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这桃源山上的一只小花妖。
应该还是只桃花妖。
山间桃花纷飞里，一身青衣宛若嫩枝桠，长发及腰，青丝随意地穿插在枝桠里，细长的双眸像是桃花一样万般妖艳，里面明亮的仿佛藏进了一片春光。说不尽的妖娆。
自化成人形后，便被这山上庙里的菩萨收去做侍童，千百年来看着佛前人来人往，最初他想要逃离，但奈何平时不勤于修炼，法力被菩萨禁锢了，就算逃出去也会被其他妖怪欺负的很惨。
千百年里，说孤寂吧，佛前香客不断。说热闹吧，他已好久未曾与人相交。
那日，一对中年夫妇来老庙祈福。
花妖很不屑人类的这种行为，他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也没看见菩萨那群家伙出手救过几个人，还拿什么天命定数当幌子，吃人家香火的时候也从未见他们说什么天命定数。
花妖本打算转身闭眼，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小身影。
立于黄昏的余晖中，瘦瘦弱弱，却倔强的站得笔直，竟让人相信这样孱弱的身体也能支撑起天地。
门口的女孩抬起头来，一双眼里干净清澈，仔细看流着些许忧愁，像是……飘着几朵云的晴空。
他愣了神。
在这香火缭绕里他在世人的眼中见过悲欢离合，见过功名利禄，也见过单纯无知，却从未见过这样的空灵纯粹。
女孩没有进来，她看着那对夫妇跪在那里摇爻杯。
来这的人都想求吉兆，她是在等他们摇出吉兆吗？
见那对夫妇半晌无果，他便略施小技，让那爻杯显了吉兆。
夫妇兴奋地走了。
女孩呆呆地走上前来，学着刚刚看到的样子，跪下拜佛。
花妖看着下面的女孩，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小片阴影，双手合十。
世人看不见他，他小心地走上前，凑在女孩面前。
女孩虔诚地许着愿，从这样看上去，竟成了女孩在向他祈祷。他轻笑，他可不想菩萨那帮家伙的饭碗。
摇爻杯时，他竟鬼使神差地不想让女孩失望。所以女孩第一次便摇出了吉兆。
女孩抱着自以为求来了丹药的圣水出去了，他一下子有些失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恼怒着什么，只觉得那小孩怎么能就这样走了呢。果然不能没事找事，尽给自己添堵。
不一会，又见那女孩进来了。带来了一枝花。又作揖鞠躬，一举一动间满是虔诚。抬起头，一双藏着晴空的眸子里好像放出光芒。花妖也不知道照在自己身上的光是夕阳余晖，还是那双眸里的光芒。
他一下子忘了自己是个妖，他想成为神明，只属于她的神明。
原来那女孩日日都会来着山上，有时还会带一些山花。他很高兴，可能一只妖的快乐就是如此简单吧。只是她看着并不像他一样高兴，做人就是麻烦，总要顾忌太多，一辈子那么短，将自己活好且非易事，何况还要考虑他人。
女孩每次来都是一个人，却总是为别人祈祷。花妖觉得像他一样一个人多洒脱，他想要将女孩留在身边，洗去她的世俗记忆，让她好看的眸子里天天都能放出晴空的光芒。但菩萨一直对他说不能过多干扰人间原本的轨迹，他也不想因此让女孩和他一起受天道惩罚。
有一段时间，他看见女孩似乎经历了什么，整个人开朗了许多，来老庙里甚至会带着笑容。
可是他却因为总是给女孩施法显吉兆受到菩萨的惩罚，菩萨让花妖随他一同去一趟南海，抄一个月的经书再回来。
回来那日，他知道了她叫云。
那天，她带着一个陌生的女孩来。他听见她叫那女孩“月”，对方叫她“云”。他只一眼便看出来叫月的女孩此世不过是来完成前世的遗憾，世缘不长，命不久矣，且为了此世能来完成遗憾，答应了佛再不入轮回。
他回来时，两个女孩正要下山，云的神色里有掩盖不住的失落，一旁的月故作轻松。
回到老庙看见地上显着两个“阴”的爻杯，加上刚刚云对那个病态女孩的关心在意，他大概明白了缘由。
可菩萨的告诫犹在耳边，“你若不能许她此生事事如意，又为何要用那无用的戏法自欺欺人！”
是啊，他给的吉兆只是自欺还好，还欺了她。他不是神明，他只是只花妖。
恍惚间，他不自觉的竟向女孩下山的方向走去了。
他看见云一路对身旁女孩的细心照顾，看见云帮了一个受伤的男孩搬柴回去。
花妖从未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可以是个人，他也好想站在云的身边。因为他看出来了，云只怕要有一段劫，就和这月丫头有关。
当夜，他去了菩萨那里，他要去求一个化成人的法子。
菩萨摇了摇头，叹气。
第二日花妖赶回老庙，按菩萨的法子照做。再睁眼时，他便已出现在昨日男孩的身体里。
很快，夏日的晴空仿佛在几个瞬息间被狂风暴雨取代。花妖知道，是他违逆天道，引起异象。
找到云时，她十分落寞，在雨里像极了一朵不知何去何从的白云。
她对花妖说月的情况很不好，花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她现在是对着他说话。云突然又问，“你怎么在这？”
他有些躲闪，只说，“给我奶奶去送伞刚回来，远远就望见你不太对劲，就过来了。”
云沉浸在月的伤心里，根本就没有想到星的奶奶平时都不怎么出门，这样的雨天又怎会在外面呢。
花妖觉得在这人身体里就不自觉的有了多余的感情，看着云难过，他竟也为那个丫头伤心。
花妖陪着云回了家，又将身体还给了星，让星自己回去。
“你是谁？”
星问了句，周围没有其他人，只有他身体里的那个人听得到。
“小孩子不要多管闲事。”花妖漫不经心地应付着。
“可你用了我的身体！”
花妖一时有些语塞，毕竟占用他的身体还是理亏的。
“我是桃源山上的一只花妖，不过我可是一只好妖，千百年从未做过恶事，日日在庙里侍奉菩萨呢。”没人看见花妖此时神情如何，只是那语调里满是骄傲和不羁。
“那你为何要进我的身体？”
“那还不是为了……干嘛，我为什么要和你这臭小子说，天机不可泄露，嘿嘿。”
说罢，再没有声音。
花妖拖着疲惫的魂体回到老庙，看着自己的本体静静地躺在那里。
“用此法者，功力反噬，遭受天谴，永世不成人，不得仙途，不为妖魔。”
菩萨的话他不是不记得，可他更不想看见那个像云一样干净的丫头遭受劫难。就当，自己做一回神明好了。只是，神明普渡众生，他只想渡她。甚至，可以不惜撕裂本源。
此后，花妖白天便去星的身体里陪着云，陪云去老庙为月祈福，为月摘花，和云一起陪着月说话玩笑。月和云都对他很好，甚至月的家人都待他极其真诚温柔。
那段时间，花妖甚至迷恋上了做人的感觉。一只妖，凡是只能靠自己，可是做人，有朋友，有亲人。那些日子，他也便真的对月好，为可怜的月摘清晨最好看的花，甚至会安慰月的家人。
人间的温暖就像毒品，一旦沾染上，再也不想离开。可是花妖法力本就低微，撕裂本源更让他脆弱不惨，加之佛那边不断给他施压，让他赶快回去接受天罚。花妖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并不多，他算了一下时日，和那边交代在月死去之日他便自己回去。
真是可悲啊！他那样潇洒的花妖竟也沦落至今日这样的可怜。但他不会后悔，好歹一世为妖，最后也做了一次神明。
月死那日，他用自己最后不多的法力变出一棵开得极妖艳的花。
那日大概是因为他就要回去受罚了，一直下的雨也终于停了，一抹阳光吻在那朵正开放的花上，像是温柔地吻在落入人间的天使身上一样。
他摘了那朵花，一起去了月那里。
明明自己早已知道，他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又觉得太过丢人，只得低下头，朦胧间望见眼泪从他脸上落在地上，像是砸在了他的心上，他的心头甚至感觉到了液体落下来冰凉凉的触感。也不只是心的冰凉还是泪的冰凉。
月走了，云像是失了魂魄。
他还不忍离去，可是灵魂深处的痛感提醒着他快来不及了。
他将魂体抽离了星的身体，带着床上还未离去的月的魂魄向老庙的方向离去。
临走前，是云一脸茫然地望着月的样子。
他苦笑，好不容易做一次神明却无人敬仰。
他将那本该散于世间不入轮回的魂魄封在自己变出的那棵花里，花开十次，魂魄便可投胎转世。
做完这一切，他已虚脱，无力地撑在一旁，望着那棵花。
他已经和星说了，若云一直走不出月的悲伤，便来这山上摘下这朵艳丽的花，这花会解开她的心结，让她余生免受抑郁之苦。
他想着那个女孩看到这朵花时眼里该是怎样的流光溢彩，嘴角不禁上扬。
又想起初见时，女孩的虔诚，呆愣，以及那一双眼里掩盖不住的一片晴空。
“云，我想做一个神明，只属于你的神明。”
晴空里，风吹过，地上看不见，那空中白云飘处，突然来了一阵桃花，只一瞬，便消散在那片温柔的云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