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栓女一夜未眠。她的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空洞地睁着,她没有力气闭上眼睛,黑暗吞噬了一切,她什么都看不见。她的心仿佛也随着这无边的黑暗,掉入了无尽的深渊。
半夜,突然刮起了大风,风声“呼呼”作响,时而吹起一根树枝,打在窗户上,发出“啪”的一声,在浓重的黑夜里,分外响亮。有一会儿,院子里隐隐有悉悉邃邃的声音,似乎在大门口,又象在窗前;既象人的脚步声,又象风吹起细沙拂过地面的声音。但这声音,很快就被“呼呼”的风声淹没了。
不知什么时候,张栓女迷迷糊糊睡着了,她做了梦,梦中的场景很凌乱,就像一些毫无关联的电影画面在轮番上演。
她梦见父亲回来了,进门一句话不说,坐在炕沿上,闷头抽烟,她劝父亲别抽了,父亲不理,她想上前夺走父亲的烟袋,但是她的手和脚仿佛被看不见的绳子捆住了一样,动弹不了。
她又梦见她和粉花去吃喜酒,不知道是谁的婚礼,反正她们混在人群中看热闹。人很多,有点拥挤,她一只鞋被踩掉了。在她弯腰提鞋的当,人群突然一阵骚动,说是新郎新娘过来了,要拜天地。她连忙直起身,新郎新娘已经走到她的面前。新郎居然是杜家祥!张栓女心里一惊,她差点叫了出来。杜家祥挽着新娘的胳膊,新娘盖着红盖头。
“杜家祥、张栓女,该拜天地了!”人群中有人喊。
张栓女又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刘粉花也用胳膊肘碰了碰她:“赶紧!杜家祥等着你呢。”
张栓女抬头,她看见杜家祥正热切地注视着自己,他放开盖着红盖头的新娘,将手伸到了自己面前。
“停一下,这样不行。”一个女人的声音。
杜家祥的母亲,张栓女认得,在二份子的物资交流会上看见过她。
忽然,杜家祥拉起张栓女的手,撒腿就跑,张栓女一点都不诧异,她仿佛知道他一定会这么做,她也一直在等着他这么做,她的内心欣喜万分,她紧紧攥着杜家祥的手,跟着他飞奔。
他们穿过人群,三下五除二,跑出房间。后面并没有人追上来,但他们还是不停地跑,不知什么时候,拉着她的人,变成了刘粉花,杜家祥则不知去向,栓女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怎么是你?杜家祥呢?”
“他走了!”
“去哪了?”
“山里躲起来了。”
“躲起来了?为什么?”
“不要问了,我带你去找你妈。”
走啊走,不知走了多久,她们来到了一片荒地,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儿。刘粉花转眼就不见了,只剩下张栓女一个人。
她环顾四周,不见一个人影,她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去,她有些着慌。
“粉花——”她大声喊道。
“粉花——粉花——粉花——”四面八方都跟着响起了同样的喊声,悠远而空洞,象回声,又不象,声音此起彼伏,将她团团围住。
她非常害怕,她想跑,但鞋底象生了根,纹丝不动,她想喊,但发不出声音。她恐惧极了,她拼命挣扎。
于是,她醒了,原来是一场梦!她长长舒了口气,她的头微微有些发痛。
天已大亮,风停了。一缕清冷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炕头上。张栓女穿衣起来,走出家门。一夜大风,将院子吹得干干净净,仿佛进行过一次大扫除,只角落里有些残枝破瓦。自家的几只鸡在墙根卧着,阳光照耀在它们身上,它们微闭着眼睛,打着盹。听到张栓女出来,它们立刻来了精神,跑过来,围着张栓女“咯咯”叫着。这几只活物,给这个冷清的家带来些许生机,栓女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她连忙进了凉房,用缺了一个角的碗,盛了半碗未脱皮的莜麦,洒在院子正中央。鸡们欢叫着,冲了过去,互相争夺着,啄食起来。
栓女靠在窗台上,这两三只鸡,让这个院子不至于太过清冷。她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了窗台上。窗台上多了块石头,昨天还没有,她仔细一看,发现石头下面压着一个小布包,她猛然想起昨夜大风中似有似无的脚步声,心里一惊。
布包里有五块现洋,还有一封信。张栓女心跳加快,她进了屋,坐在炕沿上,深吸了一口气,用汗涔涔的双手,颤抖着打开这封信。一股墨香扑面而来,满篇苍劲有力的小楷。
栓女:
真真是季节不饶人,转眼已是冬天,夜晚来得一日比一日早,晚饭刚刚吃罢,天已全黑。跳跃的灯芯中,你的影子若隐若现。“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一千多年前的李商隐,恰如其分地写出了我此时的心情。
栓女,此时你若出现在我面前,我定会欣喜若狂!
时常想起第一次看见你的情景,如梦如幻,你象仙女下凡一般,在戏园子里,站在人群中,那样安静,那样脱俗,你的美,让我恍若置身于虚幻之中。从那天起,你就走进了我心里,再也没有离去。
从夏到秋,从秋到冬,大柳树下、白马背上、田间地头,我对你的爱恋一日甚于一日,我能感觉到,你对我,亦是情真意切!因为有你,我的生活比蜜还甜。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今生非你不娶!
可是,世事往往难如人愿,我未娶,你未嫁,我们又情投意合、两厢情愿,可为何结为连理的道路却如此艰辛?
栓女,我最近对于咱俩将来的态度,你肯定有些疑惑,甚至有些怨恨,这些我都明白,我也理解。今天,我去你家看你,你决绝地将我拒之门外,你流满泪水的脸,你痛苦绝望的声音,你最后大声喊出的“不”,将我的心击得粉碎!可是我不怪你,你是一个温柔、善解人意的姑娘,你若不是伤心绝望,是不会那样绝情地对我。但是,栓女,你要知道,我何尝不想现在就与你定下终身,可是,我的苦,一直不好向你提起。
我的父母不同意咱俩的婚事,这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想你尽管不愿意接受,也或多或少有些心理准备。不要怪我的父母,世俗的眼光如是,他们亦如是。尽管如此,我没有放弃,我们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注定要经过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只要有你陪我一起,再苦再难,我都不怕!
只是,事情远比我预料的要艰难,万万没有想到,我的父母这么迅速就让我结婚,我是今天早上才听说,婚期就在明天!栓女,你可想到,在得到这一消息的那一刻,我犹如五雷轰顶!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冷静。我装作很平静,感谢了父母。一得空,我便跨上我们共同骑过的白马,飞奔着去找你。栓女,自从有了你,我的欢乐与哀愁,总想第一时间与你分享、向你倾诉。
可是,你将我拒之门外。我猜想,你定是比我更先知道了我要结婚的消息。
栓女,如果可以,我愿意将我这颗火热的爱你的心掏出来,让你看清,使你明白,令你放心,我是不会和除你之外的任何女子结婚的。不管遇到怎样的困难,在我心里,今生和你在一起的信念从未动摇!栓女,外界的阻力与困难我并不害怕,我唯一害怕的是你的退缩。我恳请你,你一定也要有信心!让我们携起手来,共同为我们的未来而战!
夜已深,大风骤起,刮得窗户纸“啪啪”作响,这样的时刻,对你的思念尤其深重。栓女,你睡了吗?我是否出现在你的梦中?
今夜,我必须离开,我的婚礼必须是和你举行!我不知道我要去到哪里,走一步说一步,先避开这个风头再说。一会儿,我准备先去找你,将这封信放在你的窗台上,就算和你短暂告别。
栓女,我的离开是为了我们的未来,一定要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你的爱是我战斗下去的力量!
保重!
杜家祥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二十一日
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吧嗒吧嗒”掉在杜家祥的来信上。难过?愧疚?欣喜?担忧?这几种心情,张栓女心里都有,或者更多,她的心里五味杂陈。她错怪了杜家祥!她将来信小心翼翼地折好,揣在了自己胸口贴身的口袋里。
爱情的力量真是无穷的,以为被杜家祥抛弃的世界末日般的痛苦,被他这封来信完全治愈。此时,她浑身充满了力量,对未来满怀信心,她抬起头,透过朦胧的泪光,向窗外望去。此时此刻,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思念杜家祥,她在心里默默呼喊:“家祥,放心,我等你!只是,你到底去了哪里?”
多日没回家的张二牛,破天荒回来了,头发又脏又乱,似乎更瘦了些,精神萎靡不振。但是对栓女倒也关心,嘘寒问暖,栓女心里热乎乎的,亲爹终归是亲爹,再怎么堕落,对女儿的亲情永远都在。
张栓女现在手里有些钱,她当即出去,东家换半碗腌肉,西家买一盆面粉,这家换几颗土豆,那家买一把粉条,就这样,在家为张二牛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张二牛显然饿了,而且确实很长时间没有吃到一顿像样的饭菜,他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吃相,完全不符合他的年龄。有好几次,他都被噎着了,咳嗽不止。张栓女忙着为他端水捶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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