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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嗨!你知道蓝色吗?就是那种,让人觉得风轻云淡般,似乎一不留神,唰的一下,就会隐没在天边的,淡淡的蓝色。”
王慧回到家里后,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淡淡的低语。
浅浅的声音,仿若呢喃般的清浅,似乎她只要微微走下神,这话就瞬间溜走了,让人以为只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错觉。
那个坐在天蓝色床垫上,靠着天蓝色枕头,抱着天蓝色抱枕的女孩。
她的脸很白,脸尖尖的,瘦瘦的,仿佛只要她说话声音再大一点,她苍白脸皮下蓝色的血管就会清晰可见。
她抱着抱枕的双手,不用刻意地用力,已经让人清楚地看见了她白得透明的皮肤之下,明显的暗蓝色的根根血管。
王慧盯着她清晰的血管纹路看了很久,心里想着,如果要扎针,护士们一定会觉得很容易吧,保管一针下去就能扎对地方。
王慧还是第一次听见人如此形容一种颜色。
在女孩的描述里,这种蓝色,似乎是有生命的并且会和人捉迷藏的,它不喜欢的人,将永远都找不到它的踪迹。
女孩嘴里的蓝色,就和她本人一样,飘忽,清浅,捉摸不定。
听起来好像与世无争,却又铺天盖地地,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注意到它的存在。
风和日丽的白天,谁抬头看见的不都是那一片蓝呢。
不管你喜不喜欢,不管你正在笑着还是哭着,不管你脚步匆匆还是步伐沉重,只要是晴天,盖在你头顶上的永远都会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蓝。
王慧看着女孩子房间里满目的蓝,心里茫然,既然她已经把整片整片的蓝,都纳入了怀里,她怎么还在寻找一缕蓝?
王慧没有回答女孩的问题。
从她进入女孩房间见到她,一直到她离开女孩子的房间,王慧从头到尾只来得及跟女孩子笑了笑,在女孩子不停歇地说着“蓝色”的时候,轻轻地“嗯”了几下,时间眨眼就过去了一个小时,然后结束了两人第一次的会面。
王慧虽然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心理咨询师,她的会诊费却并不便宜,毕竟她是个有着博士学位的中级咨询师。
王慧囫囵吞枣地结束了自己第一次的心理咨询师工作,回到家里后,以为自己早已放下了工作上的事情,可是当她静下来后,耳边总是响起女孩子说的第一句话。
“嗨!你知道蓝色吗?就是那种,让人觉得风轻云淡般,似乎一不留神,唰的一下,就会隐没在天边的,淡淡的蓝色。”
二
“我最近都没有睡着,我想把蓝色抓住,给你看看它。可是它太调皮了,我总是抓不住它。”
第二次见面,女孩子穿着一袭天蓝色的丝绸睡裙,懒懒地靠坐在天蓝色的沙发上。
丝绸睡裙光泽明亮,随着女孩子轻且浅的呼吸,有着微不可见的颤动,凸起又凹下之间似乎是明亮在不断变淡,淡淡的天蓝色里暗沉的深蓝渐次浓重。
女孩子似乎还记得她,一见面,未语先笑,浅浅一笑却转瞬即逝,就像炎热夏日里才露形即消散的一缕微风。
女孩子依旧是继续和她描述着蓝色。
她要抓住的蓝色出现在了她的梦里,她拿着网兜,想兜起那一片蓝抓进瓶子里,等着她来给她看。
那片蓝,如同入了海的一滴水,如同揉进疾风里的一缕烟,在她眼前轻飘飘地浮现着,等她定神去抓的时候,却突然融入了无穷,刹那间就无影无踪。
女孩子脸上带着一丝遗憾的惆怅。
不知道是在惆怅她无法抓住那片蓝,还是在惆怅她无法把那片蓝给王慧看见。
因为惆怅太浓,女孩子居然没有如同第一次见面般,喋喋不休地说着蓝色,企图让她一定得明白,她的蓝色是如何如何的让人沉迷和让人欲罢不能。
女孩安静下来后,整个人就像她所描述的蓝色一般,轻飘飘地带着欲说还休的忧郁,呈现出一份我自当潇洒而去的空阔,仿佛抬手间就会消散不见。
王慧嘴角轻轻地上扬着,目光柔和地看着女孩子一双越发显得瘦小的小手,轻轻地问道:“你会画画吗?”
女孩子带着浅蓝色眼白的眼睛,就定定地看了过来。
王慧继续淡淡地说道:“你画出来吧,把你的蓝色画给我看。”
女孩眼睛一亮,嘴角轻轻一弯,声音很是欢快地道:“嗯。”
王慧在第二次见面结束后,发现自己终于是比第一次有了进步,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还给女孩子布置了作业。
既然女孩子很想让自己看见她的蓝,那就让她把飘忽的蓝变成可触摸的蓝吧。
人的心中一旦有了牵挂,就会变得鲜活踏实。
王慧很期待,下次见面,女孩子是不是就能让自己看见她心中的蓝了。
三
王慧正在家里收拾着行李,最后她拿出一件长到膝盖的乳白色羽绒外套,准备折叠进行李袋里。
王慧抖抖外套,穿上身去试试,想象着自己站在山之巅蓝之下,是不是犹如空中一朵醒目的白云。
“铃铃铃~”急促的铃声响起。
王慧接通电话后,眉头一跳,拿起钥匙就冲出门外去。
女孩子的家人第三次联系上了她,却是在两个月后的今天,她还以为女孩子已经不再需要她了。
王慧第三次出现在女孩子的房间里。
穿着白色羽绒外套白色裤子白色休闲鞋的她,犹如一朵飘进蓝色天地的白云。
王慧喘息着粗重的气息,白色外套在不停地抖动着,像是一朵在沉重的蓝里,被挤压得无处落脚的娇弱白云。
房间里一如既往的是一片蓝,在清淡的淡蓝色里,沿着墙壁摆放着一张张颜色深浅不一的蓝色画纸。
一整片纯净无瑕的淡蓝色被分割成一块块明暗不一的色块,像是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一块石块,牵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自成一体的淡蓝色天空被截穿成一片片大小不一的蓝色碎片。
女孩子穿着淡蓝色的围裙,颓废地坐在淡蓝色的地板上,一双沾染着各色蓝色颜料的苍白瘦弱的双手,徒然地放在洒落在地上的颜料堆里。
女孩子转头看向王慧,眼里是浓稠得几乎要化不开的哀伤,“姐,我画不出来。”
王慧抬头看着房间里深深浅浅的蓝色。
碧色、青碧、青色、蓝、靛青、靛蓝、碧蓝、蔚蓝、宝蓝、藏蓝、黛蓝、湖蓝~
目之所至,似乎天下间所有的蓝色都被囊括在内了。
画下了天下间所有人肉眼可辨的蓝,她却说,她画不出来。
王慧默然,天下间不能画出来的蓝会是怎样的一片蓝?高原蓝么?
王慧突然间怀疑起来,自己执意地想去那里看看,是不是受了女孩子的蛊惑,毕竟那里会看到离天空最近的蓝。
王慧冲口而出道:“既然画不出,我们就去看蓝吧!”
女孩子目光猛地发光,尖声问道:“看蓝?去看蓝?”
王慧突然觉得鼻尖酸酸的,王慧低低地“嗯”了一声,转身走出了这片淡蓝色的空间。
“王老师,我们不是不肯让她去,只是我们实在是力有不逮。你今天的诊费,我们还是借来的。”女孩子的妈妈苦笑着说道,毫无光泽的脸上,皱纹厚重得如同一只褐色的蜘蛛趴在脸上。
王慧咬咬唇,良久后轻声说道:“你把费用给她,跟着我一起出去吧。”
王慧是和三个朋友一起自驾游,加上女孩子才五个人,刚好凑够一辆车。
女孩子的妈妈泪光闪闪地想说句什么,最后却只是含泪点点头。
于是,王慧转身回到那片淡蓝色的空间里,打开淡蓝色的衣柜,在一片淡蓝色里挑出合适的衣服准备打包。
女孩子目光跟着王慧的身影转动,突然间像是醒悟了什么似的跳了起来,像个炮弹一般冲进衣柜的最深处,从里面拖出一个深蓝色的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旅行包。
王慧看着连塑料外包装都还没有打开的旅行包,默然良久。
女孩子飞快地撕破了塑料纸,打开旅行包,把王慧拿出来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进旅行包里去。
两人手脚麻利地收拾好东西,走出房间。
背着大大旅行包的,离开蓝色房间的女孩子脸上少有的出现了期待的神色。
王慧回头看看关上门后,被隔绝在身后的一片蓝,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偷,把那片蓝里最沉静的核心部分给偷挖了出来。
四
驴友的越野车是少见的天蓝色,车辆行走在褐色基调偶尔带点绿色的路上,像是摘取了天空里一小块蓝,在山间跳跃腾挪。
驴友五人,一人是离婚女士,一人是未婚女士,一人是家庭主妇,还有一个新手咨询师带着一个即将成年的就诊患者。
五人来自五个省份,带着不同的乡音,说着各自不咸不淡的国语,分享着各自深爱别人只会尝尝的各地特产,一起坐在一辆车上,共同享受着相同旅途的所见所闻。
脱离了大城市的灰色水泥枷锁,五人内心里的那个躲躲藏藏的真我,似乎在蓝色的天空里得到了解放和救赎。
车厢里,说着说着,一会欢笑,一会沉默,一会欢喊,一会嚎哭。
加起来差不多两百岁的五人,似乎浑浑沌沌了两百年,在今时今日才清楚地感觉到了自我的存在。
于是,在蓝色的包裹下,路上开始做起了真实的自我。
一路上风和日丽,头顶上总是一片又一片的蓝色天空,温润的蓝色天空像是一块纯净无瑕的碧玉,蓝蓝的,青翠欲滴得仿佛伸手可触。
休息的时候,女孩子会爬上车顶,迎着风,张开双手。
王慧在车底下举起相机,拍下了一张又一张女孩子拥抱蓝天的身姿。
天空是蓝色的,衣裤也是蓝色的。
唯有女孩张得大大的眼睛是黑色的,唯有女孩冷得想打颤的脸颊、鼻尖、双唇是粉白粉白的,像是镶嵌在天空里的一张永不褪色的脸。
王慧想起一句话,一个18年川西、19年青藏、20年云南、21年呼伦贝尔、22年新疆、23年进藏阿里大环线的驴友,说道:
“走尽可能多的路、看尽可能多的风景、吃尽可能多的食物、遇见尽可能多的人……为的不过是看清楚不是什么都理所当然,允许别人做别人允许自己做自己……”
王慧想,或者灵魂并不会生病,病态的不过是一道又一道被烙进灵魂中的教条。
教条又多又杂,教条又烦又闷,教条既是矛亦是盾,灵魂被重重包裹住了,再看不见外面纯净无瑕的蓝,再听不见外界无处不在的风声,于是,没有了反应的灵魂就被误认为生病了。
王慧久久地凝视着,拥抱着蓝天,让自己瞬间融入蓝色里的女孩子,仿佛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渴望和沉寂。
女孩子她本身就是一块清浅的蓝,蓝就是她,她就是蓝,她不需要把身外的蓝兜住,捧到别人跟前,让人看看她喜欢的是怎样一片蓝。
五
进藏的路线被几人拉得很长,像是万里无云里的飞机划过天空,在一片蓝里带出浅浅的一条白线,再定睛一看,淡淡的白随着飞机划过也瞬间悄然而逝。
蓝天白云之下,仿佛前路无限。几人一路尝试,一路抱怨,一路破险,一路适应,一路前进。
在别处,生活的悲喜并不能同感,你有你的烦恼,我有我的忧愁,都是烦愁,却又不是同理相叹。
在这条漫长的进藏路上,五人的悲喜却迅速被同化起来。
同一片蓝色之下,人们的生活需要和习惯被迅速地统一。
那一片蓝呀,除了自身纯净外,也包容了一切,包容下了所有进入它空腔下的一景一物一人一事。
浓稠却卖相不佳味道尚可的酥油茶,再加上制造方法让人退避三舍的奶饼子,这两个当地常见的早餐,是一早起来热量十足却仍然难以下咽的他乡美食。
人有三急,却因为习惯而只有在固定地方才能进行释放,却又未进门就被熏得恨不得立即重新转世为人的三急之地,成为几人谈急色变的重大事件。
在蓝天之下走走停停,一会出汗,一会汗干,奔波劳碌了一整天的她们,总觉得一天下来,自己能和菜市场里的咸鱼一般香味扑鼻。可是,并不是每一天每一处都能找到热水,可以让她们洗一下泡一下。
晚上睡觉时,盖得再厚她们都会觉得冷,那一双承载着千里万里路程的脚板,总得裹上一件羽绒外套才会觉得睡得暖和。
……
长途跋涉的奔忙下来,她们已经由一开始的期待、冷观、兴奋、激情、狂热,转而平淡、静默、沉默、庆幸……
心中有求的藏民,一步一伏的虔诚。
心中有爱的藏民,一转一圈的认真。
心中无欲的藏民,一声一句的执拗。
让人分不清,蓝天白云之下是那片蓝造就了他们的纯,还是他们的纯让那片蓝越发的纯净无瑕。
心思一转再转,最后,抬头看看头顶上那如同观音菩萨一般永远灿烂,总是无污无垢的一片蓝,一切的消极瞬间又归于风轻云淡。
无论起因是人还是景,总归这都是一切存在的事情,追究鸡是蛋生的,还是蛋是鸡生的,并不会让人觉得生活是否会因此而发生不一样来。
女孩子在布达拉宫前潸然泪下,如同一个迷途的羔羊终于返回归途。
王慧拍下旅途里,第一张充满感情的脸庞。
王慧在女孩泪后,轻轻地帮她抹去一切的泪痕。
时间匆匆不过短短几十年,追究什么是蓝,不如自己去造一片蓝。
六
半个月后,风尘仆仆的王慧,把一脸沧桑的女孩子送回到了那一片浅蓝色空间里去。
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了,王慧再不需要踏上那间,从门口到窗口,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是淡蓝色的房间。
一个晃神间,又大半年过去了。
这天,王慧结束了休假前,最后一个心理咨询工作。
王慧正闭眼揉着眉头之间,突然一声欢快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响了起来,“姐!这个暑假,你还带我去看蓝么?”
王慧睁眼,看着蹦跳着笑着叫着跑过来的,一身淡蓝色衣服的女孩子,脸上也绽开了笑。
你若是你,你就是蓝的代言,你代言的蓝就是你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