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1月的一天,天气阴凉,起了北风,到处是落叶,时不时飘在空中,又掉落下来,又被吹起,飘落到别处,可飘得最远,还是在这片土地上。一大早,村口聚满了大人小孩,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当县台办的车在村口出现的时候,人群骚动起来,“来了来了,王家探亲的来了。”
司机下来,开门,车里先走出的的中年人是台办老刘,接着是一位老者,中等个子,偏瘦体形,拄着一根精致的拐杖,头发花白,戴着黑色的渔夫帽,黑色得体的中长款呢子风衣,脸色红润,招手示意车里其他人都下车步行。老刘搀扶着老者一边说着什么,一边往村里走去。村长迎上前,“老人家,欢迎回家,您的家人都在家等您好久了,我们也等您好久了。”
老者频频点头,早已泪流满面。
这老者就是我的爷爷,已经70岁了。
跟他一起来的还有我的新奶奶,和两个姑姑。他们看起来比我在家的奶奶和父母都要年轻好看。
父亲从台办工作人员老刘半年前第一次来的时候,告诉他说爷爷还活着,在那边还有了新家庭,想带着妻女回来认祖归宗。父亲压根儿就不信,说从小到大就没有父亲,也没见过,父亲早在神龛那列祖列宗的牌位上了。父亲结婚三天去赶庙会就不见了,一直杳无音信,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一生再未嫁,每天站门口等父亲回来,不到五十岁,眼睛都哭瞎了。现在更不用说了,连耳朵都听不清楚了,要很大声才听得清。人家背地里叫她“三天新娘”。
老刘说不管怎样,试试吧,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保持联系继续沟通。
父亲生气了,“不需要了,就算他真活着,他也有新家庭了,还回来干什么呢?我妈怎么办?眼瞎耳背的,让他来看笑话的吗?”一向善良不擅言语的父亲跟老刘犟了起来。
“老王,现在我们也不纠结好吧,顺其自然,后面老先生还会寄信来,我就当你们的沟通信使者,当然,首先尊重你们双方的意愿。”
“好了,你走吧,我还地里干活呢。”父亲就这样把老刘赶走了。
没多久,爷爷寄来了第二封信,并寄了年轻时的照片。说当时去赶庙会,被莫名其妙抓去当兵,带到了长沙,从没出过远门的他根本不知道是哪里,只知道跟家里完全不一样,但至少还有饭吃,训练的时候自己反应慢,被其他兵嫌弃,一会带到这里一会带到那里,专做不动脑筋的打杂的碎事。1944年一个副官家人生病,要带一个人回台湾专门去照顾,看他老实平时也不多话,反正在部队也做不了活,就带他走了。在副官家干到1954年,遇上了他现在的妻子,副官家的远房亲戚。那边的人都说,这一辈子都回不了了,就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在这安家吧。妻子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但比我们好,教我识字算数,做小本生意。现在我们还在继续做着,只是越到老年,就越想家,我也和我的妻子女儿商量了,她们愿意一起回大陆看看,希望老家的亲人能谅解成全。
父亲让我回信,只有简短的几句话:我的母亲,为你哭瞎眼的母亲,还活着,现在耳朵还背了,为了养大我你的亲生儿子,吃近了苦,沧桑无比,你忘了她吗?我们是怎么相依为命撑到今天的?你知道有多苦多难吗?现在你要回来,还带着你的妻子女儿回来,显摆吗?照片上你们是幸福的,干净好看,还来我们这老破地方吗?来戳伤我们那一丁点的自尊吗?我惊讶父亲竟然一口气不带喘的说完了,但我没有马上把信装进去,而是提醒父亲:我觉得应该把这事告诉奶奶,把信给奶奶念念,奶奶等一辈子,听奶奶的意见,奶奶说啥我们做啥。
“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告诉她,要气死她吗?我也不是没考虑过,可是万一......”
“万一啥啊,奶奶70多岁了,这么多年,她的心说不定早淡静如水了,不像您这样。”我反驳父亲。
父亲沉默了,他很少发脾气,也很少多话。他内心在挣扎,小的时候,大家都穷,吃不饱穿不暖,对于我们家来说更是如此,奶奶经常在大冷天帮人洗衣服,就是兑到不多的吃食,养活父亲,她有个意念,就是爷爷走了,她有义务要把父亲养大,哪怕自己饿,断不能在爷爷手上绝后。爷爷在父亲的脑海里是早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了,毫无怨言地跟奶奶相互搀持生活。
现在突然告诉他爷爷真实的活着,委屈一下子涌上来。换想一下,谁又能一下子接受,想想也理解。
最终,我们还是把那些信给奶奶念了。我念得很慢,奶奶微微颤抖的手和身体让我不敢再念下去,她浑浊的眼泪从一滴一滴到放声大哭,父亲哭了,我也哭了。等奶奶回过神来,自言自语:他还回来吗?可是我也看不到他的脸了,他走的时候还是个大孩子。我老了,他应该也老了,可是我还能摸他的脸吗?不能,他已经有家了。
“奶奶,我们都听你的,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我自做主张,没有问过父亲。
没人回答我。他们都在想着心事。
我没有按照父亲的语气跟爷爷回信。接着爷爷的第三封信来了,信的内容就是目前普通的平凡安康的生活,希望老家人也过着同样平凡安康的生活;第四封信问奶奶的眼疾有没有去治,家里需要什么帮助,他尽全力。家人还有些什么亲戚,大概都什么性格,喜欢什么;第五封信,第六封信......
日子在不紧不慢中滑过,半年过去了,发现开始本来觉得跟我没什么关系的事,却在我心里生了根发了芽,我盼望他们来,我也害怕他们来。毕竟,我们从来没见过,更没一起过。后来我知道我那倔强的父亲和刚强的奶奶其实也都在盼望这一天团圆也害怕团圆的矛盾中纠结。
今天,他们回来了。父亲和奶奶在堂屋坐着,那里有王氏的列祖列宗牌位。挂了48年的爷爷的牌位和遗像拆下来了,村人在帮忙着。爷爷在老刘和村长的引导下,直接进了堂屋,一进堂屋就跪了下去,头碰着地,久久不肯起来。新奶奶和两个姑姑也跪了下去。
鞭炮声说话声不绝于耳,奶奶站起身来:“是回来了吗?到了吗?可是我都看不到了......我们的儿子还没喊过你爸爸,我们的孙子都长大了......孩子,快去见你爸爸,孙子去哪了,你爷爷回来了......”奶奶就这样慢慢断断续续说着,却没了眼泪,母亲在旁边搀着。村长扶起了爷爷,父亲和他对望,一刹那间,两人同时抱向对方。
“爸。”
“儿子。”
70岁的老父亲和53岁的儿子像孩童似的哭起来,紧紧拥抱在一起,旁人无不落泪。
那边我那两个姑姑也已起身,跪在奶奶膝下,叫奶奶大妈。
“大妈,只要您愿意,以后我们每年都回来看您。如果您不嫌弃,我们接您到身边照顾您。这么多年阿爸不在身边,您受累了。您知道吗,当阿爸联系到您们信息的时候,整夜睡不着,老是念叨‘我们要准备回去看看了,很快了,很快了。’”
我把她们扶起来,向她们介绍我的奶奶和母亲。这时,老刘把父亲和爷爷新奶奶也带过来了。爷爷泪眼未干凝望着奶奶的脸,“梅英,对不起,对不起你和儿子啊。我是个罪人。你都看不见我了,你摸我的脸,比你还老了,你要宽心啊。这一辈子欠你的,下辈子都还不完。”爷爷说着从口袋掏出一个戒指,“这是俩闺女妈阿英替我给你买的,你们名字都有一个‘英’字,她说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也不知道怎么给你补偿。我这么弱的人,不知道有何德何能遇上你们俩个好人......”
“老王家孩子家教还不错啊,这两女儿你看,第一次见面呢,有孝心。”有婶娘在旁边小声议论。
“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活着,还带着一家子人回来了,他们家祖坟冒青烟了。”
......
“开饭了,少七嘴八舌的了。回来了就好,都别哭了,回来了挺高兴的事啊,大家都要笑啊。你们看,早上阴凉的天气,现在有太阳了。”村长喊话了。
“是啊,太阳出来了,不久的将来老先生们台湾同胞们回来回去都自由顺畅了。”老刘带头鼓起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