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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昨天是大年初一,可是我过得极不踏实。究其根源,是因为一条微信。
每年的大年初一,我都会给周老师发送一条拜年信息。以前是发短信,近几年是发微信。话不多,只是一句简单的问候,“周老师,过年好,祝您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周老师也总是会第一时间回复我,“过年好,感谢你惦记,也祝你工作顺利,身体健康。”
这一来一回,已经成了我们多年的交流模式,习惯成自然,就像每天晚上七点的新闻联播一样,不看就好像缺点什么。 可是昨天,我依然像往常一样,发了一条微信。内容是复制去年的,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改。
发完之后,我就一直在等回复。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过去了,依然没有收到回复。周老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生病住院了?手机丢失了?我的心里开始打鼓,整个人也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想来周老师应该有七十岁了吧?她一直独居,老式居民楼的三层,不算高,但是对于腿脚不便的人来说也不算低,不会上下楼的时候摔伤了吧?越想越怕,我不敢想了,犹豫再三,打开了微信视频电话。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的铃声一直在响,可始终无人接听。我彻底慌了神,略微思考之后,我跑进书房,从柜子最顶部拽出那本积满灰尘颜色发黄的通讯录,首页的第二行,就是周老师的家庭座机。我照着号码拨了过去,却听到此号已停机的提示。怎么办?如何才能联系上周老师?
贰
周老师是我的恩人,初二那年,要是没有周老师的出手相救,我也许就去了天堂。可是周老师却因为我背了处分,给她即将圆满画上句点的教育生涯点了一个墨点。我心里有愧,所以我感激她一辈子,却不敢轻易去见她。只能每年用发信息的方式送去我的祝福。
那一年,我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女。成绩一般,相貌平平,却喜欢上了新转来的高大帅气的一位名叫谢坤的男生。我给他写情书,制造各种和他偶遇的机会,去看他打球,像个疯子一样给他喊加油。红着脸低着头把矿泉水和巧克力塞进他怀里就跑。
可是他却从来不正眼看我,还把我的情书随意丢弃在餐厅桌子上,被许多同学当做笑柄。我怒视着嘲笑我的人,双眼冒火,脸颊滚烫,拳头紧紧地攥着,手心里的汗直往外流。
我的样子更让他们觉得可笑,他们用手指点着我,用眼角的余光斜瞟着我,脸上带着怪笑窃窃私语。我听不清他们说的内容,从表情上我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我的胸脯起伏得越来越厉害,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压了再压的怒火喷薄而出。
我顺手抄起一把餐椅,像一头发疯的小狮子冲了过去,第一下撂倒一位笑得最欢的男生,他倒下的时候还砸倒了身边的一位留着长发瘦得像麻杆一样的女生。
第二下抡在一个胖胖的戴眼镜的女孩头上,她的眼镜就像飞盘,“嗖”地一下飞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一道美丽的弧线,最后落在墙角的免费绿豆汤里。
第三下正要砸向一位高大魁梧的体育委员的腰时,我的手臂突然被人扯住,我挣了一下没能挣脱,刚要发火,却发现是我的班主任周老师。
她的个子和我差不多高,胖瘦也差不多,她的脸涨得通红,想必是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扯住我。还没等她开口,我将手一松,蹲到地上把头埋进膝盖,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
椅子“咣当”一声掉下去,刚好砸到周老师的小脚趾。她啊地叫了一声,一边跺着脚一边痛苦地坐在了我旁边。我的哭声被她的叫声吓回去了,我的第一感觉是,完了完了,把老师砸了,还有活路吗?此时,我这才注意到我周边的惨状。
被我砸倒的三位同学鬼哭狼嚎地东倒西歪围着我,更多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同学或双手叉腰或探头探脑,歪脖斜颈地盯着我。
“周老师她打人!”
“周老师她发疯用椅子砸我!”
“周老师我腰疼!”
“你鼻子出血了先去医务室处理一下。”
周老师的眼睛追随着同学们七嘴八舌的声音转动, “都散开都散开,这有啥好看的?”
“你眼镜坏了回头让她赔给你哈,先回去上课。”
告状声像一群苍蝇在飞,周老师一边揉着脚趾,一边劝散了众人。等餐厅里只剩下我和她的时候,她慢慢拉下了我捂着脸的手,歪着头语气柔和地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为啥这么冲动?”
我打人的原因本来就不光彩,怎么能告诉老师?我打定主意,死也不说,于是便紧闭嘴巴,咬着嘴唇用噙满泪水的眼睛望着她。
周老师不再追问,把我从地上拉起来,还帮我拍了拍土,依然用柔和的语气说:“不管怎样,把人打伤,眼镜损坏,也是你的不对,医药费和眼镜还是要赔偿的,这个没问题吧?”
我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不想说我就先不问了,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但是不管什么原因,动手打人都不对,我希望你以后做事要想一想后果。”
我又点了点头。
“先回去上课吧,我去趟医务室。”她丢下我转身走开,我看着她的脚有点跛,这才想起,她也被我砸了。我张了张嘴,想问一句,老师您的脚没事吧?喉咙里却像塞了棉花一样发不出声音。
等她消失在餐厅门口,我才回过神来。在回教室的路上,我彻底清醒了。刚才自己是怎么了?从小到大第一次发脾气,竟然发的那么大,竟然砸伤了好几位同学,还有老师。我要赔偿医药费,赔偿人家眼镜,这得需要多少钱?我可怎么向奶奶开口?
爸爸妈妈在大城市打工,只有每年春节才回来几天。我一直跟着奶奶在老家生活,每月的生活费是奶奶经过精确计算的固定数额,预算外支出必须有充足的理由。可这次打人的赔偿费,怎么也不算充足的理由。我要怎样才能从奶奶手里骗到钱呢?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人家笑话就笑话呗,又不会少一块肉?谁让我自己傻到给男孩写情书呢?
事到如今,我后悔不迭。可这世上最难买的就是后悔药。 后来事态的发展是我始终无法预料到的,我要承担的后果远远不止赔偿医药费这么简单。
被我砸倒的第一位男生一直腰疼,去医院检查,他的第五节腰椎受损,需要住院治疗。于是他的父母跑到学校去闹,要求开除我,要求我承担医药费、营养费、护理费,加一起要五万元。
奶奶被校长请到学校,要她出钱。奶奶一听,火冒三丈,一脚把我踢出去好远。我一头撞在校长室的门框上,顿时头昏眼花,手顺着门框慢慢滑下去,人也像烂泥一般滑到地上。
我这才想道,原来我的暴力倾向遗传于奶奶,个子不高也不胖,看上去温文尔雅,谁想到爆发力如此强大。我的耳朵嗡嗡直响,我努力听着奶奶冲着校长吼出的歇斯底里。
“我一个老太太,去哪里弄五万块钱?她爸妈又不在,我养她都很吃力,你让我怎么办?你要开除她就开除好了,他爸妈要是告你们违反义务教育法我可管不了!五万块?你们吃钱啊?讹人吧?吸血鬼吗?”
我再也听不下去,扶着门框摇摇晃晃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咆哮的奶奶和怒不可遏的校长,一转身朝外跑去。我跑啊跑,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伴着我越来越粗重的呼吸。我一直跑,跑得实在跑不动了,才停下来。
我靠在一棵树上,汗水泪水混在一起在脖子里横流,衣服早已湿透。眼前是大片树林,枝繁叶茂的大树一眼望不到边。原来我跑进了学校北山的原始森林。
这里人烟稀少,寂静清幽,以前背书的时候来过两次,听说晚上会有大型野兽出没,我的脊背一阵阵发凉。会不会有狼?熊瞎子没事,只要躺下不动装死就行,可要是遇到野猪和狼可就麻烦了。听说大野猪比狼还厉害,不仅跑得快,还会爬树,那两颗大獠牙瞬间就能把人撕碎。
不过呢,死了正好,死了就免得被同学笑话被奶奶打被学校要求赔偿医药费了。死了也不用上学不用写讨厌的作业了。可是死也不能被野猪撕碎呀,那样一定很疼吧?被狼咬断脖子也会很疼吧?要不我用腰带吊死在树上吧。不行,吊在树上的死法,舌头拉得老长,太难看了。还是找一条河跳下去吧,运气好还能变成美人鱼,来个海底漫游。
对,去找河。 我喘匀了气,整理一下衣服,往左看了几眼,根据树木的茂盛程度判断,右边应该有水源,于是我抬脚向树林的右侧走去。 我走了好久,脚底越来越疼,脱下鞋子看到小大踇趾两侧一边一个大血泡。
天色越来越暗,我半天滴水未进,又渴又累又饿的我,坐在地上不想动弹。枝头的鸟叫越来越嘈杂,呼朋引伴成群结队的小鸟都回家了,可是我将何去何从?家是不能回了,奶奶不打死我也会把我赶出家门。河也找不到,难道真的等着野兽吃掉吗?
我心乱如麻,身子不受控制地躺倒,双手交叉垫在脑后,闭上眼睛胡思乱想。天色似乎黑透了,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巨大的恐惧袭来,我无法抗拒。我想离开这里,可又担心迷路,越走越深。我想大哭大喊,又怕招来狼。我只能蜷缩着尽量不动,连呼吸也尽量轻。我的耳朵支棱着,时刻聆听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寒意袭来,我的身下湿冷难忍,不得不坐起身,抱紧双臂,摸索着爬过去背靠大树,不知怎样才能熬过这慢慢长夜。 突然,我听到有人在喊,仔细听,好像在喊我的名字。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是谁来寻我了?管他是谁,先回应一下。我站起来,把手圈成喇叭状,用最大力气喊道:“嗨~~我在这里~~嗨~~我在这里~~嗨~~我在这里~~”
很快,我看到几束光向我这边移动,我激动不已,跌跌撞撞地迎了上去。走近了,才发现,是周老师,带着班里十几个同学,拿着手电筒,来寻我。我顾不得其他,一下子扑到她的怀里,放声大哭。
周老师爱抚地拍着我的背,“好了好了,这不是来了吗?同学们都很担心你,晓惠说你可能在北山树林,我们就来了,你还真在这里。”
晓惠就是被我砸碎眼镜的那个女生,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不知说些什么。 我跟周老师回了她家,那一晚,我和她睡在一张床上,自然把心里话都告诉了她。
周老师听完我打人的原因,并没有责怪我,而是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还说理解我,让我不要有负担,她去找校长谈,找那位男生家长谈。 后来的结果是,校长没有开除我,男生家长也没有再要五万元赔偿,只是周老师背了个记过处分,扣发一年奖金。
叁
那一年,我十四岁,上初二,周老师五十四岁,差一年退休。一辈子都是优秀教师、优秀党员的教育工作者,因为我背了个污点,我一直心里有愧,不敢面对她。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用短信、微信的方式表达我的敬意,却从来没去家里看望过她。
这一次,她一直不回复,我意识到是不是该去看一看她了? 我从家里找了盒上好的红茶,又去保健品店选了一套适合老年人的保健品,驱车前往她许多年前告诉给我的地址。
停车上楼敲门,无人应答。对门出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先生,问我找谁。
“你说的是周羽洁老师吗?她得了阿尔茨海默症,被她儿女送到养老院了。”
我手里的东西“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瓶瓶罐罐都碎了,满楼道的奇怪气味。
“您知道她在哪个养老院吗?您有她儿女的联系方式吗?”
我的声音颤抖不已,要是没有周老师,哪有现在的自己?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不然这辈子都别想心安。 还好,那位老先生翻了半天手机,终于翻出了周老师儿媳妇的电话。我迫不及待地拨了过去,语无伦次地说个不休,以致对方差点以为我是骗子。还好我费尽力气才表达清楚,也获得了养老院的地址。
我火速赶往养老院,在那间不大但很整洁的房间,我终于见到了命中的恩人。可是她的模样让我心疼又心碎。白发苍苍,瘦骨嶙峋,眼神黯淡,皮肤松弛,双手就像枯树枝一般,又黑又皱。
“周老师。”我只叫了一声就泪如雨下。
她望着我,完全没有反应,显然不认识我。没关系,我认识你就行,我在心里想,顺手接过护士手里端着的水杯,俯下身用小勺一勺一勺地把水喂给她。
她吞了三口,就摆摆手,表示不要了。我从小桌上拿起一只香蕉,薄开皮来,送到她的嘴边,她也只是吃了三口,就不肯再吃了。
“吃这么少吗?”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护士说,这位病人确实食量很小,你们家属有时间多陪陪她,也可以带她到户外小公园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对她的恢复有好处。
从护士的口中,我了解到,周老师的儿子是驻外记者,工作非常忙,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次。只有儿媳妇十天半月来看望她一次。 我一回头,刚好对上周老师茫然孤寂的眼神,心里咯噔一声。
来不及多想,我当即做了决定。我回家取了一些换洗衣服,到养老院开了一间房,特意要求和周老师的房间对门。我还向单位请了长假,打算长期陪伴周老师。因为我知道,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人间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