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只听"蓬"的一声,天香阁的屋檐,已变成一片火海,鲜红的火苗,窜起三丈开外。
“火,失火了!”外面有人大叫到。
就连客栈之中他们所在的房间,也随着风吹入窗,有股烈焰,随风卷了进来。
月华紧握着双手,指甲都已嵌入肉里,朝廷来人果然心狠手辣,杀人还不够,还要用一场大火断绝她们最后的生机。
可她为什么没有丝毫轻松与高兴。
展昭沉声道:“月华,我们快走!”
一阵阵凄厉的呼声,隐约自天香阁中传出,这呼声虽然隔的遥远,十分微弱,但其中所含的惊恐,绝望,却令人听得让人忍不住心颤。
旁边亦不断有人叹息道:“这大火来的太突然,天香阁还有人没有逃出来。”
展昭突然道:“月华,你在此稍候,我去救人。”
“展昭,你疯了!这样大的火,你身上还有伤…!还救什么人?”
展昭打断她道:“不管里面是什么人,至少总是个人,只要是人,我便不能眼见被活活烧死。”他说得斩钉截铁,绝无迟疑。
何况若是她也还在里面,他宁愿和她一起去死!
展昭不等别人开口,已投身烈焰之中。
“展昭!”月华撕心裂肺的喊道,也想冲进火场之中,却被身旁的人牢牢抓住。
她跪在地上,流着泪道:“疯了!疯了!为了她,竟连自己性命都不要了吗!”
一阵滚烫的热浪又袭来,众人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旁观的人道:“好…好大的火,我们在这里都受不了,展大人他…。”众人眼瞧着展昭冲了进去,不禁齐齐为之动容。
展昭闯入屋内,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火…火…冲天的火势,已将苍穹染得血红。
展昭大声道:“小蝶!小蝶!我来救你了…”
滚滚而来的烟尘让他话也说不完整。
“如果有一天我离你而去,你会怎么样?”“我要抓住你!”
他从不信命,也绝不再认命!他一定要抓住她,问她为什么舍命相救,却又忍心离他而去。
“是你救了我,一定是你…我中的毒,若非同门内功相救,早就有死无生,这绝不是幻觉,小蝶,你出来!”
回应他的只有满眼的火光,灼伤他的手,烧焦他的衣服,灼热他的眼。
“我从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若不愿再见我,这我不怪你,但是…小蝶,即便你不愿与我相认,至少你都该让我知道你平安无事!”
在漫天的火光之中,他跌跌撞撞的寻找着,以凡人的血肉之躯抵抗着这毁灭一切的热力。
可他终究还是一无所获。
“小蝶,小蝶…你到底为什么不愿回到我身边?”说到此处,他神色已无比黯然。若不是身处在这孤寂无援的火海之中,若不是徘徊于生死边缘,这些话是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来。
…
他救起一个人,不是她。
再救起一个人,还不是她…。
如此不顾性命的循环往复,直至他前胸已经又渗出了血,直至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来,终于力竭不支…。
他醒来之时,虽然还活着,却已失去了魂魄。
他的眼睛也虽还亮着,但是心头的火已经熄灭了。
眼前的人是月华,她的眼神之中多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仿佛她也在一夜之间长大。
她从未见过展昭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直到今时今日,她才了解展昭对小蝶爱的有多么深刻。
这种爱,已然超越了时间,跨越了生死。
本来无论谁看到他们,都一定会认为他们是珠联壁合,很理想的一对,但他们终究不是情人。
他仿佛总不愿将自己的情感表露得太多,仿佛宁愿被人看成是个冷酷的人,其实她知道他不是,他只是将他的感情封存了起来。
“你猜的没有错,她就是你一直在苦苦寻找的人。”月华虽也在笑,可是眼泪早已不觉流下了面颊。
“展昭,我放弃了。”她茫然道。
展昭看向她,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情绪。
月华看着他的眼睛,终于坦然道,“其实我都知道,你肯娶我,因为我是个不错的人。但是…你爱她,哪怕她是个错的人。”
“月华…。”他的声音嘶哑而疲惫,但是月华知道,他要说的,只是对她的歉意。
于是她道:“你不必说了,我原谅你。”
展昭,其实在延州的这三年,我想过很多次不告而别,但是我不敢,我怕我若是真的走了,你不追我,那我又该怎么办?
“展昭,所有我知道的一切都已经告诉了你,她现在虽然生死不明,也正因为如此,你万万不可放弃。你要继续寻找,找到她,找到她接受或者拒绝你,这样你才没有遗憾。”
展昭,这一世情缘已尽,你…要多保重!月华推开门,最后远远的瞧了他一眼,在心中默默与他道别。原来这一天的来临,原来把这些话对他说出口,比她想象中轻松。
她再也不用一个人背负着两个人的情感跋涉前行。
我已经原谅了你,就请你继续往前走,走到山穷水尽,又柳暗花明那一日。
再见,展昭!
开封府内包拯背着双手,深皱双眉,往来踌躇,不时望向厅门,终于盼得脚步声来临。
三年未见,悠悠时光,展昭只觉心头一热,已恭恭敬敬跪倒在包拯面前,垂首道:“包大人,属下回来复命了。”
“好,好,回来就好!”包拯抬手扶起了他,在外历练几年,展昭举手投足中更添了几分沉稳。
“延州能够坚持至今,你是功不可没。”包大人肯定道。
“属下乃是行了份内之事,不敢居功。并且展昭此次回京,除了例行的述职复命外,也是要专程到天波府拜谢太君众人,若不是杨家这几年来不间断对延州资助,展昭断无今日。”
突见包拯面色凝重,道:“天香阁遭受朝廷诛灭一事,想必展护卫已非常清楚,但展护卫可知晓本府在朝上为天香阁作保,乃是受何人所托?”
展昭摇头。
“正是杨家。”包拯道。
展昭呆了一呆,吃惊道,“天波府杨家?”
“可是…杨家又怎会和天香阁相识?”
正值两人交谈渐深之际,“宁王驾到!”外面突然响起通传的声音。
宁王缓缓抬步而来,几番寒暄之后,宁王切入正题。
“展大人三年未回汴京,可知最近汴京城内物价飞涨,一斤炭火要到一百钱。”
包拯接着道:“本府也略有耳闻,今年本是丰收年,即使因为这几天大雪成灾,运输不便,导致粮价上涨,但也没道理疯涨。”
宁王又道:“这些东西彼此影响,继续涨下去,只怕会引起民间恐慌,民众会抢购囤积,一旦发生抢购,物价就会被推得更高。最后的局面会演变成若粮食和炭火不足,就会出现冻死和饿死的人,本王所司之民生便难逃被问责。”
“既然粮食本来充足,那应该是有人操纵市场,想从中渔利?”展昭试探着道。
包拯摇头道:“商人为了利益,囤货抬价的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可这次是整个汴京城的粮食都在涨,还有炭火、药材、丝绸,哪个商人有这么大的能耐?”
宁王仔细打量两人表情,似在分辨真假,于是又开口道:“展大人,想延州城那种不毛之地,有展大人在都能支撑三年而不倒。展大人有着靠山支持,想必是乐不思蜀。”
他分明是意有所指,顿时让展昭怒起心头,但想起杨家的叮嘱,又生生压了下去。
“展昭本次回京复命,是非成败自有圣上定夺,不劳烦王爷挂心。”
“我今日前来就是为了告诉你,凡是大丈夫,无不都有建功立业之想,你我既然都有机缘知晓此事,明人不说暗话,何不携手…”
展昭打断了他,沉声道:“虽说功业之想大多一样,目的却有不同,有的人只为御敌平寇,有的人却是为了权势地位。我取前者,你要后者,你我本就道不同不相为谋,人世功名有忧有乐,我不堪其忧,你不改其乐,又何来携手一说?”
“那你便是不愿把那信物交出来了,但我告诉你,即便是让粮价飞涨,威胁本王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
“展昭根本不知你所谓的信物为何,即便是知道,也断然不会将此物交给自私自利之徒!”
“展昭,话不可说尽,事亦不可做尽,否则就算满口忠孝义气,视死如归,也不过逞匹夫之勇罢了!”
正当两人剑拔弩张之时,包拯开口道:
“宁王爷,成大义者须先明辨是非,若是忠奸不辨的助纣为虐,或是只凭一己之私,置国法公义于不顾,我想就算让展护卫官至一品,让他整日只知卿卿我我,却无视于天下人辗转呻吟的话,他也绝不会有半分畅怀的。”
展昭感激的看向包大人。
包拯永远都是举重若轻,又深知他意。
宁王冷笑,道:“好,甚好!”
“展昭,希望你不要后悔!”说罢便拂袖而去。
夜色渐浓。
冷冷清清的星光,冷冷清清的夜色,冷冷清清的小院里,正是展昭往日的起居之所。
自他搬走后,包拯还帮他一事一物都好好的保留着,如意节也还在窗棂上迎风轻摆。
景物依旧。
物是人非。
冰冷的月光从窗口斜射而来,映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更衬得他面寒如水,眸沉似星。
往事一桩桩的浮上心头,他有太多太多的疑问,而这些谜题或许此生只有线索,却没有答案。
他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小蝶,这就是你要的吗?”她与他总是聚了又散,每次都给他留下遗憾,留下悬念,留下无尽的回忆。
他只着中衣躺在床上,目光沉静,思绪却纷纷扰扰。
“杨家,天香阁,小蝶…这三者到底是什么关系?杨家又为什么要包大人为天香阁做保?难道说…杨家与小蝶私下里一直都有联系?”
“宁王今日要我交出的信物又是什么?什么信物能富可敌国?连整个汴京的物价都能撼动?他威胁我,难道说我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可是我方才回京,又能有什么把柄?”
他有太多太多的不解,如同一团乱麻一般,理不出个头绪。
突然间,三年前的一桩蹊跷案,正是庞雄案清算之事浮上他的脑海!三年了,这谈话还仿在眼前一般。
“这从查抄的账目来看,除了俸禄便都是皇上历次赏赐之物,并无巨额财产,会不会是已经被转移了?”
“学生已经仔细搜查了每一寸地方、连水塘和地下都看过,应该没有遗漏。”
“此事我看还有一些蹊跷,依庞雄平时横行霸道来看,按说庞雄谋算一生,断不会这些财产就能满足。”
“这倒也不一定,大人可听过一句话‘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小丈夫不可一日无钱’,说不定那庞雄便是那要权之人。”
“史记中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权利权利,有权往往就跟随着一个‘利’字,公孙先生,你说会不会在他儿女手中?”
“如今庞虎已死,难以查证。且庞虎家此次已经一并查抄,并未有什么发现。”
“那他女儿呢?”
“依学生见,在庞贵妃手中可能性不大,宫中如何藏匿这巨额财产,再说一般而言,财产皆是传男不传女。大人如何认为?”
“如此说来也并不是没有道理,在没有进一步的证据之前,就依目前的证据结案罢。”
…
展昭一激灵,连忙跃下床来。
屋里漆黑一片,他并没有点灯,只有镜子在泛着微光。
他慢慢走到铜镜边,于是他又看见了当年他送她的那只金钗,尽管这三年中被擦拭的一尘不染,依旧是改变不了她没有接受的命运。
展昭苦笑,命运在最开始已经暗示了结局,他却一直执迷不悟。
只是…金钗?…又是电光火石之间,他忆起了那个包袱,那个春花递给他的包袱!
爱纵然如此神秘,却又总看见它的痕迹。
展昭闭上眼睛,在脑中打开了包袱,就如同打开了一段尘封的往事。
冰心玉壶,是他们身不由己的过去。
还有一个梳妆匣,碧绿的翡翠、鲜红的宝石,以及夺目的明珠,他总以为是昔日赵祯的赏赐之物。
但如果不是呢?
既然都要离开深宫,她又何必贪恋那几件身外之物?
是他把包袱托付给了桂英…对,是桂英!所以是杨家人在他赴任延州时交给了她这些信物!
所有的迷雾,正在他眼前一点一点的散尽。
他忽然又想起了沈柔,想起那神秘的香屑,想起了无故突然被翻动的隐庐。
当初遭遇的一切,一直以来展昭只以为是沈柔为寻他复仇而来,原来这只是真相之一,而背后真正的目的都只是为了这信物!
在明白过来的一瞬间,展昭只觉喉头似已被塞住,什么话都说不出,又似突然在冬日喝下了一杯香醇的热酒,连身子都已因激动而颤抖。
原来延州的这三年不仅仅是他一直在苦苦寻找着她,亦是她在一直默默守护着他。
此时乌云已尽数散去,月光透过窗洒进房间,清冷而又明亮。窗外一片黑暗,只有几株还未凋零的树影,在寒风中叹息。
世界也仿佛也被清晰的分割成了两端,展昭正立在了这月光之中,而她,这三年来却一直孤清的活在这黑暗里。
远远的看着他的,猜测着他的欢喜。
她为他延续了延州城的生机,给他留下了足以让世人叹服的功绩,却唯独没有考虑自己。
曾经他希望她一直活在轻松之中,由他来负重前行。想为她抵住浮生里,一切虚妄与不长久的东西,因为她是他生命中深切的爱恋。
却不知何时,她带着他的记忆已经苏醒。
执念如灯、爱若拂尘,已将岁月中迷惑人心的层层尘埃一点点擦拭干净。
展昭的眼神之中仿佛燃起了火焰,不知何时青峰剑已到了他手里。
他从窗口一跃而出,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