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是我的玩伴,曾在我的童年时光里留下了深刻的回忆。
春生从小时候就是一副身体孱弱的样子,身高也比同龄的孩子矮很多,佝偻的身躯,蜡黄色的脸蛋,让人第一眼就会觉得这一定是个营养不良的孩子。
春生小的时候特别顽皮,是我们村里远近闻名的捣蛋鬼,浑身上下不知道积攒了多少处伤疤。记得有一年夏天,春生跟着他爹去田里割草,玩耍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了深水井里,他爹用栓牛的绳子绑在腰间冒着生命危险把他捞了上来,后来春生娘心疼的抱着他哭了好一阵子。那次大难不死丝毫没有改变他调皮捣蛋的本性,但不知道我和他怎么会玩到一起的。
小时候我们会一整天在低矮的屋顶上做梦,梦想着有一天我们能够突然长大,梦想着我们有很多很多钱,买很多的“唐僧肉”和“果丹皮”吃,可是现在真的长大了却发现那些零食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味道。
我和春生有一次见面是在刚毕业的那年春节,我们大概有四五年没见过面。北方的冬天很冷,我远远的看见他穿了一件臃肿的黑色羽绒服从街上走过来,他还是像从前那样身材瘦小,脸色蜡黄,小时候留在额头上的那块伤疤仍能够清晰可见。
他满脸微笑着问候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刚到家。”
“还是在青岛上班吗?”
“是的,你现在怎么样?”我问他。
“我还是那样吧,跟着我舅舅学修车呢。”他惨淡的微笑里显得面部特别不真实。后来我听母亲说起过,他在一次修卡车的过程中被机器碰断了两根肋骨,幸亏被及时送到了医院,要不然连命差点都没了。好多人都说这家伙命硬,从许多经历中不难发现他的确挺受老天爷照顾的。
我们在路边简单聊了几句,他突然问我:“你每个月挣多少钱?”。
我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当时我的工资已经处于社会的底线水平。
我说:“刚毕业挣得不多,和你们也差不多吧,每个月两三千多块钱。”
我的确是在实事求是的跟他说,但我肯定他不会相信一个大学毕业的人居然每个月仅拿两三千块钱的工资。
“不能吧,你们一个月就拿这么一点工资?”他半信半疑的问道,“你们是不是还有别的收入呢?”他接着说。
站在他的角度我能够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我笑着说,这个真没有。
春生从兜里掏出一盒哈德门香烟来,从里面抽出一根递给了我。我记得这种烟是在小时候他的父亲会经常花一角钱跑腿费差遣他去小卖部买的,那时候他对这种烟也相当嫌弃。
我连忙摆手,“我不抽烟”。
“你没学吸烟啊?”
“是的,一直没吸过”。
他似乎用一种十分诧异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十分扫兴的将烟收了回去。他用滚轮的打火机点着了一根烟,狠狠的吸了一口,周围迅速弥漫起烟草的香气。
交谈片刻,我发现他比以前沉默了不少,眉宇间也增添了几分忧郁,或许是多了一种对生活的无奈吧。
渐渐发现曾经的我们注定一去不复返,再次相见时交流的语言也变得越来越少,似乎有一种鲁迅先生看到了中年闰土的感觉。童年的那段记忆仿佛已经成了定格在相机里的画面,在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开始变得人非人,物非物,思量上下,感慨万千。
春生的家庭条件并不富裕,无论是身高还是相貌似乎也都并不出众,他仅有小学文化,又没有一技之长,所以在农村找对象比较困难。春生在老家相过几次亲,大多数女方家里都嫌弃他家穷。好不容易有一次相亲成功,彩礼钱给过以后却意外打听到那个女孩有间歇性精神病,春生爹执意要退婚,最后才勉强收回来一部分的礼金。春生的爹娘整日为儿子的婚事发愁,东拼西凑借来钱建起了房子可媒人依旧是不登门造访,急的春生娘每每说起这件事来便偷偷地抹眼泪。
有一段时间村里有人说,春生去越南买媳妇儿了,很多人都不信,以为一个连初中都没上过的人怎么可能跑到国外去,起初我也不相信,但结果真的令我大吃一惊。
后来,春生给我介绍了他的爱人。
他笑嘻嘻的对我说,这是俺媳妇儿。
那个女孩不说话,但是笑得非常自然。她的身高和春生相仿,从深邃的眼眸里能够看出这并不像是一位中国姑娘。我很诧异的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春生说,她是越南人。
我问,你跟她讲话她能听得懂吗?
他说,我基本上都是用手势和她交流的,不过我已经很努力的教她说汉语了。
我从春生那里知道了许多关于那个女孩的消息,她有一个姐姐嫁到了韩国,家里面还有两个弟弟。我不知道春生是从哪个知情人那里打听到的这些信息,更无从考证这些信息的真伪。春生说越南是个很穷的国家,当地的人都把女儿嫁到很远的地方,因为这样可以改善家里的生活条件。
春生把越南姑娘领回家的第二天便去镇上的民政局登记了。结婚那天,村里的人都跑过去看热闹,所有人都想亲眼目睹一下这位远道而来的洋媳妇。
春生和他的家人都很喜欢这个越南媳妇,家里的重活累活也从来不劳烦她动手。春生娘逢人便夸她的儿媳妇有多招人喜欢,而且隔三差五的去集市上买肉回来,从前的春生家里很少有这种阔绰。
不知不觉春生媳妇已经来春生家里三个月了,也渐渐习惯了这种安逸闲适的生活。她不用考虑今天要吃什么饭,做什么事,因为这一切都有她的丈夫和公婆在打理。
秋收过后,春生和他的家人又要离开这个小村庄去城市里打工,他们从来不肯闲着,因为他们知道每耽误一天便少挣一天的钱。与往年不同的是,春生有了媳妇儿,生活也和从前不一样。他比任何男人都知道需要挣钱,需要养家,将来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想到这里春生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和希望。
离开家乡的时候,村里的妇女们好心叮嘱春生娘要看住这个洋媳妇,被春生娘恶狠狠地数落的一顿。她溺爱她的儿子,所以也喜欢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媳妇,她绝不允许别人在她的耳边嚼舌根。
春生去舅舅那里帮忙修车,他爹去工地上干建筑,留下春生娘和春生媳妇在简陋的出租屋里打理着家务,他们一家每月能挣出七八千块钱。儿媳妇不会说汉语,春生娘也没念过书,就只能拿手势比划着一句一句的教,有一天她居然能叫出“爸爸”、“妈妈”,把一家人乐坏了。
春生娘从来不让儿媳妇独自出门,因为害怕她一个人出去语言不通会受到欺负。春生娘是个生活十分节俭的女人,她总是问过所有菜摊的价格才决定买哪一家,有时候为了几毛钱跟小商贩们饶舌好一阵子,但她却经常把去菜市场上省下的钱给儿媳妇买肉吃。
春生媳妇偶尔会向越南的家里面打一通电话,春生也会偷偷抱怨国际长途费太贵,春生娘说,人家闺女大老远嫁过来不容易,想家也是在所难免的,就让她跟家里人多说两句。全家人看着这个说着奇怪语言的女孩,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喜悦。
有一天早上,春生媳妇打电话的时候手机欠费了,春生娘随即从衣柜里翻出来一个红色的布兜,抽出两百块钱交到儿媳妇手里,让她去街边的小卖部里充话费,并且再三嘱咐怎么说话。
春生媳妇拿着钱离开了家,却再也没有回来。
小卖部的老板说没有到过他家的店,邻居们也纷纷摇头说没看见,春生爹寻遍了这座城市里的所有车站,四处打听寻不到一丝踪迹,仿佛这个女人一下子从地球上蒸发了一样。
后来有人告诉他们,好多越南女人都是来骗婚的,有许多人也都曾上过当。春生和他的爹娘都不相信有这回事,毕竟他们对这个女孩那么好,她也没有理由骗他们。
大约过去一个月,春生媳妇依然杳无音讯,春生娘整日里叹气自责也终于病倒了。
春生又回到了单身生活,曾经的那些梦和希望都随着那个女人的消失而破灭了。
现在春生他们一家人也很少回村里,而那个越南女人的故事被村里好心的妇女们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絮叨了一遍又一遍。我不愿意相信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骗局,更不想用最歹毒的文字痛斥那个女人的离去,宽容是一剂治愈心理的良药,或许春生说的没错:我宁愿相信她是遭遇了什么不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