很多条康庄大道。其实它们并没有多康庄,它们只是一条又一条普通的国道,省道,甚至是一条便道。我不知道它们的具体代号,但是这些路陪伴着我,在我找不到落脚点的时候,充当了我的落脚点。
去阿瓦提六十多公里路况很好,沿途风光也不错。我知道走过大约多久后,路边会有个小村庄,种满了笔直的白杨,清白的树干上有很多深褐色大大小小的坑,像是白杨的胎记,树枝毫不犹豫冲向云端。在路边有一张木床,上面铺着色彩艳丽的地毯,天气晴好时,一个头戴白色纱巾的老奶奶会坐在床上晒太阳,车快要经过她身边时我就会探出头,一直看着她,直到被乔老三吼着把脑袋伸进来。
说实话,我早已不记得乔老三的模样,这多少有点忘恩负义,不过这怎能怪我,你们不能要求一个定期迁徙的孩子能记住她身边的一切。她或许能记住戈壁滩上第一百三十六根电线杆,而对身边的人没有感受,他不在我的情感序列里,只是列席没有发言。有时我也会惭愧地告诉自己,他和那条路同样重要,若没有他的兼职,我不可能孤单地来去,虽然两个起点都有疼爱我的亲人,但是在这条路上我形单影只。在当时,我或许没有此刻矫情,然而此刻,我重温了当时的路程,只看到一个孩子的背影和那辆绝尘而去的车。
在国道和省道都走腻歪之后,乔老三抄了近道,他对这条路一知半解却兴致勃勃。所谓近道就是从一个村庄里穿过。村庄里横亘了一条小渠,水很浅,他准备一脚油门冲过去,但没成功,车子牢牢地陷在了泥里,任凭发动机咆哮,压根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乔老三去搬救兵,我坐在驾驶室里等他,天渐渐暗了下来,他还没回来,我有些慌但不敢去找他,忽然就委屈,想哭也想克制,最终没忍住,我嚎啕大哭。不知过了多久竟睡了过去。等醒来,天都快亮了,我又接着哭。乔老三和救兵们正在拖车,救兵是村里几个素不相识的巴郎子(维吾尔语小伙子),有个巴郎子看我哭得一团模糊,就近走到一户人家,给我拿来一碗酸奶和一块馕,我顾不上哭了,迅速把它们卷进肚子。
车终于从小水渠里出来了。乔老三拍了拍巴郎子们的肩膀表示感谢,大家笑得很腼腆很得意,仿佛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为了保险起见,乔老三拐上省道,他愉快地打了个口哨,一脚油门加快了速度,朝县城疾驰而去。
在我记忆的黄金时期,这条路和乔老三商量好似的,双双来到我面前,我知道我无法选择,也抹不开面子谢绝介入。我没有刻意记住他们,甚至还失散了,但是他们记住了我并一路尾随,我们身上一定有相似的记号,多年后凭借记号团圆。可是后来我才发现这种团圆仅仅是精神上的团圆,作为人证的乔老三和物证的嘎斯车早已没了音讯。那几个假期并不能拼凑成一个七巧板,他们失去了成为发小的支撑,最终变成了我的不能自圆其说。
很多年我都没有完整的时间和我周围的朋友培育友谊,每当进入如火如荼的阶段时,迁徙的到来暂时中断了友谊的发酵而留下空白。这种空白不仅是时间上的,它也涉及我性格的节奏感。等我急匆匆准备填补时,或多或少都有点物是人非。几个回合后,大家都找不到衔接点,我手中不乏这样半途而废的鸡肋,虽然持有它,但兴味索然。
终于,我不需要独自迁徙了。暂时告别了那条路,有了相对集中的时间来稳定自己,一拨人迅速渗透了我的生活,我兴奋极了,代偿般把这种生活放大,像是饿久了的人面对饕餮盛宴的眩晕。就在我准备狂欢的时候,一个更大的空白到来,举家搬迁终止了我的盛宴,我咽下了口水,这一次,我恐怕连鸡肋都不能持有。
举家搬迁的杀伤力远远大于我个人的迁徙,类似于连根拔起,使我找不到衔接的依据,那次即将到来的饕餮盛宴也变成了没有赴约的最后晚餐。很多年后,我和这拨人重逢时,虽然双方都表现了极大的惊喜,可这种惊喜经不起推敲。我见过这一拨人中共同生活见证成长的那些人,他们都在彼此的生活里,对话充满了发小感,而我已然插不上话、只能旁观,然后退出。
我清楚地记得那次搬家,所谓搬家就是把母亲和我们姐弟俩从阿克苏搬到昌吉,两地相距一千多公里。我们全家的交通工具是一辆212吉普车,它的前挡风玻璃很干净,车窗是有机玻璃的,陈旧而模糊,道路两旁的白杨在这两种玻璃之间瞬间由葱茏至泛黄,仿佛那一瞬等于白杨的一生。
原计划在日落之前到达一个歇脚的地方,可是连续的奔波让这台老旧的吉普吃不住劲,我们停下来透透气。远处是青色或者红色的冷峻的山,山脚到路基是茫茫戈壁滩。戈壁没有参照物,即使日行千里也好像没有迈出半步,我猜测几近黄昏的旷野应当很美,但我毫无记忆,只记得那条柏油路是新修的,笔直得没有想象力。
在近焉耆路段,有燥热的风吹过,也只是掀起点点沙尘,身后离我越来越远,今后又要重新开始。到今天为止我经常搬家,唯有这次让我记忆犹新,或许这是一次剥离和告别。我青春期初期的心不能体会到,这种辗转会给我带来什么,我只是觉得自己像一只闯进玉米地的熊,一边掰着玉米棒子一边丢着玉米棒子,面对手里所剩无几的玉米,满地狼藉的玉米地或许更让我感到沮丧。
童年的辗转,离间了我的生活和性格,他们唇齿相依又心生埋怨,生活中有很多连体悖论,我们追逐他们也冷落他们,最后还是南辕北辙地接近他们。后来也有很多路挨个登场,不过都是跑个龙套就下去了,让我难忘的还是从昌吉到乌市的那条路。
接着出发,我得提前两个小时出门,按照习惯,我还是仔细核对携带之物。母亲每天早起做好午饭放进一个铝制饭盒,让我带上。这个饭盒比起今天很多高科技饭盒要拙得多,可是我喜欢它朴素的手感和观感,我一直记得接过饭盒时手掌心温热的感觉,贴着指尖蔓延。
这回乘坐的是一种柴油发动机蓝白相间的中巴车,售票员对我们这些手持月票的乘客非常熟悉,高峰期时有可能会拒载。有一次我看着车子减速进站,可等我准备靠近登车,它虚晃一枪,我追了几步后眼睁睁地看着他径直跑掉,我只能骂骂咧咧地等下一辆并祈祷它不要拒载,否则二十多公里路,我要步行吗?
还好,下一辆车收留了我。这二十多公里路和我假期流动或者举家搬迁的路一点也不同。那些路,像一个从小就离家生活的孩子,固执又隐忍,隐去许多潮湿的东西,包括泪水。而这条路像一个从小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养分充足自然生长。道路是两旁是一望有际的田野,麦田,棉花,花生地,再远点是玉米地。当然,辣椒、卷心菜和西红柿必不可少,间或还有一片啤酒花。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向日葵,它金黄色的脸颊一下子就打动了我,它们真憨,大脸盘子还仰那么高,不怕阳光刺眼。向日葵是一种集体的意气风发,它们一定有信仰,在俯仰之间完成了对太阳的膜拜。
在车上,我忍不住打开饭盒,里面是红烧鸡块,茄夹,还有米饭。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这个饭盒曾经盛过酸辣土豆丝,在一次社会劳动课上,收割完最后一个甜菜,我筋疲力尽地打开饭盒,酸辣土豆丝的味道击中了我,就像此刻,红烧鸡块的味道同样也击中了我。我拿起一块鸡肉塞进嘴里,看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向日葵,看着这个离我越来越近的城市。
搬回一个城市后,停止了辛苦的奔波,我却失眠了,一到晚上,耳边就是那个中巴车柴油发动机热烈的工作声,久久不能平静。不用带午饭了,那个饭盒也收了起来,可是我还记得鸡块的味道,还有那个陌生村庄里,巴郎子给我端来的酸奶和馕。我想和它们商量一下,让它们来做我生活的物证。
我想,我是不是还可以罗列出很多这样的证据来给他介绍:这是我的发小。
发小,北京方言,是指从小一起玩,长大后仍然能够在一起的朋友。基于以上名词解释,我觉得这所有陪伴我的路,和路上的记忆,记忆里的人和事,从未在我的生活退场,安静地待在那里等我过去。等着和我说一声:好久不见。想来他们还真是我的发小,一想到这个,我的心里就圆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