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两宋有两位正气浩然引领了一个时代精神的士大夫,那么这两个人必是范仲淹和文天祥。范仲淹开风气之先,文天祥奋正气于后。他们是那个注重享乐的时代士大夫最高品格的写照,是那个名臣辈出的时代最耀眼的两颗星辰。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浩然正气,和拒不投降元朝、百死不悔的赤胆忠心,已经为人们所熟知;而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忧国忧民的高格,以及举办范氏义庄的善举、抵御西夏的功绩、庆历新政的进取,也被人们所津津乐道。二公者,“皆经纶弥天壤,忠义贯日月”(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三》),这是在当时,以及后世,都已经有定评了的。
“诗言志,词咏情。”不管后人如何相信,说词起源于远古也好,起源是《诗经》《楚辞》也好,起源于汉魏乐府也好,起源于六朝杂言也好,起源于唐诗也好,甚至说词起源于五代也好,都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就是:词最初的使用场景是“燕乐”,是在欢歌宴舞之中,由二八妙人弹唱的音乐歌词,词最初的特征是“侧艳”。在苏轼“以诗入词”以前,词一直作为一种完全有别与诗的体裁存在着,宋初文人还往往“自扫其迹”,偷偷的将产生于“一晌贪欢”的词作隐去,从而造成了宋初八十余年词的暗淡期。而后来词的大放异彩,几乎成为宋代文学的代指,固然主要要归功于那个注重享乐的开放的社会环境,但总还有那么几个人,对词的繁荣是有着历史的特殊地位的。苏轼者当是之,他革新了词风;晏殊者当是之,他开启了宋词的盛放;范仲淹当是之,他以绝高的为人品格,不避艳词的行为作风,给词的创作注入了一丝底气。从此人们都说,连范文正公都写这种游宴小令,可见词虽侧艳,写写倒也无妨。
在这里,我们隐去范仲淹的品格操守、相业边功和道德文章的具体事迹,我们只来说道说道关于他词的创作和在词史上地位。《全宋词》辑录了范仲淹的五首词,照理说,就这点存量,他是不应该有什么地位的,然而这五首,却首首脍炙人口,特别是其中《渔家傲》《苏幕遮》《御街行》三首,更是被后人累世点评,入选各种词集,纷纷交口称赞,在词史中伫立于无法磨灭的位置,其中原因为何?首先,我们要来看看这几首词,他到底写了什么?
范仲淹是北宋罕见的最为杰出的政治家之一,他兼通文武,以名节自励,他曾经不辞艰险困苦,在西北边塞地区抵御西夏入侵长达四年之久,当地民谣说:“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因此,范仲淹对边地生活有了亲身体验和真实感受,这种感受进入词的创作,就留下了千古名篇《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这首词反映了边塞生活的艰苦与词人坚决反对入侵、巩固边防的决心,同时也表现出外患未除、功业未建、久戍边地、士兵思乡的复杂矛盾心理。当时北宋与西夏的军事攻防形势,宋方守则有余,攻则不足,好水川之败就是一例,而范仲淹守边的全部功绩似乎都只能体现在“能够维持住守势”这样一个局面上,这对于有远大抱负的范仲淹来说多少是有些不满足和无奈的,体现在词中就少了那种昂扬慷慨的格调,那种唐人“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高适《塞下曲》)的豪迈气概与乐观精神。
但在范仲淹以前,还很少有人用词这一种新的形式来写边塞生活,唐人有“边草无穷日暮”(韦应物《调笑令》)之句,却没有展开,且缺少真实的生活基础。所以,实际上,范仲淹这首词,是边塞词的首创。不仅如此,这首词的内容和风格还直接影响了宋代豪放词与爱国词的创作。宋代魏泰《东轩笔录》卷十一载:“范文正公守边日,作《渔家傲》乐歌数阙,皆以‘塞下秋来’为首名,颇述边镇之劳苦。欧阳公尝呼为穷塞主之词。及王尚书素出守平凉,文忠亦作《渔家傲》一词以送之,其断章曰:‘战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顾谓王曰:‘此真元帅之事也。’”。遗憾的是,范仲淹的边塞词独遗这一首,其他的都均已散佚了。
再来读一读他的这首《剔银灯•与欧阳公席上分题》一词:
昨夜因看蜀志,笑曹操孙权刘备。
用尽机关,徒劳心力,只得三分天地。
屈指细寻思,争如共、刘伶一醉?
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尪悴。
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
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
欧阳修一身服膺范仲淹,也是他的至交好友。当初范仲淹、富弼主持庆历新政的时候,时任“皇帝耳目之官”的知谏院欧阳修也极力支持改革,被仁宗疑为“结党”,最后新政也草草收场。在好友欧阳修的酒宴上,范仲淹也难免要发发牢骚,他在这首词中嘲笑曹操等人纷争不已,在“徒劳心力”中耗费时光,还不如刘伶(竹林七贤之一)在醉乡里逍遥度日来得快活。人生百岁,少年无知,老年憔悴,只有那短短的青壮年,是最好的时光,却又放在了“浮名牵系”之中,钻营奔走,那么人生到底还有什么快乐可言呢?众所周知,范仲淹有坚定的入世志向,他在晚年退居时还表示要“进亦忧,退亦忧”。这首感慨人生短暂、及时作乐的词作在范仲淹所有诗词文赋中都很少见。不过,结合场景,也可以理解,这只是他在好朋友的酒宴间发的一时牢骚,以及表达对自己志向不得实现的不平之意罢了。
庆历六年(1046),58岁的范仲淹退出了政治舞台,移知邓州(今河南邓州市),居闲修养。在邓州期间,范仲淹修缮亭台楼阁,重建了邓州城东南的的“百花洲”,范仲淹有《定风波》词,歌咏了他游览百花洲的情景,词云:
罗绮满城春欲暮。百花洲上寻芳去。
浦映百花花映浦。无尽处。恍然身入桃源路。
莫怪山翁聊逸豫。功名得丧归时数。
莺解新声蝶解舞。天赋与。争教我辈无欢绪。
一句“争教我辈无欢绪”,好像他忘却了“功名得丧”给他带来的失意与忧苦,其实正透露了他对现实的无法真正释怀。正是在这种心态作用下,《岳阳楼记》才最终得以问世。
以上的三首词,咏边塞、读史、风景,与宋初的创作风气是合拍的,与晚唐五代至宋初词坛的演变过程是一脉相承的。如果仅仅是这三首词,还没有脱离“诗言志”的余波影响,在词史上的地位恐怕还要打个折扣。关键是范仲淹的另外两首词,描述了词坛演变的轨迹,预示着北宋词坛春天的来到。其中一首就是他的《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
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
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范仲淹和其他士大夫一样,出入歌楼妓馆,偎红倚翠。这首词写旅次乡愁和儿女相思,上阕写景,俊爽空灵;下阕言情,绵丽细密。通篇即景生情,融情入景,并以丰富的联想烘托出了离愁别况,成为宋人写别情的名篇。然而,这首词刻骨的思恋之情由故乡而引发,“黯乡魂,追旅思”即点睛之笔,给人的印象也不似单纯的相思,更像恋人之间的别情。他的另一首《御街行》,旨意却明白了许多。词云:
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
真珠帘卷玉楼空,天淡银河垂地。
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泪。
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
这首词写秋叶怀人。范仲淹胸襟宽大,他的相思词总是有一种宏达的时空背景,这与同时代的其他词人“小园香径独徘徊”、“庭院深深深几许”的狭深有所不同。最后一句“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明显还影响后人李清照的“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而前一句“谙尽孤眠滋味”,却点破了“艳情”的主题,实实在在是男女恋情相思之意。
燕乐调笑、歌舞酒酣之际,让妙龄少女曼声歌唱相思小调,才是歌词创作的主流倾向。回归到艳情,宋词的创作才开始出现一次又一次高潮。范仲淹的词艳情虽少,可感情真挚,婉丽动人,对词坛产生了绵远的影响。他是比较早的将这种生活情态写入词的作家,持身又正,为后人起了典范的作用。韩琦曾评价他说:“竭忠尽瘁,知无不为。……天下正人之路,始公辟之。”(韩琦《安阳集·文正范公奏议集序》)这是当时及后人对他的定评。以范仲淹这样一位道德领袖人物,去写作婉丽缠绵的艳情词,必定会极大的改变人们对文学创作的观念。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八云:“文章纯古,不害其为邪;文章艳丽,亦不害其为正。然世或见人文章铺陈仁义道德,便谓之正人君子;若言及花草月露,便谓之邪人,兹亦不尽也。”以下所举的例子就是范仲淹,可见范仲淹此类词给人的启示意义。
于是,宋人在不知不觉中,将偎红倚翠的风流生活和深情委婉的艳情小曲作为生活常态来接受,在文学创作领域放宽了对艳情词的道德评判,或者根本不予以道德评判。文学创作观念的改变,才是宋词创作走向繁荣的深层原因。因此,范仲淹可以说是一位在词史上承前启后的重要作家,而且引导了北宋词坛创作风气的转移,为宋词的繁荣开导了先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