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在电话另一头漫不经心道:你小袁姨死了。每次听到这种消息我总是会吓一跳:谁?你小袁姨。
老家的习惯,即便是当了爷爷,孙辈们叫时也要带着小名儿。小芳奶奶,牛儿叔叔之类。
小袁姨姓袁,她去世时算不上高寿,但也快60了。我还记得她留给我最后一面的形象,实在"惊艳"。高大粗壮年近五十的农村女人,该归在老太太的行列里,她穿了一件宝石蓝色的劣质丝绒旗袍,高开衩露出的丝袜遮不住里面的秋裤,常年在水田里劳作的人,大多有风湿病,所以我很理解秋裤的存在,脚下一双杏黄色的皮鞋,推着28自行车的手上戴了双粉色蕾丝手套。凹凸不平的脸上扑着厚厚的粉,小眼睛上还戴了付眼镜,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这些都不妨碍她站在草垛旁用自创的普通话骂街,声音嘹亮底气十足又花样百出。
她是十里八村闻名的风云人物,因为她生活作风不好。
她家与我家是紧邻。小时候全家挤在一间房子里睡觉,爸每晚都把收音机音量调到最大,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不听收音机我就睡不着觉,过了很久我才慢慢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中了悟,她家天天晚上吵架,所吵内容大多与她的男女关系有关,爸妈怕我们小孩子们听了不好,所以开着收音机睡。
农村的街头巷尾议论很多,她倒是打定了主意,光明磊落的偷汉子,大家除了议论,也无奈她何。
再后来,她遇到了一个比她小二十来岁的男人,大约是觉得找到了真爱,一心一意起来,离了婚,跟着那男人进了县城,去过另外一种云山雾罩的生活,气的那男人的妈死过去好几回,和儿子断绝了关系,老死不相往来。我最后那次见她骂街,是来骂她前夫的,据说因为前夫找了个女人,来坑他儿子的钱。
众人眼里她是个不可理喻的女人。又混帐,又不要脸。
她妈生了九个女儿。她排第六。成份不好。一个古老,但在她待字闺中时非常严重的事实。她妈逼着她嫁给了一个烈士的遗孤。我不知道她初见她丈夫时是什么心情。那个人,驼背,烂眼边儿,形容猥琐,为人处事尴尬,说话噎人,思维奇怪。一个神形完整的怪胎。她和他生了一女两男。大女儿常年做家务,手伸出来永远是长着冻疮的胡萝卜,比我大五岁,但我上一年级时她仍和我坐在一个教室,后来老师实在不好意思再让她留级,随班走,我初中毕业时她从小学五年级辍了学。大儿子婴儿时打了有问题的庆大霉素致聋成了哑巴,小儿子神形兼备地继承了他爸爸。现在我客观地想,她的生活该是怎样的压抑和痛苦。也许偷情,是她唯一的出口。
然而最后的这个男人似乎并不甘心和她这样一个老太婆厮守一生。他试探着找了个女朋友,想名正言顺甩掉她,被她彪悍的一顿骂那女人落荒而逃,男人于是换了策略,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的"家"人去屋空,一起消失的,还有两人多年的积蓄,那男人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
也许是绝望,也许是气愤,她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有醒来。结束了她烂泥样为人诟病的人生。她的前夫料理了她的后事,不知道九泉之下,她有没有对这个她厌恶了一生,憎恨了一生的男人有一丝丝的歉疚。
我从没想过我会提笔写这个女人,也没想过,我竟然对她不以为然之外,多了一点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