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小镇虽不能与县城相比,但在镇政府驻地的商业街,却也每天人来车往,喧闹非凡。
新开业的店铺,照例要在店门口搭上一个台子,摆上音响,花钱请三两个城里庆典公司的演艺人员,手持麦克风唱它两首,扭上几扭。虽然歌唱得说不上专业,舞也算不得新潮前卫,但好处是音量足够大!店家要的也只是这个效果,广而告之,我某某某店,今天盛大开业啦!
新店如此,老店也不肯寂寞。每年总要搞那么几次所谓的降价促销活动,于是条幅挂起,音乐响起,恨不得全天24小时无间断播放,坐等顾客挤破头来买了!街边的小商贩们,因为同行竞争的缘故,也都配置了扩音喇叭,录下自己的声音为商品代言,不停地告诉你,他的东西多少钱多少钱多少钱……
这些喧嚷的叫卖声,加上来往不绝的车声人声,混响成一片,从早到晚不肯停歇,或许让偏好安静的人不堪其扰,认为是噪音污染,但对这些靠做生意来营生的人们来说,却又是现实生活的组成部分,缺它不可。也正因为有了这些喧闹,小镇才显得充满人气和生机,变得鲜活起来。
我在小镇上班三年,逐渐习惯了这些声音的合唱。虽然我所在的部门是个窗口单位,位置临街,每天敞开大门迎客,来办事的人进进出出,街面上的响声不绝于耳,时间一长,大脑也就自动把这些声音过滤掉了。但有一个特殊的声音,一旦出现,却总能扣动我的心弦,使我有一种立刻想要出去一探究竟的冲动。这声音一响起,我就知道,是他来了。
他是一位盲人,大概六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略微有些发福,微圆的脸,面色红润,给人一种祥和之感。他卖的是老鼠药。右肩挎一个暗黄色的旧帆布包,左腋下夹着一个捕鼠笼,往往在十字路口角上的电线杆前一站,就开始叫卖起来。他拖长着声音:老——鼠——药——,停个几秒钟,才又接着喊道,谁要老——鼠——,然后来回就是这两句,循环重复。对!他第二句只说到“谁要老鼠”,就没有后面那个“药”字啦!过路的人应该也不会误以为:他除了卖老鼠药还兼卖老鼠吧!再说又有谁会注意去听呢。
我曾想过问他为什么会在第二句时把那个“药”字给省了呢,不过终究没有问,也许这就是他自己的特点吧。他的叫卖声不是很响亮,却有一种很独特的味道。相比于远近音响和喇叭里传出的想要强行进入你耳朵的叫卖声,你能从他的声音里感受到一种悠远平和的气息,使你焦躁的心情瞬间安定下来。
我有几次近距离地端详过他,每次站在他的旁边,都感到如沐春风,心情舒畅。好像在他四周存在一个强有力的磁场,你的磁性在瞬间被同化了,如同一片树叶轻轻落在他那恬淡自然、与世无争的平静湖面上,你顿觉云淡风轻,泰然自若。
他为何具有这种神力呢?他的穿戴朴素,并且明显有些过时了,但却洗的很干净。跟和他岁数相仿的大多数农村老汉相比,他算是比较整洁的。这么说,是因为他具有自强不息的品质,作为一个盲人,生活上有诸多不便,却比明眼人更加自律、更加勤勉,相比之下,让一向懒得修边幅的我觉得自惭形秽?还是因为我从他身上获得了一种心理满足感?看人家一个年纪大的盲人,都能活的如此认真和讲究,你一个明眼的年轻人,具有那么大的优势,只要努力奋斗,定会赢得你想要的人生?
不,他吸引我的不是这些,而是他身上那种独特的东西,是现实中的大多数人,不管年轻还是年长,低贱还是尊贵,都缺少的东西。“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这两句在微信朋友圈的心灵鸡汤帖子里,被转发了千万次的话,我却从未在现实中见到过,能真正在心里做到它的人。这位卖老鼠药的盲人,算是唯一的例外吧。
每次见到他后,我都会想:和他相比,也许我才是真正的盲人呢!庭前的花开花落与天外的云卷云舒,我能看到,却得不到他心里的那份宠辱不惊和去留无意。如果没有足够的心智,来抵御那些看得到的诱惑,也许还不如看不到好,他只是眼盲,而我却一直是心盲呢!
所以每当听到他的吆喝声,我就忍不住冲出去看他,甚至,有一种要追随他流浪四方的冲动。这当然只是我的一个幻想,他并不是什么隐居乡野的高人,只是一个居住在离镇上七八里远的敬老院里的普通盲人。他也不会去流浪四方,只是隔三差五地从敬老院出来,步行到镇上来卖点老鼠药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