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幸福总是大同小异,而痛苦却有各种各样。在我看来,失眠算是其中的一种。
小孩很少失眠,长大了,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叫失眠的东西让人控制不得,凭空带来很多烦恼、恐惧,甚至痛苦。
在我记忆里,最初的失眠是从高中开始。
高中开始住宿时我很兴奋。待新鲜感一过,大家开始按部就班地穿梭在宿舍、教室、食堂的三点一线中,日子重复而单调。晚自习回来,叮叮当当地洗漱就寝后,十六岁的花季少女,少不了会“熄灯夜话”,大家聊老师,聊班里的荒唐事和有趣的男生,七嘴八舌渐渐变成二人对话,再后来就鸦雀无声了。
高一时的我是适应住宿生活的。等到高二下学期,我开始睡不好觉。紧张的学习气氛、萌动的少女情怀,再加上敏感脆弱的神经,我有时很难入睡,或者睡不踏实,有什么动静就醒来。
犹记得,高二那年的元旦晚会,过了午夜,教室里依然欢声笑语,我突然想离开热闹的人群。可夜那么黑,除了回宿舍又能哪儿去?我一个人悄悄溜回宿舍,爬上床铺,合身躺下。远处的音乐还能隐隐听见,我在黑暗中挣着眼睛,想到学习的苦闷,想到缥缈的暗恋,想到不可知的明天......,想着想着就睡不着了。
上大学后,我的心情不再象高中那样紧张了,可脆弱的神经偶尔还会给我带来麻烦。上铺的钢丝床年久破旧,室友翻身时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一次又一次地扰我深梦浅梦。一段时间下来,我上课开始打瞌睡。直到学校后来换掉那个床铺,我的睡眠才恢复正常。
工作后,宿舍里的女孩每天到点儿就睡,倒是成全了觉轻的我。晚上我听着广播里对外经贸大学张冰姿讲的外贸英语安然入梦。那些日子实在太无忧,算是我青年岁月睡得最好的时期。
几年后的一个夏天,我结束了一段辛苦的感情回到家乡。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和阳光下的阴影,我不知道从一段已剪断却还乱的心绪中完全走出要花多久。我剪短了头发,报了一个电脑班,给人补补课,为家里做家务做饭,让自己忙碌起来什么都不想。可没几天,失眠还是拐弯抹角地找上门来,这一回,是个严重的失眠。
我一宿睡不着觉,我感觉不到任何困意。到了睡觉的时间,我躺下,可头脑还是和白天一样清醒。我闭目养神,让自己放松,可睡意迟迟不来。我翻过来又翻过去,枕头从床头挪到床尾,换了一百种姿势,可大脑的电闸还是拉不下来。我清晰地记得白天都干了啥,明天又要做什么事,要去看谁,谁又要来看我。我恨自己这么晚了还这么清醒,可又无可奈何。看着窗帘透过的月光,听见窗外的虫鸣,我心想,这么安静的夜晚,唯有清梦才不辜负,而我的清梦是不是跑到爪哇国去了。
窗外露白,天终于亮了。我的头很疼,胳膊很酸,腿脚也发涩。白天的我无精打采,到了晚上,我问自己,今晚能睡着吗?
我还是没能睡着。昨晚所有的曲目又开始上演。夜更长了,睡意离我还是那么遥远。我脑袋里好像有一根筋象钢丝绳一样紧紧绷着,我的神经无法放松下来,我又一宿无眠。
妈妈给我吃安眠药,叫我不要着急,说累了,自然就能睡了。
白天,我没有心思做什么,我害怕夜晚的到来,我不知道怎么去打发那难捱的夜。第三夜,我吃了安眠药,但我渴望的睡眠还是没有降临。这一次,我无助到了极点。我的身心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疲惫不堪,可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跪在地上,祈求老天爷让我睡觉,哪怕只是一小会儿。我有些支撑不下去了。
第二天上午,我躺在床上,没有力气去做任何事。我不知道我的大脑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会一直清醒,为什么安眠药也无济于事,我不敢想像失眠会持续多久。我的头混沌一团快裂开了。我给还在上班的妈妈拨了电话。我在电话里哭诉,说吃药也不好使,我受不了了,我要她现在就回来。我不知道从不请假的妈妈在紧张的会议中是怎样尴尬地请了假,又怀着怎样的心情匆匆赶回来。她坐在床边,满脸愁容,充满同情地望着我,不住地唉声叹气。我抱着她使劲地哭,无助地哭,绝望地哭。
这是我刻骨铭心的一次失眠经历。在那次大哭后,我是怎样睡着以及何时睡着的,我记不清了。当然,我一定是睡着了,否则,我哪能象正常人一样活到现在呢。
后来,日子象流水一样静静流转。在北京生活的那段安宁的岁月里,我睡眠很好,直到,直到孩子出生。真可谓,儿的生日,娘的苦日。在喂孩子吃奶的一年零三个月里,我没睡过一个整觉。又有多少个夜晚,我抱着生病哭闹的孩子,一宿也没有合眼。
再后来,我告别了年轻,也告别了年少的轻狂和任性。为人母的朝朝夕夕,我慢慢知道了日子的辛苦,也慢慢迎来中年的茫然和困惑。本性和体制的摩擦碰撞,性格和世故的格格不入,职场的明争暗斗,人性的自私与丑陋,我感觉置身在一个怪怪的漩涡中走不出来。我的心情变得压抑,睡不好觉,又开始陆陆续续地失眠。
我终于远走他乡了。在那个遥远的陌生国度里,我的心情安静下来,象波涛汹涌的海浪,一浪低于一浪,渐渐风平浪静。可以漫无目的地发发呆,可以漫无边际地想一些事,能够坐下来面对自己的我可以悄然入梦了。
我的生活进入新一轮轨道。再后来的后来,移民的困难、孩子的成长、新工作的压力、婚姻的一度紧张、人际关系的矛盾,都可以成为不惑之年的我时而失眠的导火索。
有时候,失控的生活就象一地鸡毛。你控制不了那些乌烟瘴气的鸡毛乱飞一气,间或落下来的毛屑还会跑进鼻中让人窒息。我感觉被包围在一地鸡毛中,心中的梦想象一片洁白的天鹅绒在空中飘啊飘。多少夜里,我会想起如烟往事,想起了曾追逐的梦,想起在水一方,失眠就象淡淡的迷雾笼罩了我的黑夜。
我意识到生命里有些东西我无法逃脱,比如失眠。我开始接受失眠,把它当成我生活的一部分。从过去那些不多不少的失眠经历里,我知道,一旦我睡不好觉,通常是我的内心世界又出问题了,而这个问题,一定源自我的外部世界。外部世界不正常运转,我的内心永无宁日。而我要做的,就是让我的外部世界达到平衡,恢复正常。
我羡慕那些天生具有平和体质的人,比如老爸。他从来一副不操心的模样,吃饭很香,睡觉很好,大吵一架也照样呼呼大睡。可惜我没有遗传到他那样健全的体质,恰恰相反,老天给了我一副多愁善感的性格和无数根敏感脆弱的神经。我只能倍加关注我内心那个神秘的世界,让它变得坚强宽广,能承压,有力量,能坦然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我不羡慕谁当官,谁有钱。每日安眠,对于我,就是最好的人生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