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我极少见到如此标致的院子,所以它在第一时间就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两层的小洋楼,外墙上都贴了淡雅的浅色墙砖,房子周围安装了古铜色的铁艺围栏,形成了一个半开放式的院落。凛冽的寒风中,透过围栏的缝隙,我看到的居然是一派姹紫嫣红的景象。各种花儿竞相开放,红的、白的、紫的、黄的……在初冬的劲风里频频点头。院子西北角上有几棵小树,叶子依然绿油油的,这也使得整个院子看起来更加色彩斑斓、生机勃勃。
我们和那个小院之间隔了一条公路和一个不大的池塘,给黄先生递画笔、递颜料之余,我便不时地偷眼去看那个院子,并在心里猜想:如此雅致的小院,会有怎样一位清丽脱俗的女主人呢?
黄先生的画进展得挺快,我仰起头看他仔细地给人物勾勒外形,谨慎地描画五官,又粗犷地给衣服着色……
“画得多好啊!”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赞叹声。我们急忙扭头去看,只见一位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站在我们身后,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正一边看一边夸赞,她的声音低低的,柔柔的,非常好听。
“哦,这段时间画画总画到好晚,所以一直没到您家去。”黄先生对那中年妇女说。听这语气,显然他们之前是认识的。
“嗯,不要紧,我晓得你忙。”听起来倒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你们到我家去歇会儿,喝杯茶吧!”我们连忙婉拒并道谢,不过我注意到她说这话时,右侧的胳膊肘往上抬了抬,分明地指向了对面那个美丽的小院。
我在心里暗暗地吃惊,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妇女,外表看起来跟那些终日坐在牌桌上,或是随便有块空地就能跳起广场舞的大妈们丝毫没有两样。黝黑的皮肤,满脸的皱纹和雀斑,粗壮的胳膊,发福高高隆起的小腹,水桶一样的腰……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一身衣服倒是干净、朴素,但也将一个“土”字诠释的一览无余……总之,这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中年妇女的形象,你很难将她跟那个别致的院子联系起来。
“那就是您家呀?”我用手指着对面那栋楼,试探性地问。
“嗯!”她点了点头,给了我一个肯定的回答。
“您家可真漂亮!”我由衷地赞叹道,她憨憨地笑了。
黄先生继续在人字梯上爬上爬下,调着各种色彩去修饰那幅墙画。我则跟那妇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这时,对面院子里有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喊她,她答应着便回去了。
“她说她家里有很多根雕。”黄先生在梯子上轻声地说。
“根雕?!”我怀疑自己听错了,“哪来的根雕?买的?”
“她自己弄的,她说她从小就喜欢美术,上次她想请我给她画幅画,可我一直没时间……”我听得目瞪口呆,觉得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一个谜,充满了神秘感。所以,当她再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迫不及待地提出想到她家去看看,她爽快地答应了,并热情地给我带路。
屋子是坐北朝南的,我们从后面走过去,屋后和两边都种着一些花草,而其中当属黄色和白色的菊花开得最盛。
靠近院门,一只硕大的黑狗跳将起来狂吠不止,吓得我赶紧往她身后缩,她一边大声呵斥那黑狗,一边安抚我说:“没事儿,拴着呢!”我这才放心地跟着她往里走。
这院子跟我家的小院还真有的一比,同样都是镂空的围栏,同样都是四周种满了花草,同样都是赏心悦目的情调……但是,她的院子似乎比我的院子看起来更有情趣、更有韵味。我一路走一路看,不时地自言自语:“这种花我家也有,那种也有……”
“咦,这是什么花呀?”我指着一种紫红色的毛球状的小花问道,它们一丛丛开得极漂亮。
“我也不知道,”她说,“但是它的花期好长啊!可以从春天一直开到现在。”
“哇,太好了!它们有种子吗?”我这人就这样,走到哪里都垂涎别人家的花。
“有啊!”她摘下一朵快要凋谢的花,剥了几片干枯的花瓣放在我的手心里,叫我摸一摸、捏一捏,说那中间鼓起来的小颗粒就是种子,然后又摘了几朵“老了”的花球给我,我如获至宝般小心翼翼地揣进了口袋里。
走到她家大门口时,我的目光又一次被吸引住了——根雕!果然有根雕!再一看,不止门口有,客厅里还有,围着墙脚摆了一大圈,楼梯上也有……有的仍是木头的原色,有的被打上了光油,有的被喷上了金色或朱红色的亮漆……“哇——”我再一次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鹿头!”我指着正对大门的一个根雕造型,惊喜地叫道。
“嗯!你看这是鹿角,这是鹿嘴……”她也很高兴,细细地指给我看,又指着旁边的一个作品说:“这是一条蛇,正从一个树洞里钻出来。”经她这么一提醒,还真像,那蛇扭动的身子简直栩栩如生。
“这是寿星!”我认出来了,喜滋滋地指给她看。
在一个三层花架的顶层,用托盘托着一只金色的“大乌龟”,中间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白兔”正趴在两块石头上,底层摆了一盆绿色的植物。“这是‘龟兔赛跑’呢!”她说。啊,真有意思!
“哇,这根拐杖可真好看!”一根弯弯曲曲的拐杖挂着一个精致的流苏饰物,静静地靠在墙边。“我可以拍照吗?”忽然很想用图片把它们都记录下来,可是见惯了博物馆或一些大型展览的“禁止拍照”的告示,我于是小心翼翼地问。
“嗯,当然可以呀!这根拐杖有人出了1000块钱想买,我没卖。”她又指着另一个隐含着虎形的根雕说,“那一个有人出了十万,我也没卖,我并不是为了钱才做这些根雕的。”她的话不禁让我肃然起敬。
我拿着手机,将闪光灯关掉,把那些有趣的根雕造型都拍了下来。有一会儿,我盯着一个造型复杂的根雕,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像什么。她好像明白了我的心思,说:“这是一个凤的造型!”“哦!”我恍然大悟,指着一个尖尖的类似凤嘴的地方说,“这里是凤的头!”“嗯,暂时先把它立在这里,等下次做个架子,就可以这样摆放啦!”她把那“凤”横托在手里,果然一个灵动的“凤舞九天”的造型就逼真地呈现了。
一个被漆成朱红色的根雕作品,被小心地用白色塑料袋包裹了起来,看我盯着它,她就急忙把塑料袋解开,露出一个硕大的灵芝造型的根雕。
“这灵芝是真的吗?”
“嗯!”
“你从哪里找到的?”
“从山里找来的。”
“那这些树根呀、木头呢?”
“也都是我找来的!”
“这些根雕都是你自己做的?”
“嗯,我亲手做的,去皮、打孔、粘胶、上油……都是我自己弄。”
“哇,太了不起了!”我啧啧地赞叹不已。
客厅的另一侧摆放了沙发、电视、置物柜等,柜子的橱窗里以及电视机旁都摆放了许多工艺品和绿植,其中最吸引我的,是一个用木桩做成的花瓶,里面长短不齐地插着一把好看的雉鸡的尾羽,那灰黑相间的条纹跟木桩的颜色搭配起来,显得古朴而又大方。
电视机旁两只“天鹅”正在卿卿我我;楼梯口一株“梅枝”的根雕上用“超轻粘土”点缀了绿色的叶子和粉色的花;一棵多枝桠的“树”上停了好多用彩纸剪的蝴蝶……
天哪!她真是个有心人!
我们边看边聊,从闲聊中我得知,她今年刚好50岁,丈夫仅仅只是乡下的一名泥工,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结婚了,招了个上门女婿,那个六七岁的女孩是她的孙女儿。女儿、女婿都在南昌上班,丈夫平时都要出去做工,她在家里种地、做家务、带孙女儿。家里人对她搞根雕创作都很支持,因为那是她从小的爱好。
“我不光喜欢根雕,还喜欢石头。”她说,“你刚看到的那个假山,还有这些石头都是我捡来的。”我注意到有一块长约30公分、形状不规则、呈粉色的石头,摆在一个木质的底座上。那种石头我以前从未见过,她说是她从水港里淘出来的,如果沾了水这石头就会变得跟猪血一样红。
“本来想让你爸爸帮我在这上面画一只老虎的,可惜他太忙了。”她摩挲着那块石头的表面,幽幽地说。我想她说的我“爸爸”是指黄先生,她误会了,黄先生不是我的爸爸,是我女儿的爸爸!我咧了咧嘴,笑着安慰她说:“没关系,等过几天那些画画完了,让我爸爸给你画!”(哈哈哈,我就是这么调皮的!)她也笑了。
看完了根雕,我们又回到院子里,我又重新审视了一回她精心打造的这方小天地。
一座小小的假山,周围摆满了盆栽,她指着其中的那块足有五、六十公分长的大石头告诉我说:“这块石头是我从那座山的那一边搬回来的。”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座并不算太高的山峰横亘在远处,我并不知道那里有多么遥远,但是从她那句话中重读的两个“那”字,我能感受到她当时把这块大石头扛回来时的艰辛。
一个帐篷的支架空落落地立在那里,她说春天的时候,上面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开满了漂亮的花。支架下方摆了一套石桌凳,那石凳看起来很有年代感,像是早年间那些旧房子的屋柱石墩,一问果不其然,是附近有人家拆老房子时,她去买来的。石桌的桌面上摆了几个小盆栽,一把绿色的精致小茶壶点缀在其间。我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这样的画面:花香鸟语中,一家人围坐在石桌旁,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她的院子里除了种花,也还种了许多菜,辣椒、白菜、萝卜、香菜、茼蒿等,品种繁多,而且都长势喜人……
“呃——我想问问您,您是哪所大学毕业的呀?”按捺不住好奇心,我终于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哎呀,我没读过什么书呀,小时候家里可怜,送我读了两年书,就不送了,我就回家干活了……”惊诧!感动!我对眼前的这位妇人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其实从她的年龄、着装、身份以及谈吐,我猜想她应该是没上过多少学的,只是不曾想会几近于无。
“明年春天,我还想来看您的院子和根雕作品,可以吗?”
“当然可以呀,随时欢迎!以前也有好多人来我家参观,都说很难得……”
是呀,是呀,太难得了!或许她的根雕作品并不是上乘之作,制作技艺也不是很专业,但是她的精神却足以让人无比震撼。这个平凡又不平凡的农村妇人,她的勤劳善良、她的不甘平庸、她对艺术与美好的执著追求,都深深地打动了我,并且让我自惭形秽、汗颜不已。她没有把自己仅仅活成柴米油盐酱醋茶,也没有沉溺于生活的安逸和苟且,而是用另一种方式告诉我们,什么是诗与远方!
她的院子是美丽的,她更是美丽的!我很高兴能在这个寒冷的初冬,有幸遇见如此的美丽。我笑着跟她告别,我要赶紧回去,把我的发现、惊喜与感动,分享给我的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