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周月仙但愿自己从未认识柳永。
三月的晚风徐徐吹过,把西湖玩江楼前的红灯笼吹得东摇西晃。玩江楼里,东西两面墙上的红蜡烛,蜡油淋淋漓漓地淌下来,淌满了青铜挂壁烛台的浮雕。在暖黄色的火焰中,一股一股青蓝色的含着稀薄的呛人的臭味的烟袅袅上升。柳永,那才名满天下的词人,新到任的余杭县宰,背靠着太师椅,头略向前倾,左手撑着膝盖,右手拿着一根筷子敲击桌上的酒杯。
他的脸庞线条分明,皮肤白皙,方正的下巴上挂着三绺短须。那略带高傲的嘴唇轻轻抿着,微微上翘,现出两个细小的酒窝,他那黝黑的眼睛,带着只有孩子的天真的眼睛里才有的焰焰的火花,盯着酒桌前唱曲的周月仙。
“月仙姑娘,你可会唱本县在金陵城外所写的《雨霖铃》?”他举着筷子,“本县亲自为你击节!”
月仙微微颔首,轻启朱唇:“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声音婉转悠扬,如泣如慕、如梦如诉。
柳永忍不住喝起彩来,瞳孔中爆裂的烛光照亮了她低眉浅笑的脸。
周月仙拥有乔治艾略特所谓“意大利画家笔下那些暖色调圣女”的美貌,花生媚脸、冰剪明眸,头上永远插着一支显眼的玉簪。每逢重要场合,她只需轻梳一下蝉翼,巧画一下春山,那就“岂特余杭之绝色,尤胜都下之名花”了。
柳永字耆卿,在家中排行第七,人称柳七官人。早年在开封混迹于花街柳巷。因为词才绝艳,京都三大名妓师师、香香、冬冬争相侍之,不仅分文不取,反而出钱养他。后来因与宫中宦官结好,走了皇帝的后门,举孝廉,到余杭做了县宰。
这样一位风流成性的人物,言行举止经常被生殖本能和男性荷尔蒙所支配,见到周月仙这种绝色佳人,岂有不想染指之理?
“月仙姑娘,本县去年别亲朋、辞同僚,携琴剑书箱,孤身一人到此上任,已三月有余。如今余杭官僚清政,讼简词清,百姓安居乐业。只有一样,我孤身来此,夜深人静之时,难免寂寞。小姐如能不弃,时时赔我唱词聊天,耆卿将不胜感激。”
柳七官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周月仙沉吟不语。
夜是静静的,在迷蒙的薄雾中,西湖上点点的渔舟张着白帆,打着昏黄的灯笼连夜捕鱼。月色很好,映出玩江楼孤零零的身影和周月仙落寞的神情。
月仙自幼在丽春院学歌习舞,饱读诗书,见惯风月,柳永虽然词才绝艳,对她来说却没有多大的吸引力。她认为,真正的良配,是那种憨厚老实、大智若愚、愿为自己遮风挡雨的男人。多年来,面对风流才子、富家子弟的追求,她对黄员外从未有过二心。
她自问:“黄员外资助我多年,待我情深意重,我岂能轻易弃黄就柳?但柳七官人乃本地县宰,我若不答应,万一他记恨在心,余杭哪还有我容身之所?”转而又想,“就算得罪他,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想到此处,她起身告辞:“多谢大人赏识,小女子无福,恕难从命。”她的背影在柳永黑漆漆的眼睛里转过门厅消失了。
周月仙拿了一根蜡烛,径自走出玩江楼,紧了紧身上的斗篷,把宽大袖口遮住了烛光,防它被风吹灭了。
她在黑暗中不辨方向地走,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守夜人“咚、咚。。”的敲击声,起更了。空气中弥漫着村民焚烧桔杆的烟火气和干草香,远处村子里传来一头母牛几乎是梦幻般的哞哞声。
她突然觉得冷,又觉得空虚,正像每次她在清晨离开黄员外的感觉一样。如果他是那灼热的、充满了烨烨的光彩、喷出耀眼欲花的灯芯,她便是那承受着、包裹着他光和力的灯罩。她的身体、她的光彩、甚至她的影子都来自于他。月仙14岁第一次登上丽春院的舞台,余杭首富黄员外一见倾心,一掷千金买下她的初夜,之后持续多年的慷慨资助使她在丽春院站稳了脚跟。
彼时,黄员外就像纳博科夫笔下的亨伯特,对14岁的周月仙极度痴迷,欲火难禁。周月仙却不是13岁的洛丽塔,11世纪的宋朝也绝不像20世纪的美国,周月仙不会想到逃跑。相反,她对黄员外感激涕零,这种感激混合着青春期女孩对父亲的渴望,对安全的需求和对爱情的憧憬,使她对黄员外生出一种极度强烈的依恋。这依恋如此确凿,她小小的脑袋中几乎为此开出花来,以为自己真的恋爱了;这依恋如此持久,以至于10年之后的今天,她依然定期去黄员外家。10年间,她为自己赎身,并在本地购置房产,与黄员外家隔湖相望。每月逢三的日子,她便雇一叶扁舟,去对岸黄员外家幽会,清晨即回,风雨不改。
远远的,白堤上传来一阵阵幽幽的、凄楚的笛声,单调、笨拙、无奈,在清净的夜空底下回荡,这是丽春院的雏妓在深夜练笛。
她又想,黄员外已近知天命的年纪,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绝不可能娶她。相比之下,柳耆卿年轻英俊,诗词文采压于才士,又尚未婚配。如果自己答应他,做正房虽然不敢奢望,但也许他会把自己收为小妾。他作词,我谱曲,双宿双飞,岂不快活?
一阵夜风夹杂着柳絮对着她扑过来,让她对自己的幻想既羞愧又厌恶。
她猛然记起今天是初三,“去见见黄员外吧,见了他,也许一切就有办法了”。
她快步走到码头,看到船夫张坐在乌篷摆渡船的船尾,棚边挂着的灯笼照着他的侧影,像一副油画。
走进船舱,一股清漆混合着鱼腥味扑鼻而来。她坐到船中间的木隔板上,脚边躺着湿漉漉的网线袋,里面的几条鲫鱼间或扑腾几下,弄湿了她的罗纱裙。
她吩咐他开船,没有注意到船夫张漆黑的眸子反射的灯笼光忽闪、忽闪。
船行半路,船夫张把船停在无人处,径直走进船舱。他穿着藏青色粗布大褂,露出两只黝黑粗壮的胳膊。其中一只不由分说抓住周月仙的手腕,像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她疼得尖叫起来。
他咧开嘴吃吃地笑,露出一口结实的牙齿。
“月仙姑娘,黄员外一把年纪了。今朝我让你尝尝真正男人的滋味儿。”
周月仙目瞪口呆,又惊又怒又怕。
他直接把她摁倒在船板上,在她的脸色、脖子上又亲又舔。她挣扎着,祈求着,泪水顺着脸颊流到自己的嘴角,又咸又涩。
她拼命扭动,想挣扎脱开两条腿,却被他的双腿死死夹住。他用粗壮的右手钳住她两只细小的手腕,腾出右手撩开了她的大红遍地金比甲,探入白纱衫儿,握住了她的一只乳房。
“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贼香头!”
他的鼻子在她的身上拱来拱去,脑门闪动着豆大的汗珠。
周月仙终于哭出了声,边挣扎边求饶:“张大哥,求你放了我,我有金银。”
她使出全力想推开他,但是他满是腥味的躯干和两条腿像楔子一样把她钉在船板上。右手伸进她的挑线绿锻裙,扒下了她的裤子。
“细娘,我不要钱,你答应我这次,就一次”。
他掀翻她的身体,使她脸朝下趴着。她拼命夹紧双腿,但是腿好像已经不是她的了。她渐渐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双臂无力地捶着船板,发出“咚。。咚。。”的响声,失神地望着眼前网线袋里的小鲫鱼,任由他在她身后耸动。
下半夜,周月仙恍恍惚惚坐起来,等她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船夫张在船尾摇橹。她久经风月,虽然不至于像平常女子一样寻死觅活,但这番不幸,却不知向谁诉说。告诉黄员外?且不论他信不信,就算他相信自己,他无职无权,又有何用?告诉柳七官人?他自然可以为自己伸冤,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把船夫张问成死罪。可自己若据实相告,他会怎么看我,自己在他心中还有一席之地吗?
她正为自己的隐忍寻找借口,对虚荣和虚名的追求,压倒了她复仇的怒火,一如既往。
她又想到自己曾为烟花女子,虽早已赎身从良,今晚遭此凌辱,竟无法申诉、不敢申诉,不禁悲从中来。
夜空的一颗大星逐渐暗了下去,她感到一颗滚热的泪珠落在自己手背上。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唱:“自恨身为妓,遭淫不敢言。羞归明月渡,懒上载花船。”
三天后,柳永又差人请周月仙去玩江楼唱曲。
周月仙走到楼内,看到柳永边上坐着一位客人,正是奸污了自己的船夫张。
她感觉像被人浇了一大盆凉水,从头湿到脚,然后剥去衣物,赤身裸体地站在他们两个面前。大腿上紫色的胎记、腋窝里的汗毛、微微凸起的小腹,身体上每一个隐秘的瑕疵,都被他们一览无遗。
她的内心像白磷遇火,左冲右突,疯狂燃烧。那虚伪的自尊、脆弱的高傲,连同自己引以为傲的才情,一起崩塌,烧成了灰烬。
柳永见周月仙呆若木鸡地盯着船夫张,并不知道她内心的翻江倒海。他用眼示意船夫张出去,转过脸对她说:“月仙姑娘,请坐。我新近听闻一首好诗,请姑娘品评一下。”顿了一顿,开口吟道:“自恨身为妓,遭淫不敢言。羞归明月渡。。。。”
念到一半,周月仙已跪拜于地:“相公恕贱人之罪,望怜而惜之,妾今愿为侍婢,以奉相公,心无二也。”
柳七官人大喜而作诗曰:“佳人不自奉耆卿,却驾孤舟犯夜行。残月晓风杨柳岸,肯教辜负此时情!”
周月仙的胸中不自觉地涌出一股恶气,暗自寻思:“他虽才情卓著,但心如蛇蝎。为让我甘心相侍,竟怂恿船夫张奸污我,船夫张虽然可恶,此人却比他凶狠十倍。我若就此委身于他,不但咽不下这口气,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可若不从,依他的性情,断然不会就此罢休。事情一旦败露,黄员外是决计不会再要我的,到时我只怕惟有一死而已。横竖要死,还不如和他拼了,好过受这窝囊气!。”
想到此处,她把手伸到头顶,缓缓了拔下了头上的玉簪,那是黄员外送给她的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