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又在落了。
雪花轻轻地滴在窗子上,转瞬间化成了剔透的水滴。
屋内炉火正红。
远远的就能听到金玉的声音,“没想到今晚竟然得见江湖中早已失传的摄心术!连展昭也差点着了他的道,我问你,今晚是你救了他吗?”
青衣女子轻轻的点了点头。
“你认识他们夫妻?”金玉追问道。
青衣女子又摇了摇头。
“你撒谎!你在糊弄我。”金玉盯着她,满眼都是狐疑。
青衣女子见金玉认真的表情,忽而一笑,道:“是是是,是我骗了你。”
“其实我与那展昭青梅竹马,情缘早就注定,我本应该是他的妻子,谁料道那月华姑娘突然携圣命横插在我们之间,所以我这才来到这里。”
金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继续编。”
“若是如此,你救那丁月华作甚?”
青衣女子慢慢的啜着杯中酒,“唔,这是个好问题。”
是她自己放弃了展昭,月华亦是他自己的选择。以他们多年相知,若不是他自己愿意,即便是圣命难违,他又怎会这样屈服?
她救月华,是因为月华是他的选择。
就像她已经不小心错过了生命某个固定旅程的船,她再也不可能赶在那个钟点抵达,可是多年后,才亲眼所见另一个人因缘巧合登上了那船去了她本要去的地方,得偿所愿。
她又何必再去恨那个比自己幸运的人?
不是她,就是她。如果命运是个劫数,现在看来,至少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是快乐的,可总不算满盘皆输。
“他们今天就歇在了我们客栈里。”金玉边说边观察她。
她瞟了金玉一眼,知道仍未打消她的怀疑。笑着道:“雪夜天寒,我这就去给他们送床被子去。”
金玉见她一本正经的表情,松了一口气道:“你若肯听我良言相劝,还是莫要沾染官府中人好。否则我们非但不能全身而退,弄不好还要把性命搭上去。”
“我自然明白。”
金玉点点头,“不过,依我看展昭和他夫人感情一定不会好到哪里去。”她突然话题一转。
“君子之道——谨言慎行,宁拙毋巧。你什么时候开始有兴趣品评别人夫妻之事了?再说,一面之缘,又能看出些什么?”青衣女子道。
“我又不是君子,干嘛要守那些规矩?若不是展昭行事大仁大义,从不争名夺利,当得起大侠两字,我才不会对他妻子多看一眼。”
“那你看出什么了?”
“你看那展昭的剑法快如闪电,武功已是登峰造极,而那丁姑娘的行事,却明显是刚硬有余,兼听不足。刚柔本应相济,至刚之人应有至柔之人相配,方才长远。”
“唔,那你觉得世上还有谁能配得上展大人呢?”
“那自然是我了!”金玉笑道。“能嫁给展昭,在江湖上可是大大长脸的事。”金玉美滋滋的说。
小蝶:“…。”
也只有在这时,她一颗心才落了下来。这就是金玉,如果她是冰,金玉便是火。她不仅活色生香,风情万种,更重要的是聪明、义气、又爽直。
每次看见金玉的嬉笑怒骂,不管她的内心再愁苦,一瞬就把她拉回到了人间。
远远又传来金玉的声音,“喂!其实呀我没告诉你,我说他们好不到哪里去,其实是因为我发现他们今晚在客栈居然是分房睡的!若是你要送被子,记得送两床去啊!”
小蝶整个人又僵住了,她其实已并不想听到他们的任何消息。
他们如何,不应关她任何事了,对吗?
好与不好,她也都已经是局外人了,不是吗?
深夜,雪还在扑簌簌的落着…。
雪落无声,就如同一场风波悄无声息的开始,又悄无声息的结束。
次日,雪终于停了。
窗外积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迹,只有一行黄犬的脚印,象一连串梅花似的散落在积雪之上。
展昭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冷香,清冽又幽远。他抬起头,梅林已经在望。
此情此景,他心里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说是“又”,是因为这三年中他也曾试图寻找,也试图放下,但未料到三年的边塞生活并未将她的影子磨灭,反而愈加的清晰。
他想起有次他带她下山执行任务,也是这样无征兆的落起了大雪。
湘西在南,而南方少雪,因此她最喜欢雪。
他甚至还记得那天她穿着初见时那套紫色的衣裳,披着浅紫色的风氅,在一片银白中看来,就象是一朵清丽紫罗兰。
她拉着他的手走到积雪最深的地方去,抛一团雪球在他身上,然后再娇笑着逃走,叫他去追她。
他怎么又真的舍得拿雪丢她呢?所以经常被她弄的雪落满身,冰渣落在脖子里凉凉的化成了水,激的他打个喷嚏。
她的脸冻的红扑扑的,还在狡黠的笑。
有时候被她逼急了他也会出手,他把雪握成团,却专攻她的脚下。
待她站立不稳眼看就要跌倒之时,他再出手一把把她揽入怀中。
他以为她要气恼,却发现她环住了他。“师兄…。”
展昭贴住她的耳畔,低声道:“怎么了?”
她埋在他的怀里,像小猫一样磨蹭着头,闷闷的说,“…我冷。”
展昭把她搂紧了一些,“我这就带你回客栈。”她却仍不肯松开反而抱的更紧,仿佛要嵌入他身体一般。
“小蝶!”展昭不知她怎么突然变得这样粘人。
“嘘…不要说话,我在听落雪的声音。”
他无可奈何,只能娇纵的抱着她…。
每个人都有无法忘记的人,思念会像细沙穿过你的灵魂。
天地依旧,很多年后他再见她时,她万千荣宠集于一身,但他再也未见到她发自内心的笑。
她永远是高贵大方,端庄得体的。
但只有他知道,他曾经小师妹的样子,她的柔情,她的脆弱,她的娇憨。
他想让她如同往日一般,想在他怀中哭时便哭,想开怀大笑时他便陪她笑。
可是身份巨大的鸿沟,已经如同天堑般斩断了这种可能。
此时此刻,不知她是否依旧?是否还时常伫立雪中,望着漫天大雪飞舞?
但他更想知道的是,她有没有想起他?
还是依旧恨他入骨?
天地之间一片寂静…。
傍晚时分,四方客栈。
人说冤家路窄,就像月华与金玉再次不期而遇。
月华伸手拦住了金玉,道:“昨晚的事,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金玉道:“哦。”
月华道:“你难道就这样‘哦’一声就算了?”
金玉淡淡的道:“我只知道没有我,姑娘此时此刻绝不会还活着。”
月华眼珠子转了转,道:“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为何而来?”
金玉冷冷道:“想说的人自然会说,不想说的,又何必装模作样。”
“你说的没错,你是不可能知道的。反而是我要知道所有天香閣的秘密,没人可以阻挡。”
金玉笑了,她暗地里握住了手中的剑,态度沉稳。
月华看在眼里,冷笑道:“希望你的剑不只是个装饰品。”
突然间,剑光一闪,一柄幽灵般的剑已刺出,直指金玉胸膛。
在这种情况下,这么近的距离内,几乎没有人能避开这一剑。但金玉却像是条被猎人追捕已久的狐狸,随时随地都没有忘记保持警觉。
剑光贴着她的胸膛刺过。
这个丁月华,出手好狠辣!金玉心道。
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只要威胁到展昭,都得死!月华心中亦是坚定。
“好身法!”月华赞道。
但她的剑丝毫没有停顿,向金玉下盘快速攻来。逼的金玉连退数步,两剑相击,发出金石之音,连消带打,一时难解难分…。
接连数招之后,到底月华技高一筹,金玉衣物被她一件件挑起,飞至空中…。
金玉方寸大乱,待要反击已然来不及,眼看一败涂地。
忽然窗外有人影一闪而过,只见一道白绫凌空飞入,而那白绫仿佛长了眼睛般直扑月华面门!
白绫本是至柔之物,但蕴含了内力之后,竟然又如铁般坚硬!月华连忙伸手阻挡,慌张之下手中的剑已经哐当落地!
“什么人!”月华大骇,江湖之中龙蛇混杂,没料到几日内接连遭遇高手。
“苗欣!”金玉知道她来救她了。
门外青色的身影并没有就此收手,只见她右手一扬,一条数丈长的红白双绫已缠在月华腰间。月华不得解法,愈是挣扎愈是越缠越紧,连呼吸都困难!
她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
她早应该想到做这种生意的人,倘不会武功,在当时就等于虎群中的羔羊一样危险,里面又怎能不藏龙卧虎。
忽然一道剑光一闪,将那白绫已斩成两段!
是展昭!
收着的力瞬间放松,月华跌倒在地。
还未等展昭再出手,窗上的人影竟已忽然不见了。
昨夜那一点点的冰晶,今日那一道白绫,触动了展昭深不可测的回忆。
他转身便也没入了傍晚的暮色之中。
他大步追过去,朗声道:“前面的朋友,请留步说话。”
青衣人的脚步非但没停,反而更加快了,又走出一段路,忽然一掠而起,施展起轻功来。
即使以展昭的武功来看,这女子的轻功非但很不错,身法也很美。忽又觉得她的身法很眼熟,让他更是想一探究竟。
走得越远,夜色就越浓。
暮色苍茫,远山是青灰色的,青灰中带着墨绿,在这冬日的黄昏里,天地间仿佛总是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萧索之意。
你追我逐间,两人又来到了这河边。
九年,物是人非,岁月流转。
很多东西都已改变,好时光已烟消云散,亲朋故旧已生死两端,曾经山高海深的情谊也会背叛。
九年了,唯一没有变化的便是这条美丽又哀愁的河流。
人生当中又有多少个九年?
人无语,流水亦无声,点点光影犹如旧日斑驳的光阴,无情地掠过肉身,带着纠缠不清的过去和现在,汇出冥冥未来。
三年的分离,一年的朝夕相处,五年宫墙之隔,六年的山上学艺,那身影早就镌刻在他心里,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伸出的手,唤道:“小蝶!”
青衣女子回过头来,定定的看着这个许久未见的故人。
可并不是她!即使知道希望渺茫,但是那一瞬间他已经错认了她!不知是时光无情流逝,让他想不起故人,还是他思念太盛,错认了故人。
展昭怔怔看着眼前的女子,忽然道:“是你,我以前一定见过你。”
“你一定看错了人。”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展昭问道。
“我本一直就是这个样子。”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像是都想看到对方心里去,挖出对方心里的秘密。
青衣女子仿佛不经意般的抽出了自己的手。
展昭道:“你究竟是谁?”
青衣女子又笑了笑,淡淡道:“我就是我,你可以叫我苗欣。”
“苗欣。两年之前来到此地,就连官府对你的背景竟也是一无所知,果真身份成谜。天香閣与延州的多桩人事变故,到底是不是你做的?”展昭一字一句道。
“你居然调查我?”她心头一沉。“那么敢问展大人是敌是友?”
“我不知道,我此番来到此地就是为了寻找答案。”展昭坦诚道。
“是我如何,不是我又如何?”小蝶反问道。
“但你可知道,无论你是敌是友,展昭都绝不会伤害你的。”展昭道。
此话一出,小蝶的心中如同冰冻的河面出现了一道细碎的裂纹,让她再也无法掩饰冰面之下流淌着的对他的感情。
那是种深入骨髓,永难忘怀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