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立秋刚过，天气还是很炎热，高三学生却都已经开始上课了。刘光明再一次走进了城南高中的校门。而这次进来，他是憋着一股子劲儿来的。

刘光明是1984年从城南中学毕业的。毕业都五年了。学校花园的树又长高了。刘光明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长长的都黑发，碎花裙子，步履轻盈的走过花园，刘光明赶紧慢下来，等碎花裙超过他，他赶紧闪身进了学校办公楼。她是杨柳青，高中的同学，考上了师大数学系，现在就分配到城南中学当老师。刘光明在楼道里心砰砰的跳。他还能有勇气补习，和杨柳青有很大的关系。

确实，刘光明就是小聪明过了头。上高中时，他学习成绩一开始就在前面，他觉得自己没怎么学，班里好多同学比他学习刻苦多了，可是没他成绩好。刘光明很得意。他开始看小说，四大名著他初中就看过了，虽不是太懂，但在班里也是唯一看过四大名著的人。他现在看的是《射雕英雄传》，他不爱看琼瑶的小说，虽然那时琼瑶更受欢迎。但刘光明喜欢大侠，他常常想自己应该是郭靖，学会九阴真经，行侠仗义，看到坏人就出手，那多威风，也一定能招女孩儿喜欢。想到这里他就不由自主的看第三排的一个背影，杨柳青，坐的笔直，黑黑的头发束成一个马尾辫儿，洁白的脸庞，专注的神态像一尊玉雕。杨柳青也是一个很爱学习的女生，她的学习成绩仅在刘光明的后面。

刘光明借着劳动的机会，凑近杨柳青。他问杨柳青：“你的作文怎么写的那么好？有什么办法，教教我？”杨柳青微微脸红了，说：“你就别瓤（嘲笑）我了，你比我学的好，还没咋用功，我是跑着都追不上你。”刘光明笑了，说：“我也没见你追啊？”杨柳青也没多想，说：“你还要我咋追啊。追的人都累死了。”刘光明忍不住笑出了声。杨柳青这才觉得刘光明在使坏，一扭头就离开了刘光明。

那以后好一阵子，在班里杨柳青不理刘光明，刘光明发现杨柳青整天都在学习，连吃饭的时间都在看书，他也不敢打扰了。期末考试，杨柳青超越了刘光明，竟然跑到了第一名，而刘光明却跌出了前十名。班主任程老师找刘光明谈话了。明确的说，刘光明是这次班里退步最大的同学，希望他赶快收心，他对刘光明还是充满信心的。

而此后，刘光明尽管也努力了，但却不断退步，到了高二结束，已经退到全班三十名左右。刘光明感到了压力，但他却静不下心来。他认识了县城几个干部的孩子，周末和他们一起去灞河里玩，一起看电影。有时他真不想去，可是这几个朋友都叫他，说他是哥们中学习最好的，都希望和他在一起玩儿。那个时候《上海滩》正在热播，他们几个人学周润发，买一条白围巾搭在脖子上，还有一两个抽烟的，走路都学着周润发。有谁和他们有矛盾了，几个人一起去打群架。多年以后，有人说《上海滩》是感动一代人的电视剧，刘光明就说：“祸害一代人。”

高考结束了，刘光明落榜了，杨柳青考上了师大。其实她的成绩很好，听说她父母希望她当老师，而她也喜欢当老师，她特别崇拜班主任程老师。程老师不仅数学课在全县是数一数二的水平，而且文学修养和一些语文老师比起来也不逊色。

刘光明哭了，他后悔自己管不住自己。父母开始也是骂他，后来也安慰他，让他去补习，刘光明就去找了程老师。程老师先安慰他，说你只要下定决心，就一定可以考上。然后就狠狠的批评了刘光明。刘光明只有低头承认错误。程老师还给他举了很多例子，鼓励他好好学习。

开学了，刘光明走进了校园。补习班人很多，老师上课就是讲题，学生的学习也就就是做题，也不交作业。是啊，既然是来补习，还要老师督促吗？补习班里的同学都很用功，刘光明也从头开始。考试很频繁，前几次刘光明都在前面， 他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一天见到程老师，程老师说他问过补习班的老师，刘光明学习很不错，鼓励他持之以恒。刘光明很感激的对程老师说声谢谢。

立冬那一天，刘光明收到了一封信。他看了一眼信封，是师大的信封。他知道是杨柳青的来信。杨柳青的字迹清秀纤美。杨柳青信中说，她知道刘光明补习了，很高兴，她相信他一定会成功的。杨柳青回忆起高中的生活，她说班里的所有的同学就是他最聪明，只要坐得下来，就一定会成功。

刘光明想着杨柳青在大学的样子。杨柳青得马尾辫，挺直的背影，思考的眼神。刘光明忽然觉得一股热血奔涌。为了这美好的友谊，为了自己的前途，他必须努力。

补习生一般都租房子住着。刘光明租的是西寨一家人的房子，很简陋。冬天，窗户纸全让房东的孙子撕烂了，夜里西北风呼呼的灌进来，刘光明用被子埋住头，缩成一团，像个刺猬，等被子慢慢的暖热了，在慢慢的舒展开来。有一天早上起来，被子湿湿的，原来下雪了，雪花飘到床上，消融了。一连几天，刘光明都无法入睡，冻得受不了。

这一天太阳很好，中午刘光明赶紧把被子拿出来晒。他听到门外有人叫他，扭头看时，却是村里的小木匠。小木匠穿着笔挺的西装，踏着油亮的三接头皮鞋。小木匠说：“听咱叔说你在这租的房，我就找来了。”原来小木匠在县城做沙发，冬季天短，不想回去，就想在刘光明这儿住几天。

刘光明心里不愿意，可又不好推脱，就答应了。晚上，刘光明上晚自习回来，听见屋子里有人嬉笑。

他推开门，见小木匠正搂着一个女孩儿，刘光明不知所措。小木匠却说：“光明，这是你嫂子，她来看我，马上就走。”那女孩儿也冲着刘光明点点头，笑了笑，然后就走了，小木匠去送女友。刘光明看到他的被子凌乱了一床。他脑子里浮现出自己都不是很清晰的画面，感到一阵的躁动。他拉开被子想躺进去，却感到有点难受。他站在地上迟疑了一会儿，就开始做作业了。

小木匠回来了，抱了一床军用被子。小木匠说：“咱两人晚上盖一床被子不暖和。哥也不哄你，刚才我跟你嫂子盖了你这被子，不是我故意，实在是哈哈。这床新被子给你。别怪哥，你长大就知道了。”

第二天中午回来，小木匠和他女友都在，他们摆了一桌好吃的，有鸡有鱼，莲菜炒肉。小木匠说：“光明，上学吃不到好的，这几天中午你就别在学校吃了。”刘光明在学校每天中午就是那一碗汤面条，两筷子就挑了，想吃第二晚都没机会，下午上课肚子咕咕的响。他也就没再客气，和他们一起吃起来。小木匠说：“哥这阵子遇到好生意了，赚了些钱，你别客气，吃。”说着还拿了啤酒，给三人都满上，刘光明忙说：“我不会喝，我下午还上课呢。”小木匠说：“啤酒就是饮料，一点劲儿也没有，喝了开胃，你都是大小伙子了，再过一两年也该找媳妇儿了，喝点啤酒，男子汉。”刘光明就喝了一杯。

晚上，小木匠看刘光明学习完了，就说：“这几天打扰你了，我明天就走了。我到甘肃去做沙发，现在这活儿赚钱很。”刘光明就问能赚多钱。小木匠说：“一年下来，净落两三万不是问题。”刘光明很惊讶，小木匠说：“咋样，不上学了，跟哥做沙发去？上大学不也是为了赚钱嘛。”刘光明说：“不敢去，去了咱叔不打死我啊。”小木匠就笑了说：“跟你开玩笑呢。好好上学。”

这一年，刘光明真的好好学习了，他的模拟考试成绩都很好。到了七月，刘光明忽然睡不好。他觉得自己不是那种放不开的人，可是晚上就是睡不好。眼看就要高考了，他有点着急了。睡不着的时候，他就胡思乱想。他想如果自己这次再考不上怎么办？父母的希望又落空了，他如何面对？考上大学了，家里供他上大学，还有妹妹又有上高中了。他就想起了小木匠说的，如果有几万块钱，还怕什么呢？想到小木匠，他就又想到小木匠的女朋友，又想到杨柳青。他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高考三天下来，他晕晕乎乎的。成绩出来了，又差了几分。

刘光明漫不经心的走在灞河滩上。夏天很闷热，河道里有点儿风，他坐在一块儿大石头上，捡起石子丢在远处的水潭里。他的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他真希望这个世界就停止在这一刻，让他永远坐在这里。水潭里多了一朵浪花，刘光明侧身看到了杨柳青。他赶紧站起来。杨柳青笑道：“怎么想不开呀。”刘光明笑了，说：“你是来看我怎么投河自尽吗？”杨柳青说：“我相信刘光明还不至于这么没出息。”

刘光明这才仔细看了看杨柳青。显然，杨柳青已经知道怎么去打扮自己了。虽然她很朴素，但青春的光艳才是最好的风采。杨柳青的脸颊像城南县的玉，光洁，青纯，她的眉毛尖尖的像灞河的柳叶，眼睛透彻的就像灞河的水。刘光明看着挺拔的杨柳青，不像中学时害羞低头含胸的女孩儿，而是骄傲地挺着青春的风景。

杨柳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知道刘光明在看她，就说：“这么看我，不认识了吗？”刘光明也觉得有些失态了，就说：“是不认识了，气质变化太大了。”杨柳青扬头笑了：“刘光明又复活了呀。油嘴滑舌了。对了，你打算怎么办？”刘光明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他没说话。杨柳青说：“不要多想了，再补习吧，我们农村孩子还能怎么样，而且你是很有前途的。这也是程老师的意思，程老师让我告诉你，不要灰心丧气。”

刘光明感到一阵眼酸：“你见程老师了？”杨柳青说：“是的，他说要是见到你，把这话告诉你。”刘光明还能说什么呢，最好的老师和最好的同学都在鼓励自己，自己怎么能放弃呢。

小木匠回来了，来看刘光明。小木匠在甘肃赚了钱。他说回来要盖房，盖平房。小木匠说：“别怕，饿不死人，就你这脑子，出去就是拾钱。”刘光明说：“我啥也不会啊。”小木匠说：“做沙发，很好学，就是组装，也不用气力，你这没聪明，一学就会。”刘光明有点心动，小木匠说：“走，到我家，我教你。”

原来做沙发的木料都是加工好的，只需要用扣件组装起来，在填上海绵，包上面子，就这么简单。也就一晚上，装了两个拆了两个，小木匠说：“兄弟，你是我见过学的最快的，到底有知识就是好。”刘光明说：“这没用什么知识啊。”小木匠说：“说句不客气的话，兄弟，你这叫死读书，自己学了本事还不知道。你上了高中，你的理解能力比别人就强多了，这就是知识。”刘光明忽然觉得小木匠这个小学毕业生简直就是他人生的导师了。他惊讶的看着小木匠。小木匠说：“别笑话哥，哥也是在外面听别人说的。你要是走向社会，比哥强多了。”

刘光明和小木匠去甘肃了。那个时候，农村的孩子就是上大学或者是出去打工，他走上了后一条路。小木匠在甘肃有一帮子人，一起找活儿。刘光明跟着小木匠做，虽然不是重体力活，自己又年轻，当一天到晚都忙着，也是很累的。刘光明有时就想如果他考上大学了，何至于如此辛苦。但到了第一个月底，小木匠给他发了一千多块钱，刘光明一下子高兴起来。他给家里寄了五百块，第一次请小木匠几个去吃饭。那一次，他第一次喝了酒也抽了烟。他，完全成了一个打工的。他们开始到处找活儿，他也试着按照顾客的要求设计一些新的样式，果然就有了更多的客户。过年了他也没回家。他越来越觉得这钱还真的很好赚。小木匠也很仗义的，刘光明自己找的活儿，小木匠就让他独立做，赚的钱都是他的。刘光明有种做老板的感觉。他花钱也越来越大方，隔三差五的就去下馆子。

刘光明已经完全掌握了做沙发的流程，他其实已经可以独立的干活了。只是离开了小木匠，他不知道如何进料。他就有意的跟着小木匠去进料。小木匠也看出了刘光明的心思，就对刘光明说：“兄弟，这没什么技术，做的多了，认识人了，就好办，以后你自己来。”

那一年刘光明二十岁了。他离开了小木匠，自己跑到庆阳去了。庆阳是甘肃的飞地，深入陕西，所以陕西人很多。刘光明自己租了门面，左邻右舍都是西安人，他当起了老板。其实他还只是打工，他没资本，他小打小闹，慢慢地找他做活的人多了，他挣得工钱就多了。他觉得自己一个人做不来了，就人市儿找了和他差不多大的小伙子，帮他干体力活儿。小木匠来过几次，看了刘光明的店，说：“你要卖沙发，而不是一直给人做沙发。”刘光明说：“我没钱啊。”小木匠很大方，给了刘光明一张支票。

刘光明算是真的当起了老板。那一年他才二十岁。说是老板，其实就是有了个名头，自己还是做工的。只是租了外仓库，可以在没活儿时，自己做沙发存着，等有人来店里了，就让人看货，这样就周转起来了。

刘光明有了闲时间，他在庆阳街道上闲逛。路过庆阳一中时，看了一眼校门，刘光明心想，这还不如城南中学气派，心中不由得想起了杨柳青，她劝自己去补习，而他却走上了打工路。今天是7月2日，就要高考了，今年他是彻底放弃了求学的路了。他心中无限惆怅。说实话，他心不甘啊。自己当年以全县第一的中考成绩进了城南中学，如今沦落到这地步，真是不敢想。他又想起了杨柳青，她这会儿应该在大学里考试了吧。

杨柳青一放假就跑到城南中学。她时刻都忘不了这里，她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就到程老师家了。城南中学的老师都是宿办合一，老资格的老师会分到两间房子，一间住家，一间办公休息。程老师看到杨柳青，高兴的对他爱人喊：“咱杨柳回来了。”杨柳青每次来也就喜欢程老师这么喊。程老师爱人没工作，在这里做点小生意。听见程老师招呼，也忙过来叫杨柳青坐下，又是倒水又是洗水果。程老师就问杨柳青学习累不累，大学吃的好不好，又叮嘱她虽然学数学了，但不要忘了看看文学。杨柳青答应着，程老师爱人就问杨柳青谈恋爱了吗？杨柳青脸一红说没有。程老师就冲爱人说：“年轻人还是要以学习为主的。”又有几个老师路过，看到了就说，“咱杨柳回来了”。杨柳青都尊敬的招呼了。程老师叹了一口气说：“哎，光明这个尖尖屁股坐不住，今年跑外面做生意了，可惜了。”杨柳青看程老师，其实也想知道刘光明的下落。

杨柳青觉得自己可能是爱上刘光明了。刘光明长得很帅，个子高高的，脸瘦瘦的，眼睛很大，鼻子高高的还很匀称，走路很有节奏。她开始注意刘光明其实只是因为他的学习成绩，这家伙轻易就考在前面，知识面广，又聪明，还很仗义。有一次晚自习她回宿舍晚了，别的班里几个调皮的男生过来逗她，刚好刘光明从男生宿舍出来，就上前解围，她赶紧跑了，结果刘光明被那几个人打了一顿。刘光明不让她给任何人说。

程老师爱人问她谈恋爱了吗，杨柳青这种情愫就明显的浮上心头。真的是上了大学就和中学不同了吗？她看到班里有谈恋爱的，她不反感，但是也不想谈，她只知道努力学习。她还像个中学生。可是在她心里总模模糊糊地有一个影子。今天这影子就这么清晰的浮出了。

刘光明在店里喝着茶，一边做着今年的高考数字学题。好久不做了，这是有些生啊。门口的光线一暗，一款蓝碎花连衣裙飘了进来。刘光明仔细一看，却是杨柳青。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没错，就是杨柳青。刘光明说：“杨柳，你怎么来了。”杨柳青一边坐下，拿起刘光明做的题：“不错嘛，选择题全对。对了，你怎么也把我叫杨柳了。”刘光明说：“听程老师这么叫的，你怎么来了？”杨柳青说：“坐车来的。”刘光明急了，“我是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杨柳青嘻嘻的笑了，望向门口，小木匠闪身进来了。

小木匠做东，请杨柳青和刘光明吃饭。杨柳青问刘光明怎么一声招呼不打，说好的补习，却来这里发财了？刘光明还没说话，小木匠忙说是他勾引刘光明的，刘光明本来要去上学的。杨柳青说那你也该和我说一声吧。刘光明就有点儿硬杠了，说我为什么要和你说呢，你是我什么人。小木匠把啤酒杯子往桌子上一蹲，说刘光明你这就不是了，她是你同学，而且你答应她的，你就该遵守这就叫承诺。刘光明笑了，你这个人，好话说尽坏事做绝。三人都笑了。

刘光明要给杨柳青找旅馆。杨柳青说一个人住害怕，小木匠朝刘光明使眼色，刘光明不理，问杨柳青：“不住旅馆住哪里？”杨柳青看着刘光明，微笑着说：“就住你店里。”刘光明说：“那我怎么办？还有他。”小木匠赶紧说：“我回去，我明天还有事儿呢。”说完就溜了。刘光明只好把杨柳青带回自己的店面，里间有张床，凌乱的很。杨柳青说：“我就睡这里了。”刘光明惊讶说：“那我呢？”杨柳青看着刘光明微笑着说：“你当然不能在这床上睡了，你睡外面沙发上。”刘光明迟疑着说：“杨柳，不好吧？”杨柳青说：“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对了，我们也不急着睡觉，好久不见，聊聊天。”杨柳青就看刘光明做的高考题，两个人一会儿做数学，一会儿又谈作文，聊了很多。

杨柳青走了，她对刘广明说，你再考虑一下，是上学还是打工？事情其实已经不由刘光明思考了，他的店面自下半年来，生意一直很好，停都停不下来，他又雇了一个小徒弟帮忙。一直忙到过年，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回了老家过年。本来他还想去给程老师拜个年，程老师老家就在白鹿原下。可终于没去，他觉得自己这不成器的样子，怎么好意思见程老师。他又想起了杨柳青，她家在横岭的三岔口，路很远。她寒假一定在家，刘光明心想，如果自己一直打工做生意，还怎么见杨柳青，这份友谊就只有到此为止了。至于杨柳青眼睛里那份儿意思，刘光明除了砰然心动，也只有心动一下了。过了年，他匆忙就走了。

一路西行，越走越冷。刘光明不知道怎么的就觉得心空了。虽然他现在才二十一岁，就能自食其力了，但是这不是他的理想啊。再说了，如果这行业就一直这样子，他一辈子就都看到头了。铁路两边的积雪还没消融，戈壁滩连一个荒草也没有。

到了三月，沙发生意忽然就不行了，没人再买他们沙发。刘光明打听到了消息。有些不地道的人，在沙发里填烂棉花、烂稻草，甚至垃圾，更有可恶的人，把死猪塞进去，卖了沙发就跑了。这个行业的信誉是完了。仓库里的几套卖不出去了，还有很多原材料，而房租还要交，两个工人的工资还要付，再坚持下去就会赔本了。刘光明干脆以低于成本的价处理了几套沙发，交了房子和仓库，辞了工人，打道回家，总算保住了一部分收入。

老家的春天还是很温暖的。刘光明学会了打麻将，他每天在村子里和几个人打牌，虽然打的也不大，可是总是输多赢少。有一天小木匠也从甘肃回来了，从牌场把刘光明叫出来，劈头就骂：“你个瓜怂，你知道他几个为啥叫你打牌，是看上你钱了！几个人合着收拾你，你这都看不出来？”刘光明如梦初醒。他在家里有没事干了，心血来潮想去城南中学转转。

他没敢从正门进，却从偏门进来到了操场。一个体育老师正在训练体育生。刘光明在旁边看，体育老师就过来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刘光明拿出一包哈德门，给了老师一根，自己点了一根，那老师没点烟，还是问：“你是这里的学生吗？”刘光明说：“以前是，毕业三年了。”体育老师问：“想来补习？”刘光明说：“不，我一年半都没进学校了，想程老师，来看看。”那体育老师说：“程老师带过你？你是哪一年毕业的？”刘光明不好意思的说：“84年。”体育老师说：“咱们一级的啊，不过我是8班的，学习不行，就考体育了，上了两年都毕业了。你要是考体育也没问题。”刘光明眼睛一亮，说：“我这条件行吗？”

体育老师说：“我姓张，你如果有兴趣，测一下。”当下就让刘光明热身，又给他换了学生的运动鞋。测了立定跳远、100米、铅球，张老师大喜：“你叫刘光明？这样，你来吧，你这运动天赋这么好，当年为啥不学体育？明天来，赶紧来，马上高考报名了。”

刘光明在张老师指导下，体育成绩上升很快，而且很稳定。刘光明也很高兴，他也没想到自己体育潜力这么好。很快，体育考试通过了，刘光明非常高兴，他送给张老师一条哈德门。张老师看了刘光明一眼说：“咋俩虽然是一级同学，但是说句你不爱听的，我现在是老师，你是学生，你抽烟我就不说你了，你再给我送烟我就要批评你了。我还警告你，你不要觉得你没问题了，体育生最难过的是文化课。”

刘光明说：“张老师说的对，就送这一回，我马上也就上大学了，你就当你毕业的学生送你的。”张老师笑了：“那我就不客气了，不过你必须重视，虽然你过去学习好，高考这事情，必须谨慎。”刘光明嘴上答应着。心想，小看我了，三百多分，不是小菜一碟儿嘛。

程老师知道张老师收了刘光明训练体育，连着叹了三声。高考结束了，杨柳青又来学校玩儿，程老师说了刘光明报考体育了。杨柳青惊讶地张开了嘴。她在操场见到了刘光明和张老师，两个人正在闲聊，刘光明俨然已经是大学生的摸样了，西装革履，抽着烟。杨柳青走过去说：“刘光明，你在老师面前也抽烟？”刘光明一看杨柳青，就不好意思把烟灭了。杨柳青问道：“你怎么会考体育了？”

张老师就急了：“哎，这位同学，他为什么不能考体育？是体育老师不如人吗？”杨柳青说：“老师您误会了，我只是说他不适合考体育。”张老师说：“他很适合，他专业课成绩非常好。”刘光明也说：“杨柳，我今年会考上，学什么不重要，只要学的好。”杨柳青问：“你估分了吗？”刘光明笑了，轻轻的说；“不用估分。”

高考成绩出来了，刘光明没过本科线，只够了大专。刘光明喝了一天啤酒。上吧，体育本来就不是自己想要学的，又是大专。不上吧，毕业都四年了，总算是考上了啊。他想找程老师出主意，但程老师不在，说是去医院了。杨柳青今年是大四了，去实习了。刘光明感到很无助，他随便报了一两个自愿，结果滑档了。他的大学梦就这样昙花一现？

一个让他更受打击的消息传来。小木匠出事了。在家没事干的小木匠出去喝酒，骑了别人的摩托车，飞驰下白鹿原，与迎面来的卡车相撞，当场车毁人亡。刘光明坐在小木匠的坟前，自己点了一根烟，给小木匠点了一根，就这样一根接一根地抽着，他泪流满面，他陪着小木匠坐到了凌晨，实在撑不住了就趴在坟头睡着了。

刘光明再也不想出去做沙发了。除了帮父母种地，他就是抽烟，偶尔又去看看小木匠。小木匠留下一儿一女两个孩子，刘光明有时也去他家帮着做些事，看看孩子。小木匠的媳妇儿倒不是那么伤心。她说：“你哥是个二货，做事从不考虑后果。”刘光明默不作声。小木匠媳妇儿说：“你还是去上学吧，你不是在外面跑的人，你是当工人的料。”农村人吧给公家干事儿都叫工人。刘光明却说：“嫂子，等我哥过了周年，咱们结婚吧？”小木匠媳妇儿笑了：“你看小说多了吧，这只是故事，肯定不行。不说我比你大多了，你跟我，别人不说你对我好，反而会说你图你哥留下的家产呢。”

的确，刘光明最近在看《平凡的世界》。他在里面找自己的影子，是孙少平吗？不像，孙少平没参加高考，他安心平凡，却志在高远；孙少安吗？也不是，孙少安屈服现实，努力适应。他谁也不像，他倒有点像王满银，眼高手低，尖尖屁股坐不下来。他也想到了杨柳青，他是不是有点像田晓霞呢？

陕西地方邪乎，想谁就来了。杨柳青从西安南郊坐车上了白鹿原，来到了刘光明家。她很兴奋的告诉刘光明：“原来这白鹿原很大啊，我还以为就是这一面坡呢。”刘光明说：“我去西安或外地都走西边。”杨柳青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小木匠吧。”

小木匠的坟在一面阳坡上。此时正是夏季，小木匠的坟头刚刚长满了青草。杨柳青站在坟前，深深的三鞠躬，刘光明也跟着三鞠躬。他们找了一处荫凉，坐了下来。杨柳青说：“你觉得小木匠对你人生有什么影响？”刘光明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此刻，我还能说什么，路都是自己走出来了的，说的好听点儿，我就是在现实和理想中摇摆不定。说的难听点儿，我就是眼高手低，没有毅力，投机取巧，用程老师的话说就是尖尖屁股坐不住。”说到最后这句，杨柳青不像以前那样有点儿矜持，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了。刘光明等她不笑了，说：“你觉的很有资格嘲笑一个失败者吧。”

杨柳青情不自禁的拍了一下刘光明的背，说：“你这么讨厌。我怎么嘲笑你，我是被你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了。小木匠这人没上过学，但是有智慧，人品也好，只是他和你不同路，你不该和他一起走。”刘光明说：“这阵子我倒是想和他一起走了。”

杨柳青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说：“我不是那意思。”刘光明说：“杨柳，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说的对，但是现在我都没方向，也没有了勇气。我感谢你每次都在我最失意的时候来看我，这友谊我永远记得。”不知什么时候，刘光明已经握住了杨柳青的手，杨柳青也没有抽回。她想找出刘光明失败的心理问题，可她觉得自己也说不清，一切都好像是那么自然。她想，这也许就是命运。她有些为刘光明感到委屈，她有点儿不自信了，她说：“光明，你还是去补习吧？”

刘光明听见杨柳青叫自己光明，心里一阵激动，他感到今天他对杨柳青那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完全清晰了，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关心他，支持他，帮助他，总是在他最失意的时候来看望他。但是，以现在的情况，他觉得他和杨柳青，就像孙少安和田润叶，已经不可能再发展了。是他不争气，毁灭他们可能的美好未来。

杨柳青带着无限的惆怅离开了。刘光明却收到了程老师的信。程老师首先用一个数学老师精准的语言狠狠的批评了他。程老师说，你就是典型的没有理想，没有志气，空有幻想，不能踏踏实实做事。你已经从我这里毕业四年了，按说我不应该再管你了，无奈我放不下我的良心，放不下从我眼前经过的浪花。我不希望我的良心不安，不希望经过的浪花不能奔腾到大海。还有，我不能拒绝一个善良的女孩子的要求，我希望你振作起来！不要做一个懦夫。当下高考，虽然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过不去的不一定是失败者，但过去的一定会是成功者。再过十年，这种局面就不复存在。高考，仍是普通家庭孩子成功的最公平的道路。如果你没勇气来城南中学，可以去临县的少陵一中。

刘光明如同当头棒喝，他猛地清醒，是啊，我不高考，还能干什么呢？不能再犹豫，不能再消沉了。刘光明去了少陵一中。这学校比城南中学大多了，补习班里一百多人，八个班。老师上课也是满堂灌，天天习题做不完，学生进出课堂也不用给老师报告，自觉进出，却很安静，每个人都很自觉。课间，后门就对着少陵原，几个男生一看就是老补习生，下课了就蹲在门外抽烟，一边抽烟一边品评着老师的讲课。那些年，补习生就爱品评老师，有的还说的很有道道儿。程老师就说过，他绝不代补习班，眼高手低，总爱品评老师，自己就是不动手，光爱听课，不做作业。他警告刘光明，要像应届生那样从零开始。刘光明也和他们一起抽几根烟，却不品评老师。

他下决心克服坐不住的毛病。他课间尽量把自己压在座位上，不是看书就是默记知识。一旦但发现没记住，他就掐一下自己大腿，再从头默记。他扎实地做好每一道习题，那怕再简单，他都要完整地写出步骤，如果答案对不上，他就从头做起。他不断总结出现问题的原因，总结成功的经验。回到租住房，他坐下来就继续学习。他把总结的提纲写道纸上，贴在墙上。刘光明忘记了自己在哪里，忘记了做沙发的往事，忘记了小木匠，甚至忘记了杨柳青。几次模拟考试刘光明像一匹黑马，一下子引起了补习班老师和同学的注意。

刘光明发现自己的同桌换了。一个微胖但很漂亮的女生坐在了他身边。她叫杜苗苗，她原来的同学都叫她豆苗儿。豆苗学习成绩一般，她开始也不和刘光明说话，却直接拿过刘光明的练习卷去看，看了就自己做，做不来就抄下来。一段时间后，豆苗儿的考试成绩竟然也进步不少。刘光明开始注意豆苗儿，豆苗儿也爱向刘光明请教问题。刘光明每一次讲解，豆苗儿都竖起大拇指，然后一笑。刘光明看到豆苗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窝。

豆苗儿住的地方比刘光明远一点，在一条路上。有一次上晚自习，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刘光明说：“以前怎么没遇到你？”豆苗说：“遇到过，只是我们那时不认识，补习班就这样，人太多。”确实，以后就经常遇到。豆苗儿早上来学校买吃的就给刘光明带一份儿。刘光明说吃过了，豆苗儿也不管直接就放到了桌子下面，刘光明只好放学时拿回去吃了。后来他干脆就在校门外吃早餐，却每次都能遇到豆苗儿，而且豆苗儿总是先把他的钱也付了。他说自己付钱，豆苗儿说：“看你小气的，同学嘛，有什么呢，下次你付钱。”而下次他去付钱，又是豆苗儿早付了。

忙于学习，刘光明也不想纠结这事儿了。豆苗儿学习也在不断进步。春暖四月，杨柳青悄悄地来了，在看到杨柳青的时候，刘光明正在和豆苗儿分析一道数学题。刘光明走到教室后面的树下，笑着对杨柳青说：“你怎么来了，这么远的。那是补习班的同学豆苗儿。”杨柳青说：“我是来看你的，又快高考报名了。其实到这里并不远，从师大门口坐公交车就到了。我来给你送一本时政手册，这是我们学校政教系老师编的。我看还很不错，就给你带了一本。”豆苗儿也出来了，刘光明有点儿尴尬，说：“介绍一下，这是杨柳青，这是豆苗儿。”

杨柳青很大方的伸出手说：“你好豆苗儿，我只带了一本册子，你们是同桌就一起看吧。”豆苗儿很是羡慕杨柳青的大学生打扮，长发烫过一点儿，披在肩上，穿着一身休闲运动装，脚上一双白色旅游鞋。杨柳青知道豆苗儿在看自己，就说：“豆苗儿，你很漂亮。我家里困难，这鞋是我爸爸上山挖药材，给我买的，我很少穿的。”刘光明说：“杨柳，我们去吃饭吧。”杨柳青说：“光明，不耽误你时间了，你们忙吧，我还要赶紧回去，晚了就没车了。”

晚上，刘光明和豆苗一起往回走。豆苗问道：“她是你女朋友吗？”刘光明心中一热，说：“不是，她和我是同学，现在是大四的学生了。”豆苗儿就笑了，说：“又是一对儿被高考耽误的情人呢。我要是第一年考上，他也不会和我分手。”刘光明不想接这话，因为他也不知道怎么定义自己和杨柳青的关系。

豆苗说：“刘光明，去我那里吧。”刘光明说：“这么晚了,明天还有课啊。”豆苗说；“今天是我生日，你不祝贺我吗？”刘光明兴奋地说：“那你应该请客啊。”豆苗儿说：“是啊，走吧。”豆苗儿住的地方很干净，她一个人住着，这家就住着她一个学生，其余房子都是主人家住着。豆苗儿不知什么时候买好了一些熟食，花生米，黄瓜，还买了几瓶啤酒。刘光明今天才见识到豆苗儿不简单。豆苗儿也是补习两年了，家里让她嫁人，她不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越聊话越多，一会儿就喝完了几瓶啤酒。

刘光明做生意时已经喝过啤酒了。豆苗儿其实没喝过酒，今天她喝醉了。在补习班，刘光明的出现，让她眼前一亮，这男生真是太帅了，而且他学习又那么好，远远胜过高中的男朋友。她想如果和刘光明一起考上大学，那该多好，也该扬眉吐气了。可今天遇到杨柳青，让她有点儿受打击。豆苗儿心里不舒服，本来就要请刘光明一起过生日，不想喝醉了。她说：“光明，我爱你。”刘光明说：“你喝多了，豆苗儿，我要走了。”豆苗起身去送刘光明，却摇摇摆摆地跌倒了，刘光明附身抱起豆苗，却抱不动，豆苗儿却搂住了刘光明的脖子。刘光明顿觉热血奔涌，他之前除了拉过杨柳青的手，却与女生没有这么亲密接触。

他好不容易把豆苗放到床上，豆苗儿却抱着她脖子不可撒手，嘴里还喊着“我爱你”。刘光明怕别人听见，轻轻的捂了豆苗儿的嘴。豆苗儿却在他手心吻了起来。刘光明赶紧放开手，却累地·趴在了豆苗儿身上，他想要起来，豆苗而却死死不放。豆苗说：“光明，你亲我一下好吗，亲一下你就走吧。”刘光明迟疑着，终于吻了豆苗儿。而这一电光火石之后，刘光明就完全不能自持了。

两个人早早的到了学校。满腹心事而又若无其事的学习。下雨了，课间，刘光明走到山坡上，他在雨中淋着，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发生了这个事儿。他想到了杨柳青，他似乎看到杨柳青委屈和抱怨的眼神儿。他又觉得不是，杨柳青和自己并没有表白感情，而且她就要毕业了，自己还在补习，不可能走到一起。想这些都是徒劳的，目前只有静下心来，先考上大学。

令他惊讶的是豆苗比他安心的多。她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该学习就学习，该问问题就问问题，一点也没有慌张，反倒是比以前更能安心。

六月，马上就高考了。有一天下晚自习回家，半路上，几个男孩子叼着烟，挡住了刘光明，为首的一个很壮实，上来就是一脚，其他人也都动手打刘光明。刘光明知道不敢和他们对着打，那样，这帮人会失控。打了一阵子，为首的那人说：“知道为什么打你，敢欺负我妹子！我是豆苗她哥豆豆儿。”那几个人都笑了。其中一个问刘光明：“你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怎么连豆豆儿你都敢惹。”刘光明说：“我没欺负豆苗儿，我是城南县的。”豆豆儿抬脚想踢刘光明，那个人挡住了：“你是城南县的？城南六侠知道不？”刘光明说：“知道，长臂侠郭刚，铁头侠马东明，都是以前好朋友。”那人说：“原来都是朋友，豆豆儿，算了，你妹子不是很喜欢他嘛，你就认了这个妹夫，都是朋友。”豆豆儿看来是个浑人，就说：“如果我妹子今年考不上，再肚子大了，我让你就埋在少陵县。”

豆苗儿第二天眼睛红红地来学校。课间，她把刘光明叫出来，说：“是房东告诉我哥的。我才知道昨晚他打你了。我没有让他打你。”刘光明说：“我知道不是你说的，如果是你说的，不是现在被打。但这事儿总是我对不住你，也是该打。”豆苗儿有点想哭。

刘光明心彻底乱了。考场上他有点儿神不守舍。又一次落榜了。刘光明好几天不想吃饭，他觉得这个世界上，他是最倒霉的人，也是最没志气的人，怪谁呢？豆苗儿吗？豆苗儿据说考到了商学院。刘光明不多想了，他像一根蔬菜一样的躺着。母亲哭着叫他，他一声不吭，父亲过来骂他，他也不想说话。

母亲又来了，“光明，杨柳青来看你了，快起来洗洗脸吧。”刘光明现在最怕的就是杨柳青，偏偏她来了。他想不见，人都来了，见吧，这脸往哪里放？他脑子里纠结的像一团麻。他听见了杨柳青走路的声音，接着就听到杨柳青的声音：“光明，我不劝你什么，我是来告诉你，程老师住院了，肝癌，你能去看看吗？”

刘光明惊讶地站起来，他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他看到杨柳青眼里都是泪水了。他洗了脸，换了衣服，又去理了发。他不能一副邋遢的样子去看程老师。

程老师消瘦好多，但精神还好。他昨天才做了射频治疗，他躺在病床上看着《数学通讯》。看到杨柳和刘光明进来，程老师想要坐起来，杨柳赶紧挡住，二人却已泪流满面。程老师说：“这娃，哭啥，人都有生老病死，免不了，我自觉得活得还很快乐，不哭！杨柳，你工作安排了吗？”杨柳说：“我回咱们城南中学。”程老师说：“回来也好啊，你就是咱城南中学回来的第一人了。”程老师对刘光明说：“光明，头抬起来，有啥丢人的，谁不犯错误，再说，也不算啥错误，年轻人嘛，哪里跌到哪里爬起来。不准再垂头丧气的，我就见不得男人这副摸样！”刘光明他起头，程老师说：“失败了这么多，有的是外界因素，有的是你自己的原因。将来不管做什么，好好总结，也是一笔财富。杨柳上大学，你上的是社会大学。不要放弃，你两是我最喜欢的学生，我不因成败论英雄。”

杨柳青果然分回城南中学了。程老师也出院了，但他他已经不能上课了，学校安排杨柳接他的课。程老师对一些家长说：“放心，我杨柳比我强。”学校的老师都说：“咱杨柳没问题。”杨柳就此成了“城南女儿”。

刘光明已经上了一个月的课了。去年那番功夫没白下，学习轻松多了，理化生他基本不丢分，作文几乎每次都是老师推荐的优秀范文。语文老师说：“作文就是认知水平，光明这么多年也没虚度。”刘光明自己开始研读大学的教材，他觉得居高临下的看问题更清楚。他把这想法告诉杨柳青时，杨柳青竖起大拇指，说：“到底是刘光明，我上大学三年级才有这体会。”刘光明知道杨柳青是给自信心，他打心里感谢她。

杨柳青的数学课很快就站住了脚。她知道，她是站在程老师的基础上，程老师经常听她的课，并真诚的指导。杨柳青每周都请刘光明来吃饭，她在老师灶上的饭票吃不完。吃饭时，刘光明还问杨柳青几道数学题。杨柳青就说别来这套，自己研究去。

刘光明一直没去过杨柳青的办公室。那天中午，他路过，就想进去坐坐。到了门口，刚要推门，却停住了。抬手敲门，并高声喊报告。杨柳青以为是学生，就说进来。看到是刘光明，就嗔骂：“再这么讨厌就别来。”刘光明说：“你现在是老师，我还是个学生，应该的。”杨柳青笑了：“你有完没完啊。”刘光明说：“杨柳，这么多年，都是你关照我，在最苦难的时候把我拉起来，我真的做你的学生都不够格。我在做人方面真的像个小学生。”杨柳青说：“不想成长了？”刘光明说：“那就需要杨老师指导了，你愿意指导我吗。”杨柳青说：“好啊，先给老师扫地吧。”

刘光明扫视了一下杨柳青的办公室，很朴素，除了学校配备的东西，就是一盆兰花。一排书架挡住了休息的空间，刘光明扫里间时，看到了杨柳青晾着的内衣，他赶紧低头就往外走。杨柳青说：“偷懒，你看到女人内衣还脸红？”刘光明说：“杨柳，豆苗儿那事儿，我对不住你。我也是追悔莫及啊。”

杨柳青说：“我可没问豆苗儿的事儿。这事儿怎么就对不住我了？再说了，你也是年轻人嘛。顺便告诉你，豆苗儿有了新的男友。”刘光明不知该说什么了，他真想找个地缝儿钻下去。他很快扫完地，转身想离开。杨柳青正好背对着他。他忽然想拥抱杨柳青，不料杨柳青似乎看到了，转身说：“怎么了，又要犯错误？”刘光明惭愧地退了出去。

程老师不行了。四月的时候，刘光明在上晚自习，杨柳青敲窗户，刘光明出来，却见杨柳青泪流满面，说：“程老师已经是弥留之地了，快走吧。”

医院里，程老师家人在旁边。学校领导白天来过了。看到杨柳青和刘光明来了，程老师爱人就带他么到床前，叫醒程老师，说：“你杨柳和光明来看你了。”程老师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是动了一下眼睛，脸上微微地笑了。

医生来看了说：“别人都走吧，家属留下。”杨柳和光明就在外面，舍不得走开。过了很久听见程老师家人哭了。杨柳青也忍不住趴刘光明肩头哭出声来。

哪一个多月，刘光明拼死地看书做题，他不给自己留闲时间，只有周五去老师灶上默默的配杨柳青吃饭。

高考前一天，杨柳青找到刘光明说：“这几天你就住我宿舍，我和师母住一起。”刘光明说：“不好吧，对你影响不好。”杨柳青说：“我只是想让你顺利考上，了却程老师的心愿。”刘光明不敢在说什么了。

这次高考，刘光明一切顺利。拿到答案，杨柳青和他一起在自己办公室估分。刘光明保守估计都在560分以上。杨柳青看到刘光明算出的总分，激动的一下子抱住刘光明：“光明，你终于考上了。”刘光明也忘情地拥抱着杨柳青，激动地嘴唇发抖。六年啊，他考了六年，不堪回首。那一晚，他和杨柳青聊了一夜，他说：“没有你，我都不知道在哪里了。”杨柳青说：“最应该感谢的是程老师。”提起程老师，二人又是有一阵伤心。

刘光明考了578分！在当时是城南中学最高分了。报志愿那天，杨柳青问他报什么大学，刘光明没说话。教务处的老师找到他们，说刘光明补习这几年的班主任没填。刘光明拿起笔，签下了：“杨柳青”

刘光明的志愿只有一个：sx师范大学。

2020年城南中学的校门外打出了一条电子屏信息：热烈祝贺我校刘光明老师、杨柳青老师获得特级教师称号。

“刘老师和杨老师是比翼齐飞啊。”

“刘老师还是杨老师的学生呢。”

“不对，他们是同学。”

“师生恋还是姐弟恋呀。”

一群学生嘻嘻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