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照片是一张布满深深沟壑的脸,那是岁月、劳累、生活成年累月的凶残雕刻;那张照片是一个佗成九十度的背,这也是我最不能接受的,站起来就像她常常使用的拐杖,坐下蹲下又像是耷拉着头的刺猬;那张照片有一双萎缩变形的双手,不仅仅有经年劳作的老茧,甚至指甲里沟壑中还藏着泥巴。
她执意不愿给任何子女添麻烦,从未去过他们在城里的家,即便有子女仍在老家也不与他们共同生活。十余年来,一个人挑水、做饭,早早就躺下,连灯也很少开。
这次回去,她说,经常睡不着就坐起来。可坐起来不是同样也无人说个话吗?同村的老人逐渐老去,每次听到谁逝去的消息,她都说老天爷怎么不把自己带走。她从不畏惧死亡,总觉得自己仍活在世上,是子女的牵绊。
早几年,她已经坚决不要任何新衣,怕老去后被人嫌弃无人需要。即便谁送了些“好吃”的,也一定留着给任何一个来看望她的亲人或邻居。这次去看她,她连说,太巧了,刚刚给邻居家剥完六亩地的玉米,邻居给买了煎包、月饼、饺子等等。她嘴边永远都是别人给予的“小恩小惠”,从来没有谈过自己的付出。
前几年,担心自己眼睛看不见,她给全村及亲戚家们已出生的未出生的婴儿都亲手做了“虎头鞋”,哪里知道那绣花的手艺恐怕早已无人欣赏也无人需要了。
我小时候在她家,自记事起,就很少能看到她在家里安稳吃过一顿饭。外公身体不好,她不仅承担全家的农活,无论谁家有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她都不辞辛劳,从心眼里无私的去帮助别人。外公十多年前去世的场面,可能是她这辈子看到过的最隆重的场面了,被她帮助过的远门的亲戚,本村、邻村的,她可能都不认识的众多亲朋甚至从外地赶回来悼念,于她,这可能是最大的安慰了。
她一生育有六个子女,早年夭折一个女儿,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赶上大饥荒的年岁,连一口米糊都难以给予更何况吃上一粒药。
现在,三个女儿的生活无需她更多操心,两个儿子和孙子却是她一生未完的债、甚至一生也无法实现的愿望。
大儿子本来学的一手好手艺,待到要成家的年龄却查出先天性心脏病,好不容易成了家,非但手艺干不了也干不了繁重的农活,她又几乎包揽了大儿子家的农活,这二三十年,每次去她家,都是直接去田里找她。
哪怕极尽省吃俭用攒下一点点的钱,也留给大儿子冬日里犯病打点滴了。恨自己无力攒够手术的费用,等到我家终于有能力可以资助其手术了,大儿子却倒在了手术台上。
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宁愿活着的是一副病怏怏的躯体。大儿子留下一双又要成家的儿女也就是她的孙子辈。可想而知,在这个农村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的年代,她的长孙几乎注定是千千万万的农村“剩男”之一。
一代一代,有些人的生活就像在轮回,历史在他们身上只是按照原有剧本重复了一遍,好像连改个标点符号的功夫都不会留给他们。
可操心的不仅是长孙,小儿子家的孙子亦然。
当年,小儿子只是身高偏矮,她却时时担心娶不上媳妇,很快定下一个跛脚的媳妇,生下一个跛脚的孙子。后来才知道,跛脚是因为癫痫,智力也有一定的障碍。
前些日子,跛脚的孙子在微信聊天认识了一个女网友,说很快就来家里结婚。除了她和小儿子一家,谁都坚信这是个骗子。这次回去,她还问我,这能是诳人的吗,说她连重孙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我常常想,万一哪天外婆去了,她一定是带着遗憾去的,她仅有的两个孙子可能在她有生之年都娶不上媳妇了,他们家可能要“绝后”了。可我能做些什么呢,如果可以,花钱给她的孙子们买个越南媳妇吗?
老年的她,经常是垂着头,可能是驼背的惯性造成的。看着那张照片,就只能想到四个字,油尽灯枯。
去年回去,我很想问她,这辈子后悔吗。
可她能告诉我什么呢,从十几岁到八十几岁,都是生活在碾压着她,一直默默的默默的竭尽所能过着日子。我问她当年是怎么和外公认识的,她说那时候只有十几岁,亲戚们介绍的,说到第一次见面不敢看,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
自毕业起,我回到最老家乡的理由就是去看看她,自农村老人开始有补助以后,她把自己攒下的几百块钱从最里面的衣服兜里拿给我看,说她以后有钱了,再不需要我们的了。
我们都是历史眼中的蚂蚁,绝大多数的来过和离去,都如同一只蚂蚁。我能带给外婆的,可能就是这篇文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