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现在她总算是明白了,能活着,是一种多么大的本领。她认为自己已不再是当初的自己了。那无忧无虑的活着,不为生存而担忧、恐惧,只为生活而苦恼的单纯的、青涩的自己,早已和那不可靠的所谓和平年代一起沉没在了时间的波涛里。每当想起那样的自己,他都会嗤鼻一笑……因为,那个她完全没有阐释出自己如今的疑惑——自己存在的价值、目的何在?

  她安静地、丧气地低着头,坐在街旁的石阶上。从傍晚到深夜,她一直都在这儿。也因如此,她才亲眼见证了光芒慢慢消沉,最后被黑暗吞没;同时,她也亲身体会了寒冷一点一点钻进她的皮肉、骨骼,入侵到她的内心。现在是深夜了,深到悄无声息,深到寒意逼人,深到她被恐惧侵扰……这一夜的天空一点也不美,一片漆黑,像是涂过墨的白纸,就连最卑微最暗淡的星辰都不能找到。现在,整个城镇都陷入了黑暗中,包括它最为贫穷的角落,都已被黑色的阴影笼罩而陷到梦里去了……只有她附近还有光亮,那是街道两旁等距而置的睡眼惺忪的老旧路灯,它们燃着油,闪烁着的荤黄的朦胧的光亮,像是守夜的人在打瞌睡一样,把狭窄漆黑的街道照得睡意朦胧。其实不止这里,这个城镇的其他街道也设置了这样的路灯,它们是城镇的规划者们为流浪汉,或是半夜归宿的人们提供的导路者,这样,他们就不至于迷失在黑夜里。

  是的,现在已是深夜了。几乎整个城镇都已摆脱了白天的一切忙乱,浮杂和虚伪而变得宁静下来。就像是一个活泼、兴奋的孩子,奔波了一整天后在夜幕降临后也自然而然的熟睡过去。

  没有马车来往的咯吱声,也没有人群的嘈杂声,有的只是阵阵透着寒意的风刮过房子的门缝、瓦砾间的轻微的哭泣声或是掠过树林、灌木丛的沙沙的细小的抽泣声,悲凉又恐怖。她抬起头向对面的屋子看去,很快,她的眼睛找到了许多窗子,但因为刮着风窗子们都紧锁着,它们镶嵌在灰色的低矮墙壁上,或高或矮,像一个个黑色幽深的洞,也像是一只只失明的眼睛,不愿与她相视。因此,她也只好收回目光,然后低下头感受着冷风与寂寞。她闭着眼,想到了很多事情,偶尔撇嘴一笑……到最后脑中的思绪又逐渐模糊起来,她也感觉不到寒冷了,任凭自己被睡意带向黑暗。这时,宁静的夜的王国里响起了人的声音,这是个时而喜悦时而疯狂又时而悲伤的声音……她很快地睁开眼,脑子迷迷糊糊的,感觉做了什么梦似的。

  在灯光延续的尽头,有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他扶着路灯,又缓慢又急促地跌跌撞撞地走着,像个睡在摇椅里的婴儿,生活在摇摇晃晃的世界里。他手里拿着酒瓶,高歌着,欢笑着,嘟囔着,哭泣着,然后拼命的向嘴里灌酒……

  她冷眼地盯着那个酒鬼,看他尽兴地表演。这时她想起了自己以前在农庄工作时,一位老人曾对她说:“姑娘一个人可不要跑到深夜那儿去,那里是罪恶的原乡,丑陋和黑暗会把你拉向绝望的深渊。”此时,她不知该用怎样的眼光来看待那个醉汉,她只有害怕和同情。

  那个酒鬼就这样一跌一撞地从道路一头的尽头走来,然后歪歪扭扭地从她身边经过后又到了远处,最后在扶着灯一阵呕吐后消失在了尽头的黑暗中。于是,那凄凉、悲哀的嗓音也在远处消散了。

  存在是为了活着——这是她的答案。能活着,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对她来说,活着,这不仅需要实力、运气,还需要决心活下来的勇气。她也曾为自己突然改变了的命运而干涸了自己的双眼,她苦闷过,抱怨过,但最后这些都把她引向死亡;她挣扎过,逃避过,到如今才勉强地活下来。每个人都拥有生命,她,他身边的人,全都一样。但那又怎样?她亲眼见到了人们相互间的杀戮,甚至自己对自己的残害……所以拥有生命又怎样呢?存在只是为了迎接死亡吗?如果是这样,她宁愿不存在。

  已经有太多人在她眼前死去了,可她一次都不想见证死亡。

  她依稀记得,在她落难的时候,一个同伴在临死前颤抖地对她说“够了吧,我已经受不了了。我们不可能得救的对吧?我们,是罪人啊,罪人该受罪不是吗?我们接受吧……我已经受够了……”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一个人的生命在别人说一声“停止”时,就非得停止下来不可吗?她思考了很久,这让她痛苦欲绝。到最后,得不到答案的她彻底地沉到了绝望的湖底。但在她正准备放弃挣扎的时候,她被人救了下来,并被那个人告知“生命是你自己的,你是活给自己看的,只有那些废物才会放弃它。”她震惊了,流泪了,因为她开始明白了,存在是为了活着。

  她还记得,在赛露兹森林的银夜之下,那个温柔又美丽的女人认真且坚定地对她说:“世界啊,其实很美呢!我喜欢草原、山川、沙漠,我喜欢白云、天空、大海,我喜欢每一个善良的生命,我虽然不能欣赏,但却能感知。因此我努力地活了下来,想和大家一起、一起活下去。”那时,她第一次对世界的美好憧憬、向往,第一次想认认真真地活下去。

  她厌恶战争和杀戮,讨厌哭泣和流血,她喜欢美好的世界,美好的人。所以,她决定了,要活下来……

  逃避也好,挣扎也好,她都不在乎。悲伤也好,痛快也好,他都能忍受。因为只有活下来,生命的意义才能被创造,一切美好才可能呈现。

  存在是为了活着,她现在总算是明白了,生命,是她一定要守护的东西。

  她干脆站了起来,挺直了身子,沿着昏暗的灯光轻车熟路的来到旅店旁。站在黑暗狭窄的巷子里,她抬头看向旅店一侧的那个窗子,那里被灯光填满。一瞬间,涌上的热流驱逐了寒冷,化为眼泪,填满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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