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湘西古城，是高中语文课本上，一篇名为《边城》的课文。但是课本毕竟是节选难窥全貌，刚好家中有一本《边城》，故拿来品读。
文字是很优美的，心情也是很澎湃的，在当时就会想，“为什么这个作者能把小说写得跟诗歌跟散文一样呢？”后来读过沈从文先生的其他作品，他在写给心上人张兆和的信里说“我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明白你会来，所以我等。”又说“我太爱看水了，许多令我满意的作品都是在看水的时候写出来的。”于是产生了一个澎湃想法，高考后，一定要去湘西玩一遭，但由于我高考以及高考第二年都有疫情，便放弃了湘西之行。
直到第三年暑假，湘西之行的澎湃热情没有冷却。三年之内，我不知反复把那部凄美优雅动人的边城爱情故事反复翻阅了多少次。活泼可爱的翠翠，直率粗狂的天宝傩送，忠厚善良的老船夫，甚至是老船夫的女儿，翠翠的母亲与那名军人的暧昧关系，买卖烧酒的街上伙夫和买肉屠户，即便是坐在门口，把眉毛拉得极细，挑绣双凤的娼妓妇人，抑或是得知男子水手在外有染后手拿菜刀直向水手奔去的快意，一切都那样淳朴自然，仿佛世间从来没有利益这个词，脑海里成天的事，只是让他人活得更好一点，“更真切一点，也更近于糊涂一点罢了”。
众多人物当中，令我印象弥深的是管那只方头渡船的老船夫。原文中说渡船为公家所有，故过渡人不必把钱，但有人心中不安，依然把手中钱币掷到船上。老船夫必然一一捡起铜板，依然塞回那人手心里去，最后实在拗不过那人，也要将过渡人所给铜板去镇上置换茶叶或烟草，送与过渡人做一份薄礼。但即便这样，过渡人还是不肯接下。这样的场景还在哪里做过呢？我的印象中，是每逢回到乡下的时候，乡下人也有这样的热情，客从远方来，一定盛情相邀，拿出自家做的、很满意的饮食，做上一桌子菜，算是乡下人迎宾的体面方式了。今天在城市里能碰见这样的情况，应该说是很少见了。
我们去湘西时，那里已有高铁。出了站，在外面围绕了一群拉客为生的计程车司机，凡有人出站就问“有没有要包车的，到凤凰，到芙蓉镇！”我朋友说，这肯定是来坑钱的，价格肯定下不来，还是不要坐了。交通方面我们还是倾向于打车，因为四个人四个行李，公交车很不方便，打车的话也更倾向于打车软件，较之于传统打车方式，打车软件更正规，价格更透明。然而我却依然很留意那个司机的报价，他说一个人30块钱能走吗？这种设问式的报价是我没有想到的。我们当天还不准备去凤凰，因此没有搭他车的准备，见我们不准备上车，他又说可以少五块，最后我们执意没有上车，毕竟不会因为价格耽误行程，司机把他的联系方式给了我们，告诉我们如果打不到车的时候就打电话给他。50公里的车程，一个小时的行驶时间，四个人也就120块钱，与打车软件上的价格无异，我甚至能发现老船夫的影子，在他们身上。
当然人并不尽如“老船夫”那样好，我们四人游矮寨时，中途出现了一些小插曲。从酒店出来，人手一个行李箱的缘故，还是打了车。当时日已至中天，一行人正在讨论是否要把看矮寨大桥的行程改为直接去德夯大峡谷，因为两地距离不远，而矮寨是人为风光，大峡谷则可以游山玩水。讨论中，一辆白色小轿车开过来，里面的女司机缓缓把车窗摇了下来，带着极浓厚的湘西口音说道：“走不咯？”我们几个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复，但天气炎热，手提皮箱疲乏困倦，有上车的意思。那女司机见我们有上车的意思，便说道：“去凤凰？去芙蓉镇？还是去苗寨？价格好说，上我们的车，购票有优惠的。”那么，既然价格好说，购票又有优惠，同时也信得过湘西百姓的人品，便上了车。这名女司机头戴一顶遮阳帽，身着一件防晒衣，面颊上挂了一副墨镜，驾驶位旁边还特意挂了小窗帘。我们同司机师傅说：“到德夯大峡谷，请问大概多少钱？”“好说好说，150块钱，到那里还帮你们优惠门票。”听到这个数字，我们不由得想起出站时的那个男师傅司机的报价。我们反驳道：“我们出站的时候有师傅说120就能走了，您这儿怎么这么多呢？”这时候，那位女司机的湘西口音更重了，“你们不知道这个路途遥远啊，上山还要收费，而且上山的有钱本来就不少吧？而且现在油价这么高，120怎么走得？走不得走不得。”
听到上山二字，还有些疑问，之前在网上看到德夯大峡谷不是在山脚下吗，怎么这番又要上山呢？我们跟司机师傅打听，她说两地相差不远，即便走路也能走到，她反问说：“你们都到德夯了，难道不去看看矮寨大桥吗？”出门在外，当然信当地人，不信网传信息，况且既到德夯，不去矮寨，却也遗憾。终于安了心，上了矮寨。
公路绕山而上，上山的路约十五六里路。说起来我们的行程也颇不顺利，人已至半山腰，却突遇堵车事故。那名女司机为了不影响接单做生意，赶忙下了车询问前头发生什么事了，据说，一辆十多米长的大货车抛了锚横亘在路中间，怎么也动不得。车里四个人面面相觑，女司机师傅看着我们也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我们问了司机师傅到矮寨大桥还有多远，我们放了箱子就去的德夯大峡谷，没有多远吧，时间上应该来得及吧？女司机师傅说：“上去就到了，喏，你都可以看见矮寨大桥了。门票我就不帮你们买了，你直接跟售票员说一下是做我们的车上来的，有优惠的。”还没等我们回话，这位女司机师傅就调了头，马上要接下一单任务了。我们将信将疑，山上望着是没多远没错了，但毕竟山路蜿蜒盘旋，这段距离肯定不能是想当然的。
既然要走，那就一鼓作气。我们四个人皆拎了箱子，直奔山顶走去。约莫一个小时，情况越来越不对劲，山头还是那样的远，我们不得不怀疑那个女司机师傅说的话。一时之间，我们对“没多远了”、“走一会儿就到”、“也就一两里路”等等这些女司机师傅说过的话表示存疑。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失去了方向，我们决定在半山腰稍作休息。上山下山都好说，惟有卡在半山腰最尴尬，公交车，因为路途中出现故障暂时停运；用打车软件打车也没有司机师傅接单了。山上朝我们径直走来一人，那个人十分高挑，身着一身黑衣，戴了一个酷酷的帽子，晒得黝黑的皮肤却依然可见。待那人走进了，我们能看到帽子后面的辫子，方知道这是一个大女孩儿。“你们是要上矮寨大桥吗？”那人说话，我注意到一束光从帽舌底下透出来，她的眼睛清澈透明，炯炯有神，晒得黑黑的皮肤，清澈的眼睛，高高的鼻子，整个立体的五官让我想到了我国著名的滑雪运动员谷爱凌。简单介绍完我们的情况后，她告诉我们路中间的面包车其实是可以拦的，也算旅游车，几块钱一个人就能坐，我们这才知道有捷径可走。人已到了半山腰，所谓“夷以近，而游者众；险亦远，而至者少。”到了这里不上去，是懦夫，人人皆可讥之。那日湖南湘西气温直逼40摄氏度，且天空中万里无一丝云彩，我们四个人就手拎皮箱，硬生生地拖上山顶。到山顶时四人无不汗流浃背，我们看着跟我们一样的、同行的游客，多数是包车或公交车上来，吹着空调，神情自若，不流一滴汗水。他们看着我们，也许有人在想“这么热的天还走上来，真是笨蛋。”也许也有人在想“走上来也是一份勇气。”但无论他们怎么想，徒步走上来，见到原计划中没有的矮寨大桥，又登上山顶体会到“会当凌绝顶”之感，心中这种敬意是崇高的，是包了车的人，乘着观光车上来的人所感受不到的。
矮寨大桥始建于2007，至2012年正式通车。大桥耸立山巅，像被人为安插在山上，桥长可达1700米，主桥也可大1400米。悬于山巅，若垂天之云，这样巧夺天工的设计成了的的德夯大峡谷上的一道奇观，而我们的旅行，本来也就是为了亲眼目睹奇观。不管巧出大自然，还是妙出人手，都让自身的视野冲破桎梏，对庸常的生活来一次越狱。
目睹完大桥的奇观，大概下午三四点钟，我们决定下山去了。不巧的是，这时候已经没有了送游客下山的车。沿山路上下的面包车，已俱被乘客挤满，公交车因为先前公路拥堵也不再上行下行，停在一旁的出租车也是被乘客包车，当晚不准备下山去了。我们四人在烈日下，皱着眉头，睁不开眼，行囊中有无水解渴，隐隐约约感觉到今夜归途难求，大有“露宿街头”的意思。
一个朋友在入山阴道上，听得一位老人的呼喊，只是老人口音浓重，年事又高，故声音嘶哑，所言很难辨别。索性攀沿青石台阶，随老人造访仙山。原来老人并非山中土地。她把我们带到树荫下，树荫下整整齐齐地摆放着黄桃、李子、香瓜、西瓜，除此以外，湘西的特色之物此处也是应有尽有，湘西的邮票、亲笔题写的字帖、信笺，或是有什么仿制的文玩，我们在她的摊铺上看见了湘西卷烟，还有自己制作的烟袋锅儿。眼前一切的一切，把我们拉回百年以前的湘西街镇，触物思过往，也是很有意味的事情了。那么，我和那位朋友，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百年前逛逛街市的游客，凡访物必有意，凡有意则必然把钱。我们在这个老人这儿购到了山上买不到的矿泉水、水果，当然其他的文玩，当然是湘西各处都有，不过见物起意，便尽数购之。闲来无事，反正无车下山，我和另外一位朋友便和老人聊起来。从老人口中得知，几十年来，居住山上，退休后闲来无事，就在山间小路接待游客，有进退维谷，疲乏倦渴者，老人就会邀过往游客上来解渴。我们今日有些不巧，本来想多买些水，老人说今天客人格外多，水都被卖光了，剩下的都给了我们。她又从身边一个泡沫小箱中掏出大壶的冰水来，问道：“井水敢喝不咯？”
井水我们当然不敢喝，然而几十年来，他们都是喝井水，且视之如珍宝，我们当代人却不再敢饮，实在是闹市可笑。
我们下山去，另一个朋友说，有司机愿意载我们下车了。我赶忙问：“是怎么个事儿呢？”
朋友言说：“刚刚上来一辆中巴车，开到半山腰却停，我就去问司机师傅能否让我们搭个顺风车，我们愿意多出点钱……”我知道我这个朋友请别人办事不会上来就提好处，提钱，但是骗我们上矮寨来，又把我们丢到半路不管，还不肯少受车费的女司机师傅，我们真是感觉人在社会中，请人办事还是要多让别人知道会有多少好处。朋友接着说：“我刚说完这句话，司机师傅脸都铁青了，刚做心理准备这回事儿也黄了。没想到司机师傅铁青着脸说：‘载你们，让你们搭顺风车可以，但是，我不收你们一分钱。’”听完，我们四人都打心里暗暗佩服这个司机师傅，即便他之所言是朋友传告，但话语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之神态，却印入脑海深处。司机师傅还说了，最终载不载我们还要看车上的乘客，因为这辆车是他们花钱包下来的……总之，游客们在半山腰停车，是他们要参观天文台，最终能否上车还得等游客们参观完回来再做决定。
不多会儿，就有一群人从山上下来了，我们的心情当然是又开心又忐忑的。不管怎么说都是后者心情居多，毕竟载我们下山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即使司机肯载我们下山去，车上游也不见得接受我们上车。我们就像一群待宰的小羔羊一样一言不发。
游客一打我们身边过了，始终没有人喊我们上车，我们的脑海中闪现起送我们来的那个女司机的身影，工作作风令人发指。终于，司机师傅叫我们乘车下山。我们四个是车上唯一没给钱的带着行李箱的游客。上车时，我们跟司机师傅和游客朋友们承诺我们只站着就行，自己管箱子，绝对不多事，没想到湘西的游客朋友们很是大方，见我们遇到困难，热情地说让我们往车里面走，找地方做，箱子搁道上就行。先前那位计程车女司机的唯利是图、人情淡漠与湘西游客的热心待人相形见绌。车上游客朋友得知了我们如何上了黑车司机的车、又是如何阴差阳错地跑到了矮寨大桥山上来、又如何在此等待多时，认识了警察同志，最终等到了这辆中巴车。快要下车的时候，司机师傅还很严肃地拿话筒跟我们说：“坐车可以，不要钱。”
我们就这样搭着顺风车来到了的德夯大峡谷，峡谷夏天的味道很浓，我们几乎是听着野鸭叫声和各种虫声游完峡谷的，而至于河水溪流声，由于盛夏时节河水干涸，故听到的并不是流水哗哗而是流水潺潺。
我们晚上又是打了一辆车回市区。路上我们把今天白天遇到的事告诉了司机师傅，师傅很关心地说出门在外还是要谨防黑车，在外旅游还是选择公交车，旅游要做好攻略。我们还讲一路上的见闻都同他说道说道，司机师傅也是湘西本地人，听到游客来说湘西的好，自然也是很开怀，不过我们就是吐槽：花了太多冤枉钱了。司机师傅说其实门票应该是不太贵的，关注湘西公众号可以花170买一张叫做“神秘湘西”卡，包括凤凰古城、芙蓉镇、漂流等旅游项目在内等活动都可以凭卡免费游玩，听到这心角一凉，这可是没有人跟我们说过的，那么只好下次来游玩再来尝试了。
第二天我们去凤凰古城，临沱江两岸建有吊脚楼、居民房屋。青石板街、茶马古道、扁舟泛江，古老湘西的风貌尽现于眼前，江风阵阵吹来，有意吹去我们心上种种烦恼。江边那些吊脚楼的人家当然不能为历史隽永去保留那一份古味，随州游客到往游玩，慢慢衍生出了一批商业化的酒吧或是供客人住宿用的客栈，在晚上就要占去一大部分夜晚的宁静了。饭后七八点钟，游客都从酒店里出来来饱尝这一抹古城的风味了。这样一来，街角的灯就变得有味道极了，人们各自也借着灯，菱歌泛夜、渔樵江渚，或者只是走马过桥，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一首情诗写得最是好：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那头是白发。人们信此言坚定不移，故也要去沱江上的桥走上一遭，这时候的水就很是汹涌了，水这样湍急，应该也是对爱情的一种考验吧。
我们的旅行，对于大多数者到访、大多数者之把玩处，是从来不感兴趣的，像酒吧、KTV那种沾着风月债的地方，我们从不惹身。当天晚上我一位朋友看中了一个摊铺，欲买朱砂佛珠一串留家里人做纪念。摆摊铺的的主人，大多是年纪大了的本地人，是不懂得生意之道的也不凭生意生存的老人。我朋友去买朱砂佛珠，老人只管说这都是上好的朱砂，这得要多少，那得要多少，要我们莫讨价，心诚自灵。我们本就是随意把玩，也就不在意灵验不灵验。见我们无意购买，老人们也就说，“你要买，那就做50送给你。”我们才确信这朱砂并不值那么高的价了，我们又转了很多家摊铺，发现规律也都是这样，施主的眼睛放了光，价格就下不了地，见施主无意购买，也就是平常一般的俗物了。最后我们购了许多不打紧的物件，有文人扇、烟袋锅儿、发簪、戒指等等许多，最终我们都以不高的价格买下。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老人最终以低价卖出的表情，又是高兴又是不甘，每一个都说：“诶呀，我儿子（或女儿）说好多次了不要这么低价卖出去，但是这年头游客哪好糊弄啊！”这话是我们听一次，大伙都要笑一次的。湘西商人骨子刻着的那股不会骗人的呆呆的劲儿，是很难令人忘怀的。
到古城的第二天，下午便离开古城。我们早计划去沈从文故居拜访老者，本来沈从文墓的也在计划形成之中，但那个时节天气太热，空气中热浪足以烫去人一层皮，因此我们没有再决定去了。沈从文故居在一个胡同里，我们左右找了很久才找到，不过能找着也算是有缘分。胡同外面，就有很多漆字的沈从文先生的名言，其中最显眼的地方写着一句：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等。这句话同样也是当年写给张兆和的情诗，不过这句放在这，就好像这经典知道我们一定会来一样，游客冥冥之中就能感受到于此地有一番不可言说的过往，此语应该也招徕了许多游客吧，我猜想。
沈从文故居旁边有一家店铺，我看中了那儿的信笺和邮票还有一些小人书、连环画，我就挑了些带走。我跟老板询问物价的时候，她正在伏案替来往游客题字，字体介于行草之间，字迹龙飞凤舞，很符合当地的气息，也有独到的一分雅致。我注意到老板年纪大概在四五十岁左右，这店铺也应该开了最少有十几二十年了，店铺外头屋檐上，石墙上都挂着老板亲手写的沈从文的诗句名篇，都是耳熟能详的句子。趁老板题字间，我进到店铺里面去，书架上卖一些沈从文的集子，很有名的，或者是早年所写不那么有名的，我却被书架间挂着的老板亲手写的字条吸引。“我们经常听人说，没文化真可怕，可文化到底是什么？是学历还是经历还是阅历呢？都不是，今天看到一个很靠谱的解释：说文化可以用四句语来表达：根植于内心的修养，无需提醒的自觉，以约束为前提的自由，为他人照相的善良。”诸如此类的等等语言，都是让我读来能偶得一份内心清静的句子，让我有留在店铺里茶读书籍的冲动。老板跟我说，你先去吧，我一会再给你写，我现在还有很多东西要写，一会不会忘记你的。回来时，我看到包着邮票的纸上有她的题字，题的是：诗中有烟雨，还有过路的人。
下午我们就在回去的火车上，我把脑袋靠着窗子，想起高中的语文老师曾经和我们说过：“我小时候在湘西长大，那时候湘西还是很美的很有古城韵味的，但是现在商业化了，也就没有以前的意蕴了。”我回想着我们这五天四晚的湘西之行，觉得不以为然。“诗中有烟雨，还有过路的人。”诗还是诗，烟雨也仍然是以前的烟雨，只不过过路的人不同了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