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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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系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七期:怪兽

1

电梯门开了,吴焕然并着脚跳出电梯,脚落在电梯口第二个方砖里。落地一刹那,哗,走廊上的灯亮了,他得意地笑了。头顶上一根根发亮的长光柱一直到自己的住屋门前,周围裹着不大一块白色的光晕,牛奶样的白。走廊外,夕阳从远处大楼后面沉了下去,还有一点深红的云彩在西边的天上,走廊里都是淡红色的余晖。

吴焕然把后背的书包往上拉了拉,两只手垂下去,手指继续在两边腿上快速弹着,嘴里哼着今天全部学会的钢琴曲《致爱丽丝》。晚上要弹给妈妈听,明天再弹给爸爸看。

走廊里很热闹,在平时他不太习惯这热闹,不管什么时候回来,第一家人家的两个小孩子总是在走廊上开着玩具车,哇啦哇啦地叫着,从不厌烦。屋里还有大孩坐在地上,一个女孩子跟着墙上的电视跳着舞,赤着脚在屋子里转着,她头上的电风扇也转着,裙子旋成了一朵花,她的白裙子真好看,间或闪着电视上的光,星光闪烁一样。她的眼睛很大,睫毛很好看,转过来时,她在笑。

再隔壁的是印度人家,一个高大的老太太坐在重重叠叠的彩色莎丽里,依旧可以看见她腰间古铜色的赘肉凸起。她家窗户下的大鞋架上鞋子和地上的鞋子紧紧地一双挨着一双,看鞋子,就是儿孙满堂的感觉。

老太太目光过来了,吴焕然眼角的余光一瞥就转开了去看晚霞,晚霞好像在下沉。这里不是自己的家,他搬来才三个月,他从来不觉得是他们的邻居,不过,他还是笑着,他今天是真的开心。

快到那个老太太跟前的时候,他瞥见老太太身子挺了起来,老太太声音很响,拦住了他的脚步。

嗨,你住那个门吧,你们早上刷了门。他站住点点头。

她指指走廊里那个哇哇叫的孩子说,他上午差点去摸了你家的门。她晃晃手说,不过,我叫住了他。

哦,他鞠躬,小声地说声谢谢。

老太太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那么早刷门,晚上刷会更方便。

吴焕然对她再笑笑,然后从她椅子边走过,她大约也微微转身,椅子吱吱轻微响了两声,感觉她的目光像她身上莎丽一样醒目闪亮,一直到他门前。

妈妈好像不在家,他挺直的背稍微垮了点,房间的窗帘客厅的窗帘都是拉上的,也没有光。门也关得严严的。

看着门,他松了口气,门被妈妈刷好了,有股淡淡的油漆味。原先的铁门是陈旧的古铜色,还有尘垢的样子,里面的木门是深红色,像姥姥房间里发亮的柜子门,现在的铁门木门都是深红色,新鲜的深红,下方还有泪滴样的凝结。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里面的大红色轮廓,上面被一道道深红色的划过,像栅栏后一张模糊的脸。

铁门和木门之间的地板上是深红和大红大小斑点,它们厮杀过,然后安静地融合在一起了。

这门,夜里被人涂了漆,妈妈早上说没关系,是个误会,一早就刷漆盖住了。他低头去弄书包,瞥了眼老太太,她正看着天,走廊上的灯光照着她头顶的白发。

吴焕然深吸一口气,从书包的侧边掏出钥匙,啪嗒一声开了门,又换了个钥匙,啪嗒开了木门,脚踩着深红色的斑点抵住木门,锁住铁门,进了屋,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地自己关上,嗑,锁上了。旁边窗帘也飘了一下然后又啪贴到了窗花上。

屋子里也还有一股淡淡的油漆味弥漫在淡灰色的空气里。他打开灯。他的钢琴边有个小油漆桶,桶上还搁着一把毛刷子和一把滚筒刷子。别人家这个位置都是电视机,他已经两年没看电视了。

屋里静悄悄的,楼下小孩子玩笑的声浪,欢喜的尖叫,鸟儿的呼唤,一浪浪地从两边窗户里涌了进来。

他放下书包,进卧室看了看,朝走廊的窗帘还有一点缝隙,天边还有一抹暗红,他拉了一下窗帘,把走廊上的一点余光也挡住了。

主人房的门是关的,门上挂着一个心形的画,一个房子前几朵花,粉色的花瓣肥嘟嘟的,上面写着我的家。里面住的是一对年轻的马来华人,两个人像这花瓣一样微胖,也像花一样微笑着,天天开心上班开心回家。一到周末就回去马来西亚的家,他很喜欢这对哥哥姐姐,他们说话好听也温柔。

厨房里,卫生间里,都干净光滑,没有一滴水迹,昨天换下来的校服还在洗衣篮子里,袖子挂在篮子边。

妈妈的一套工作服挂在阳台上,风一吹,抖了两下,又悠悠地转着。洗衣机上丢着一件围裙,上面有深红色的油漆,像风干的血迹。

他觉得没那么高兴了。

2

吴焕然打开冰箱,冰箱里有一盒开过的牛奶一盒鸡蛋,两个莫斯汉堡。蔬菜盒里一棵大白菜,菜帮子上有好多小黑点,三根红萝卜,表面是细细的皱纹,皮也发黄。汉堡是妈妈上夜班带回来的,妈妈在汉堡店上班。他伸手摸摸,是米饭的那种,硬的。

他踮着脚翻翻上面的冷冻格子,里面有一个冰淇淋大盒子,打开,差不多空了,一个塑料袋,拿起来抖抖都是白乎乎的冰渣子,里面一块面疙瘩,白白的有裂纹,裂纹里有点暗绿色,大概是以前剩的几个饺子冻一起了。以前,妈妈总会包一点水饺放里面冻着,也会买大盒装冰激凌存着。

妈妈大概忘了,也许是没时间。

好在下午和恩光去吃了炸鸡,还不是那么饿,迟一点,也许妈妈今天会早点回来做饭。他拿着牛奶灌了两口,摇摇,牛奶在里回荡着,剩下不多,留着妈妈晚上回来喝一口,放在冰箱门上,关上了冰箱。

该跟妈妈说一下自己回来了,也许她就不会加班会尽量早回来。

他去房间,拨打了妈妈的电话,电话响了几下,她没接,他挂了。在旁边站了一会儿。也许妈妈正在把手上的活放下,擦一下手脱下手套,拿出手机,解锁,打过来。提醒她冰箱里没东西了,还有,还有好消息等她回来再说。不能先透漏,她会使劲问出来,她还会撒娇,自己也会忍不住不说。

电话没有响,他把话筒拿起来,电话通体发出淡淡的红色,听了一下,里面正嘟着,放下话筒。

等了一会还没响。

楼下有孩子追逐嬉闹的声音,笑声在空气里螺旋着浮上来,像他的琴键在敲击一样。

吴焕然回到客厅,在钢琴前坐下,把头上的电风扇打开。平时回来都先练会儿琴,妈妈一边做饭一边听着。他弯腰从书包里抽出一个文件夹,把今天练习的《水边的阿狄丽娜》打开,调了下节拍器,节拍器就叮叮叮地左右摇摆,他晃了一下头,打开琴盖,开始练习。那个白裙子闪着光在旋转,赤着的脚,轻轻地踏着地板哒哒响着。

把妈妈喜欢的《致爱丽丝》再练练,这个他可以不看谱子,明天弹给爸爸看的时候,在高音部的时候一定要酷酷地甩一下头。

他弹着琴,在叮叮咚咚的声音缝隙里听着走廊上的动静,第一家的孩子又在走廊上玩了,把玩具车都开到他门前来,他们抓了他的铁门了,哈,铁门上有油漆,呱呱,又走了,他们一定吃过了晚饭,黄色的咖喱鸡饭。

电话一直没有响,停下的间隙里,只有钢琴的袅袅余音,余音消失了,房子里只有电扇呼呼的声音。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是细高跟鞋的声音,一声声清脆地敲着地板砖,咔哒咔哒和他的钢琴上的节拍器的拍子吻合了。

吴焕然跑到窗户旁,掀起一点窗帘,走廊上的灯光很白,脚步声没过来,停在老太太家门口,鞋子脱下了。他听见老太太起了身,铁门打开,窸窸窣窣地一起进去了,铁门哐关上。他们都不关木门。

看看钟,才过了十几分钟,再弹一会儿。

妈妈最近都没有催他弹琴,也很少做饭。马上又要钢琴考级,不能考不及格。

再弹。瞥了一眼墙上的钟,七点四十,五十,八点了。他快速地又弹了一遍练习曲,把琴盖盖上,把电扇关了,把节拍器按停了,空气似乎还有叮叮的响声。

屋里真的没有了声音,远远的有跑车的声音。

妈妈又加班了 ,也许下班去超市了。

今天是星期五,还有电脑作业,按照和妈妈的约定,还可以玩一会电脑,恩光做完作业会去玩电脑,想和他一起玩。

他小跑着进了房间,从妈妈的床头柜里拿出妈妈的笔记本电脑,回头看看窗户,窗帘是拉满的。

他拿个小凳子在床边坐下,打开笔记本的电源,等了一会儿,他搓着手,想着妈妈会用什么密码。

以前试过妈妈的生日,错的。倒过来,日月年,不对。可能是结婚纪念日,妈妈经常问爸爸可记得,可是,自己也不知道。

他去床头柜底下抽屉找当初妈妈申请陪读准证的那些文件,那里一定有爸妈结婚的时间。

里面是个大牛皮纸袋,拿出来是厚厚的一叠子文件,妈妈的身份证,他的护照,爸妈的毕业证书、翻译和公证书。找到了爸妈的结婚证公证书,输入他们的结婚日期,也不对,输入爸爸的生日,也不对。

他把文件整理起来,翻开妈妈的大学毕业证书,红绒底上,妈妈白皙的瓜子脸,淡淡的酒窝,长发压在耳后,抿嘴微笑。妈妈笑得很好看。

电脑已经黑屏了。

吴焕然站起来,把牛皮纸袋放回去,又在上面抽屉里翻翻,有几张小纸条,就几张超市小票,打印字已模糊,外面似乎有电梯门开合的叮当声,他关上抽屉。

3

在窗户边听了一会,吴焕然没听见脚步声,隔壁人家的电视正放着什么电视剧,背景音乐是钢琴曲,他的指头在窗框上敲了敲,一个女人唱着他听不懂的歌谣,有点忧伤的调子。

妈妈加班,也许是晚班,会再迟点,那个店十点不到就要打烊,超市逛一下,十点多,妈妈肯定会回来。今天周五可能客人多,他知道他好几个同学晚上都是全家出去吃饭。妈妈一定很忙,没时间打电话,可能看手机的时间都没有,这也不是第一次。

先去吃一点,不然妈妈回来又会说,哎呦,饿坏了吧,都怪妈妈,妈妈忘了,妈妈大概老了。妈妈一点都不老,妈妈脸上没有皱纹。

书桌上的零食罐里,还有一块芝麻饼,这是刚搬来的时候妈妈网购的,他和妈妈分的,最后都他吃了,这个留给妈妈吧。

吴焕然去冰箱拿了一个饭团,就着那个纸袋子,放进微波炉热。用电水壶烧开水,水很快就咕噜咕噜冒泡,微波炉叮了一下,拿出饭团来,食指快速地按了按,软了,烫。

他拎着纸袋把饭团丢到桌上,又去倒了杯热水,水烫手,在水龙头下接了些凉水,找了本漫画来,把上面的吊扇开了,慢慢就着漫画和温水吃饭团。

自从妈妈去那个店里打工,他常常有饭团吃,吃得他都不想吃了,他想吃妈妈做的面食。

记得刚来的时候,妈妈带他租住在对面那个康宁苑,那时候妈妈不上班,穿着和恩光妈妈一样的修身裙子,腰间是细细的带子,身上也是淡淡的香气。

每天早晨妈妈都做好了早餐,饺子馄饨面条换着来,端上桌才叫他起来,起来时,外面的天还是灰白,毛玻璃样。

吃了,送到学校门口,放学,一出校门,妈妈已经在那里了,戴着白色的软帽,短袖长裙。

那时候每天还去补习英语,妈妈就在外面等着,回家的路上,妈妈让他读给她听,妈妈说,妈妈也要学英语。

一年后,妈妈出去上班。开始还好,这几个月加班。

搬到这里来之后,妈妈就更加忙碌起来。

妈妈偶尔上从早上到晚上的班,回来时,脸颊上看着有细细的星星点点的光,像早上刚上妆一样油亮湿润,他伸手摸摸,油腻腻的,闻闻都是厨房里油烟的味道。

原来是油啊,他拿着纸去擦。

是油,这个不要紧,就是一直站着有点累。他奇怪,厨房里那么忙吗?没有凳子吗?妈妈笑了,笑他像个傻孩子。

他低声叫了声,妈,你不要去做了。要是钱不够,我们回去吧,回去你的工作不是挺好的吗?妈妈在家的工作是单位工会的干部。周末有时候还出去打牌,现在都没时间做饭了。

妈妈说,没关系,你好好学习,我就开心了不累了。看看你,进步多大啊,上课都能听懂了,你接着努力,考个好的高中。

吴焕然吃完饭团,这个真心不好吃。喝完水,他拎着书包到了房间里,打开书桌上的灯,把书包放在书桌上,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夹,打开看看,微笑着合上,把文件夹放到床头柜上,掀一下,按好。

里面是他今天化学和英语的卷子,都九十分,这是两年来的第一次,华文,他一直是第一。下次期末考试,他一定要拿个奖。

妈妈要是在家看到了,一定会笑着捏捏他的脸,然后问,想吃什么?出去吃大餐?我要吃你做的。炖肉蒸鱼都好吃,妈妈还会把电脑打开给他玩,还会忍不住告诉爸爸爷爷奶奶和外婆。

当初妈妈从康宁苑搬出来的时候,说,宝宝,我们克服一下困难,过一阵子妈妈挣钱了会搬回去,不要跟外婆说。

康宁苑,现在恩光家在那边。电梯都得密码开,电梯上去一开就进屋了,真酷。

那边十楼是个镂空的大平台,上面有花园菜园还有凉亭,还有许多树,恩光家有块菜园。要是能搬回去就好了,天天跟恩光一起上学一起做作业一起玩,他家还有个小鼻涕虫妹妹,挺好玩的。

不过,那里很贵,钱不够就算了。住这也挺好的,家里那两个大哥哥大姐姐胖胖的温柔的,还请他喝过奶茶,给他带过鸡仔饼榴莲饼。

那个白裙子女孩跳舞好看。

而且,现在的床是上下两层的,挺好。

要是妈妈不那么忙那么累就好了。吴焕然踮起脚尖,再大点,自己可以出去打工了,至少可以去送广告。

妈妈可能不同意,如果自己每次考试都很好,她说不定就同意了。今晚妈妈不在家,再自觉地多做些作业,还有考试的成绩,她一看,肯定会哇,然后会笑成一朵花。

不知道妈妈愿不愿意和恩光妈妈一样在家做补习老师,在家工作多好。

做作业去。

4

楼梯口那边有个男高音:嘿。吴焕然又竖起耳朵,接着是男人的脚步声,重重的踏踏的声音,他是故意的,是那几个孩子的父亲回来了。听说他做两份工作,回家只是睡觉。但是回家的时候,他都大声地打招呼,会在门口蹲下,拥抱一下那几个骑玩具车的坐地板上的孩子,还用胡子扎扎他们。

几声尖叫从屋里出来了,就像久别重逢一样叭叭地亲个不停。吴焕然嘴里轻轻地彻一声,他们天天像表演一样。谁家没个有胡子的爸爸,自己爸爸也有胡茬,扎着也痒痒的。

爸爸应该在家看电视了吧,也不一定,听说爸爸在做投资,投资什么,他不懂,爸爸摸着他的头说,你只要好好学习就行了。

他有点想念爸爸的手爸爸的声音,想给爸爸打电话,爸爸要是知道了肯定会笑他。平时爸爸都在周末和妈妈视频,怕耽误他学习。那就明天,明天他要跟爸爸聊天。

他想跟爸爸说,今天不光考试的成绩让他开心,他还赚了二十块钱,不止二十块,外加一顿炸鸡,一大杯可乐,还有个冰激凌。等于,等于家里的钱一百五十块还不止,两个小时一百五十多块,帮恩光的妈妈送广告单子赚的。

他咬着笔,嗯,明天说。

吴焕然喜欢恩光,恩光也是从国内来的,他家刚在康宁苑买了房子就转学过来了,就是他和妈妈三个月前住的那栋楼的对面一栋。

因为是周五,两点就放学了,没他的课外活动,吴焕然就整理着自己桌上的试卷和书本。书垒在一边,卷子一份份展平放进文件夹,书包里书都掏出来,和试卷一起分类重新摆放。

恩光的脚在地上嚓嚓地整个人带着风扑在他的桌子上,他的书哗滑到地上。恩光弯腰去捡书,头还在他的桌子上对他咧嘴一笑,你下午有事吗?

他摇摇头,爸妈都说他目前的主要任务是学习,除了学习,他没什么事情。

恩光说那你去帮我送广告单子,我请你吃汉堡或者炸鸡或者或者。他的眼珠子对着他转着。

吴焕然说炸鸡和冰激凌,把书和文件夹随便叠叠塞进了书包,跟着恩光走。恩光学习好,妈妈愿意他和恩光做朋友。

恩光的家是他爸爸买的,他爸爸在国内办着厂。恩光家有三个房间,恩光有自己的一个房间,有书桌和榻榻米,跟吴焕然国内的家一样。

恩光的妈妈也和妈妈以前一样,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坐在沙发里看书,裙摆在腿肚上轻轻拍着,她对吴焕然笑笑,问他们可饿,把一碟子开心果往前推推。

从里面跑出个小人来,稀疏的几根头发在头上摇曳,咳嗽着拖着鼻涕,仰着头就靠在恩光的肚子上,恩光说这是我妹妹,伸手摸摸她的头,她眯着眼笑,然后又仰着头跑到他跟前,慢慢地向他靠过来,他笑笑伸出手,她就把脸在他肚子上贴贴,软软的温热的。她笑着跑开了。

恩光妈妈笑着哎哟一声说是不是把哥哥衣服弄脏了。恩光把他拉进他的房间里,卸下了书包,指指桌上一叠叠彩色的传单说,这是我妈的广告,我们送完了去吃炸鸡。上面印着恩光妈妈的头像和电话,还有几个证书,最显眼的几个字是:你身边的优质华文老师。

恩光妈妈跟着后面送了两个苹果进来,带着小水珠,递到他俩的鼻子底下,看着他们都咬了才出去,说男孩子都一个样,非要罚着吃才吃。然后转身出去,裙子在后面飘了飘,吴焕然吸了一口气,一股淡淡的香水味。

两个人嘴里啃着苹果,各抱了一叠单子坐电梯下楼,出了康宁苑,选了最近的组屋区,一人选了一栋上楼。在最高一楼出了电梯,顶楼真的很高,吴焕然回头看看楼下,树像草一样窝在楼下,几个人在地面上顶个小黑脑袋在移动,远处的房子像一粒粒的蘑菇,越远越小,天边还有云朵,再远处就是大海。

人家的铁门关着,深色的木门庄严肃穆,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张广告单,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人家的鞋柜上一张房屋买卖广告上,那上面的女经纪像演员一样漂亮。鞋柜上一双白色的耐克鞋立正并在一起。

有人在家,他蹑着脚往前,这走廊更长。

那一家连鞋柜都没有,一样的铁门一样的木门,吴焕然把广告卷起来,轻轻放在铁花的空隙里。往前再往前,一家发一张,然后走楼梯下楼。

一层层下去,大多数人家的门是关的,放那里就走,偶尔有人在家,他就有点尴尬,笑笑,把单子放人家鞋柜上或折在铁门上。

跑了几栋楼,送完手里的。回去再拿,最后送完了,恩光和他吃了炸鸡,妈说炸鸡是垃圾,垃圾炸鸡真的很香,冰激凌又香又甜。

他吞了一下口水,作业。

5

作业做完了。一抬头,十一点。

他怔住了,十一点。楼下寂静了,连鸟儿的声音都没有了,走廊上也没了声音。远处汽车行驶的沙沙声,很轻微,像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偶尔有赛车和摩托车嗷嗷地叫着过去了,然后一片宁静。

妈妈没回家,电话都没有。

妈妈该回家了,以前偶尔迟回,她都打电话回来先说一声,赶回来也没超过十一点。吴焕然凝神听电梯那边,没有声音。

拿起电话,拨号,屏气听着,嘟嘟,居然提示已关机,他的心胡乱地跳了几下。

他看着墙上钟面上的分针在一下一下地跳动着,每一下都咔哒地抖动一下,它还没准备好,又被时间咔哒一下往前推了一步。

十一点过了,就是最后一个锁了门,慢慢走回来,超市逛逛,那也应该到家了。除了二十四小时的超市,都关门了呀。

他拿着笔在脸上敲着,在屋里转着圈。

不对。还没回来,不对,今天从早上就不太对,那个女人的头像,是不是什么信号?

早晨,他醒的时候,远方布谷鸟叫了两声,房门开着,客厅的灯光铺了进来,还有一股油漆味。他揉着眼睛出来,客厅的木门大开,妈妈在刷铁门,妈妈穿着裙子系着围裙站在一张大报纸上一个大夹子把头发一扭夹了起来,一撮发梢在夹子上面翘着一颤一颤的。

毛刷在铁门的镂花上快速地刷着,像用毛笔写草书一样,深红色的油漆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报纸上,她的拖鞋上。

木门上一大块鲜红的油漆,还有流下的一道道以及溅落的点状痕迹,像一个长发女人侧面头像,长头发一绺一绺地垂着。只是太红了,红得刺眼。

他站在房门口,喊了一声,妈,谁画的画吗?

妈妈偏着头耸着肩脸在肩膀头蹭了一下,头也没回,喉咙里浑浊地响了一下,然后轻声叫说,你去刷牙洗脸,没事,肯定是人家恶作剧。

他站着没动,外面的天还是淡灰色的,这么早妈妈穿着出门的连衣裙,头发也挽起来了,就差一股清香味。

快去刷牙啊。妈妈催促他,我这一会儿就好。

要不要打电话跟爸爸说一下?他问。

不用,没事,不关我们的事。妈妈回过头,额头上有着细密的闪光的汗水。她继续刷,说,就是个恶作剧,也许是个误会,人家认错了门,也许是前房客什么事情,没我们什么事。

是那种行为艺术吗?

嗯,也许。妈妈的声音有点含混不清。

在进洗手间的时候,他侧头看了看妈妈背影,妈妈也正回头看他,说没事,你快洗吧。他走了进去,拉上门。

出来时,木门关着,他听见刷子在门上刷过的声音,像他在纸上写字的擦擦声。

他走到门后,问妈妈早上吃什么。妈妈说,冰箱里有牛奶有培根有汉堡,你随便热着吃。他站了一会转身去厨房喝了点牛奶,热了一点培根吃了。

换上校服,背上书包。他敲了下门,妈妈开了门,她的脸红红的湿湿的,有几根头发在脸上汗水里弯着。

门上的鲜红色的女人头像和斑点不见了,灯光下,门上油漆湿润闪着光。

他没吃饱。他看看妈妈,对她说,妈,我想吃你做的面,饺子包子都行。就是你煮方便面,加菜加蛋都行,我还想吃西瓜。

妈妈闪到一旁说,你上学去吧,晚上,晚上我给你做给你买。

他仔细想想,妈妈脸上的神情,有点紧张,好像还有点慌张,有点难过。

大清早,妈妈去买了油漆和刷子,不对劲。

记得还有一次妈妈也回来得很迟,先打电话说会回来迟一点。

那一次妈妈回来没有像以往一样,还没进门就叫儿子儿子开门,儿子今天怎么样。

那天,妈妈进门叹了口气,包扔在床头柜上,人趴到床上,趴了很久没动,他走过去拍拍妈妈的肩膀,妈妈身上不是他熟悉的淡淡的香水味,也不是餐馆里的油烟味,而是一种陌生熏香。

妈妈没有抬头,只是朝他摆手,说自己累了,叫他别管,然后她朝里面蠕动了一点,他帮着把她腿抬了上去。

妈妈就那样睡着,第二天他起来,她已经和平时一样在做早餐。

再打电话,电话还是关机。他跑到门口,拉开门,开了铁门,声音很响。伸头看看,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他慢慢走出去,他们家的门都关了,他们的门都是原来的陈旧的深红色,没有刷过的痕迹。

电梯在一楼,一切都是静止的。

他想哭。

6

电梯久久没动,楼下的灯在阴暗的树影里发着诡异的绿光,一阵风从树上吹过来,下面的光明明灭灭,走廊上的灯光白支支的照着,他的寒毛起来了。

又看了眼电梯,没动静,往回走,人家门前鞋子都热闹地拥挤着,他不小心就踢开了一只。走回屋,关门前他再看了一眼走廊,只有人家的鞋子鞋柜。

关上门,快十一点半了,厨房卫生间的门都张着黑色的大嘴,他过去把灯都打开了。阳台上妈妈的衣服还在轻轻地晃着,那边康宁苑的灯光缥缥缈缈。

马路上响起短促尖锐的声音,是警车,不知道他们到哪里去。

妈妈只是迟一会。要是妈妈在家做家教就不用晚上出去上班。

先去冲凉,今天送广告出了很多汗。

打开衣柜,妈妈的另一套工作服在里面挂着,暗红细格子褂子、黑裤子、围裙。

妈妈没上班。

先前翻那个牛皮纸袋的时候,好像只有自己的护照,妈妈的好像不在。他走进房间,再翻翻,真的没有。

他呆了呆,妈妈回家了?不会,不会,她的行李箱和背包都还在,就一个小坤包背走了。

那个熏香的气味。

那个红漆画。

电话响了,吴焕然心里一喜,眼泪掉了下来,扑过去接了电话,大声叫:妈,你怎么才打电话。

吴焕然,是我。恩光。

恩光问,吴焕然你没睡吧,你妈也不在家?能上线玩会吗?我刚上线可以玩一个小时,明天不能玩。

他捂着话筒,吞了口口水,然后移开手,问恩光是不是玩那个荣耀?

嗯嗯,有点晚。因为我妈妈被她八卦朋友叫出去了,她不让我出去就把平板电脑给我玩,让我看着妹妹睡觉。嗳,说对面那个楼上,有个女的喝醉了坐在露台边闹着要跳楼,她们去劝,好像警车来了。

吴焕然眼泪往外跑,不受控制地往下掉。

喂,吴焕然,你在听吗?是不是打瞌睡了。

他擦了下脸,又吞了下口水说,哦,真有人要跳楼?太可怕了。

警察来了,不怕了。她们大概就是去拖她的时间吧,女的真不能喝许多酒,一喝就醉,酒还那么贵,恩光笑,幸亏我妈不喝酒。

我妈喝红酒,不醉。

吴焕然停了一会儿,蓦然想起那个女子漆画,问恩光,能给我查个事情吗?我看有人家门上刷了红油漆,怪怪的。

恩光说,真的?刷什么图案?人像啊,好看吗?你等等,我输入关键词,油漆,门。咦,说是大耳窿催债的恐吓手段。

大耳窿是谁。

解释就是放高利贷的。耳朵的耳,窟窿的窿,好奇怪的词。你还玩吗?

我妈让我明天玩,再见。他心虚得厉害。

大耳窿催债。

妈妈借债了,借了高利贷。不会的。绝对是误会。来之前,爸爸把他抱在怀里说,宝贝放心,我是你坚强的后盾。你妈不上班,我也能供你上大学。也许爸爸投资坏了,不会的,几天前,爸爸还说,你们不用那么节省啊,焕然的学习和身体要紧。还叫妈妈不要那么累,换个轻松的事情。而且上次外婆说还有她呢,她留了个折子够焕然上大学。

一定是误会。

妈妈说是误会。

妈妈没上班。

那个陌生的熏香气味。

漆画,大耳窿。

刚搬过来不久,妈妈有次特别高兴,比他拿了一百分还高兴,笑得满脸通红,拿出电脑问他,儿子你要什么,只要是合理的,妈妈都答应你。

那次他买了好几套书,什么老鼠记者,什么哈利波特,都英文版的,妈妈一看他买了许多书又特意给他买了很多零食海运了过来。

就那么一次,妈妈好像高兴过了头。

他茫然地把妈妈的东西放回抽屉,关上。把上面的抽屉又打开,随手捡起那些小发票,上面的字有的已经模糊有的完全消失,一张有点影子,似乎是个饮品小票。他展开看看,单词有点模糊,Cas,no。中间一个字母没了,是i?他们玩的时候经过那里,门口有人查身份证查护照,妈说,这里来不得的。

他伸手在抽屉里摸摸,什么都没有了,以前妈妈丢了许多硬币在这里。打开自己的抽屉,摸摸那个角落,他的压岁钱零花钱,也没了,他的手在抽屉里颤抖。

然然,遥远的声音,还伴着叹息样,像妈妈。回头,自己的影子虚虚地在地上。

电话响了,响得惊心动魄,一看,陌生号码,电话机子满身通红地尖叫着,固执地叫着。

他惊恐地看着,泪流满面,寂静的夜里,不敢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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