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那双带着红血丝的眼珠看着哑仆,哑仆忽然不敢点头了,寒风刺骨,疾风向他袭来,他汗毛直竖,看吧,这就要发疯了。
风夹杂雪花,人影从他身旁疾驰而过。
哑仆点点头,这才对嘛!
他如疾风一样穿过庭院,穿过湖畔,穿过春晖园那道拱门,直到停在了房门前。
她终于这样离他而去,真好。
他没有推开门,默了许久,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心绪飘到了哪里。
“吱呀”,门忽然从里面开了。
开门的是一位手持药碗的普通女子,见到他,吃了一惊,随即退到一旁,低低道:“少爷。”
他望进门内,陆黛正半坐在床上,由丫鬟服侍着喝粥。陆黛也正望着他,他的形容狼狈,衣衫上有一层雪,连他的冠发上都有几绺白印,鼻尖面颊和双手俱是红通通,眉毛和睫毛上有着几粒冰渣,更让人费解的是他的双目,如同害了眼病,布满血丝,着实可怖。
“你还没死?”
“你怎么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她挑眉,瞬间明白了。
“怎么落了这么多雪,还请公子快去更衣吧!免得受了风寒。”陆黛说完低头继续喝粥。
刘谌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快速转身走出门去,只留下来时的一股风雪寒意,让本来温暖的房间多了几分寒意。
过了不久,哑仆也走了进来,她道:“刘公子去更衣了,不在此处。”哑仆点头,比划着,意思是让她好好休养,然后走出门去。
她这才知道,他这是专门来看她的,她本来低落忧郁的心一暖,这个哑仆也算有情有义。
她又想到她名义上的夫君,看来,她活着注定是得不来他一个笑脸了。
原来,让自己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是很难的。
刘谌并没有换衣服,而是重新回到了那处雪堆旁,把自己滚好的雪球一个个拍碎,而后一拳重重击在桃花树旁的石碑上,瞬间,血染石碑,滴滴鲜血滴在地上,他却笑了起来,他还是赢了。
他遇到在乎的东西,想到的从来不是拥有,而是毁灭。他从她眼中看到了淡漠,总有一天,她对他只有恨,他们之间再无可能。
春日桃花满目红,朵朵印在少女多情的心中。
陆黛的伤养了足有三个月,等到桃花初绽的春日,她再也憋不住,走出屋子,来到清风堡唯一的这株桃花树下。
和风丽日,粉嫩鲜艳的桃花让她几个月来沉寂的春心又萌动起来。
爹娘在她醒来后的几天后赶到了清风堡,她不辜负期望,终于拿到了藏宝图,把它交在了她爹手里。
因为伤势严重,她还是留在清风堡养伤,最起码,刘家和陆家,永远是同盟,因为那藏宝图的存在。
和离的文书已经拟好,她娘却劝她再缓一缓:“黛儿,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是,你现在回去,就没有任何机会了。你一辈子都会遗憾的。”知女莫若母,可是陆黛却累了。
陆范氏为她定下了日子,今年的八月十五之前,若还是不能与刘谌情投意合,她便可以归家。
陆黛求助于她爹,陆老爷却道:“你可还记得我们的君子之约?”
陆黛瞬间明白了她爹的意思。
“君子之约,第一,你嫁进刘家,当保住清白之身,如若真与刘谌情投意合,需告知双方长辈,再谋后策。第二,三年内寻得藏宝图,如逾期而不得,也亦不得夫君欢心,即刻归家。”那时候她爹摇头晃脑的,她根本就没当回事,没想到,他爹对刘谌这么看好。
如果她现在把她两次生命垂危都是刘谌所为告诉她爹,那么她爹立马就不会坚持了。
只是,她不愿意说出来。
刘谌在那日之后,又成了翩翩公子,她则继续混吃混喝,苦练轻功,她当时要跑的快一些,也不会受管家暗算了。为别人挡刀的行为真的太傻了,甚至是为敌人挡刀,更是蠢的没边了。
她留下来,自然是另有目的。
她家的藏宝图找到了,可是刘家的藏宝图去了哪里呢?
那日大婚,她翻遍了整个清风堡,也没有找到一间密室,大火烧着的时候,刘老爷除了不停叫下人扑火,也没有什么特殊举动,无论是烧到书房,烧到他自己的寝室,还是祠堂,兵器库,都没见他真的惊慌失措。
那藏宝图到底藏在了什么地方?她不能把火点燃到清风堡的每一个房间吧?
阳光正好,她拿本经书册,来到树下,朗声读:“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 亦复如是。”
她忽然静下心来,端坐到树前:“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 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她头一次读这样的书卷,在心里嘀咕,空即是色,意思就是人不能受美色诱惑,一切都是假的呗?
此时,刘谌正站在不远处,纶巾玉扇,好一派玉树临风一少年,她眨眨眼,这就是色啊!
招招手,刘谌走了过来,她笑一声:“现下正是乍暖还寒时侯,你也不怕冻着?”她对他说话随意了很多,爱而不得,还有什么矜持和羞涩。
刘谌早习惯了她对自己说话的语气,不以为意的笑了笑,把扇子别在腰间:“何事?”
她捧着那经书:“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她异常艰难地诵读。
最后问:“这意思是不是人不要好色,闭上眼就什么都可以挡在心之外?”
他诧异看着她,以为她在开玩笑,但看她神情确实是求疑解惑的样子,他默,遂笑道:“你这么理解也可以。”眼神中的笑意却被陆黛看的清清楚楚。
她明显感到了他深深的恶意,在他眼中,她就是个肤浅之人,永远也不能与他的学识相提并论。
她把书扔给他:“还给你,我又不是要做和尚,我不读了。”她一跃身,跳到桃花树上最粗的树干上,震得桃花簌簌而下,宛如下了一场桃花雨。
他坐在树下,依着树干,默默诵读:“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 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这篇经文他早已背诵书写无数遍,却一样参不透其中真意。
“刘谌,你小时候是怎么度过的?”她手拿桃花枝,一摇一晃。
“怎么问这个?”他合上书,反问道。
“因为我想讲一下我小时候,好让你了解我这个人。”她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其实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大概她也很好奇,他对于喜欢她这件事十分抵触。
他又不是和尚道士,还要绝情断欲吗?
“那你说,我听。”刘谌说道。
陆黛想,这大概会是他们唯一一次这样平和的谈话,她皱了皱眉:“那我从何说起呢?”
忽见桃花点点,如梦似幻,她心中一动。
“就从桃花说起吧!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桃花吗?在我们陆府,也有这么一株桃树,虽然没有你们的这株大,但你知道吗?”
“那株桃树是我奶奶种下的,她嫁进陆家的第一年,那时候,她不知道,等到三年后,桃树开花结果的时候,她的相公总会抱着孩子坐在树下,说她就在这树上修炼,是只桃花精。孩子信以为真。”说到这里,她泪眼朦胧,这是她娘给她讲过的故事,关于爷爷奶奶和她爹的故事。
“那桃花树越长越大,那小孩儿对着树悄悄喊娘,喊的我爷爷泪流满面。他没有再娶,就守着那株桃树,在我娘嫁进陆家的那一天,爷爷带她去拜祭婆婆,说起这个故事。”她吸吸鼻子,红了眼眶:“我家就我一个,是因为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要不是她自小习武,体质强于一般人,我怕也如我爹那般了。我爹和我爷爷都不许她再冒险,说,陆黛不能做没有娘的孩子。”
“那你爹何不纳妾?”刘谌疑惑了,一个女子撑起一个家,本就不易,何况是陆府这种世代为官的书香门第。
这天没法聊了,陆黛被自己感动的稀里哗啦,却被他这一句话噎的说不出话。
为什么不纳妾,她没胆子问过她爹,但爷爷对娘恩同再造,视若亲女,态度十分明显。
“说说你吧!有没有难忘点的事。”她还是没忘记谈话的主要目的。
“你说的是自己儿时的事吗?和你没任何关系。”他并不打算说什么,又看起那本经书。
陆黛向下望去,那人一派闲适,又低低诵读经书,真要出家为僧了。
她此刻实在是羡慕那本书,值得他细细品读,他根本无意于了解她的过往,现在,甚至是以后。这和他能有什么关系呢?她就要离开清风堡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两不相干。
多年之后,也许有人会说起这段陈年旧事,陆家的陆夫人和清风堡的刘老爷曾经是夫妻呢!可人家刘老爷看不上陆夫人。
这就是他们两个之间,不是结果的结果吗?
陆黛再一次看了看树下的他,索性抓了许多花瓣向他撒去,一时间,他头上肩上,还有书中,全是片片轻飞的粉色花瓣。
但是他轻拂去花瓣,依旧不为所动。
她忽地叫一声“哎呦”,隐于花瓣间的娇俏身影滑落,“扑通”,她毫不留情地砸在了地上。
陆黛灰头土脸地抬头看这旁边的他,依旧在诵读,她恼怒至极:“你就不能接我一把?”
书上说的英雄救美,没说英雄会这么镇定啊!
他翻看一页,老神在在:“你落的太快了。”
目光片刻未离书页。
她气急攻心,险要吐出血来。这样的漠不关心,仿佛她是树上落下的一片花瓣,根本不会在他心间起任何涟漪。
静坐一会儿,她疼痛稍减,吃力地站起身,望着满树依旧娇艳的桃花,再也说不出话,一瘸一拐地慢慢远去,身影是说不出的萧索。
你赢了,刘谌,她只能在心里默念这一句:“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她,参不透这世间至理,却懂得,强扭的瓜不甜。他不愿意接受,她只能败下阵来。
目送她身影离去的,是正准备摘枝桃花赏玩的哑仆。
“表哥,你看她,是不是好可怜,真像丧家之犬,啧啧啧,你真忍心。”哑仆不改其刻薄。
刘谌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胡言乱语,你懂什么?”
“难以消受美人恩,你真是不知道珍惜啊!”哑仆挑上了一支桃花,跳到最粗的树枝上,正待摘下,却无意瞟到了一行刚刚刻在树枝上的小字。
哑仆连连感叹:“这多情女子幸好不是痴情于我,否则…”欲语还休。
刘谌望他一眼:“你待如何?”
哑仆却难得眼神严肃,殊无笑意:“自然生死相随,以命相守。”
刘谌不为所动,继续诵读:“”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哑仆折下桃花枝,轻叹一声,痴人自迷,又不是要做和尚,天天诵读经书做什么?书呆子!
哑仆声音极清远,边走边歌:
“桃花坞里桃花庵,
桃花庵下桃花仙……”
阳光在树枝上落下斑驳的日影,树枝上的那行小字在日光中被烤炙:
春心莫共花争发
一寸相思一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