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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凶者可以优雅的演说,
受害人只有屈辱地书写。
文 | 交互空间 疏兰
笔者的话:最初看到的是林奕含访谈的一个剪辑版本,以为是故意剪出的“金句”,但后来发现这就是她的口语,反复去看,里面是比艰难的表达更艰难的议题。我也是中文系的学生,这篇文章提的观点是文本分析的逻辑,但写作时发现,不知不觉把“林奕含”和“房思琪”合二为一。对林奕含本人,是需要和小说叙述者以及房思琪区分开的,后面两者在这篇小说里确实更重合。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封面
今天凌晨,看到《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作者、台湾作家林奕含关于这部作品的访谈视频。视频里的林奕含语速很慢,甚至没有特别激烈的情绪起伏,但每一句都讲述得很用力,提到的全是分量极重的话题。
视频结束,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感到了痛苦。
让我特别诧异的是,林奕含在谈话中使用的,几乎都是书面文字才会出现的拗口语言。她援引了许多出自经典作品和著名作家的话和词汇,但大多不为佐证自己的观点,而是借来作为修辞、或者故意使用歧义。
我反复看了几遍这个视频,感觉很难受,尤其听到她问“艺术会不会从来就是巧言令色?”,还有自称自己的写作是堕落的,是“不雅”的书写。
夜不能寐,感到有些话不吐不快。
“不能被说出来的,才是秘密。”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是林奕含的处女作,已经五次再版。讲的是少女被老师性侵,最终疯狂的故事,据说大部分素材都来自林奕含的成长经历,是一部带有自传意味的小说。
我很快地看了一遍《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小说里最终让那个老师李国华决定下手的,是因为女孩的自尊心。他觉得有自尊心小孩是不会说出去的,因为这太脏了,“自尊心会缝起她的嘴”。读到这里,感觉像心里被捅了一刀。
在新媒体上最广泛流传的,关于林奕含的文章最后基本都落在“性教育”的议题讨论上。但性教育并不只是一个关乎“意识”的事,不是看了几篇呼吁重视它的文章后,人们就会自然而然地有这个“意识”。台湾之前有一部关于性侵少女的电影,叫《不能说的夏天》,触及到了性教育普及中最大的痛点,那就是受害人不能说出“秘密”。
性是文明的禁忌。人类学家有很多关于禁忌如何产生的讨论,背后有许多社会历史文化的复杂原因。但一种确定下来的习俗,与人的情感因素必然是直接相关的。为什么《哈利·波特》里,“伏地魔”是不能说的人?因为这个名字会让人感到恐惧。
一个女孩因为拥有“自尊心”而变成无力反抗的人,除了加害者的暴力,产生这样“自尊心”的土壤一定有罪恶的地方,它能让人产生不正常的情感。尤其是看到房思琪被强暴后,想了几天,最终想出的解决之道是:“我不能只喜欢老师,我要爱上他。”
林奕含说:“这部小说不是在控诉,因为任何人如果看不到诱奸和强暴都是在装聋作哑。”但在我看来,房思琪恰恰是因为知道自己不被允许说出被强暴,所以只能用她也许还并不真正明白的“爱”,让这件事变成看似可以被接受的样子。
在视频里,林奕含说,房思琪对文学怀有痴情,这个女孩对爱只有囫囵吞枣的理解。但在解释这部小说时,林奕含充满对“艺术”、对“语言”和“修辞”的困惑,她不明白为什么行凶者可以这么容易在心里宽容自己,“他们强暴了别人,但是自己可以一团和气”;房思琪不明白李国华这样“思想体系畸形”的人,为什么“思想中的裂缝,却可以用语言和修辞去弥补成精美的样子”。
“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不是集中营,而是房思琪式的强暴。”
因为“房思琪式的强暴”不仅仅是对一个少女的侵害,而在背后,我们真的有这样一个环境:所有的人都在“装聋作哑”而不自知,少女房思琪不可能去正常地表达自己遭受的暴力,她只能自愿地把遭受的罪恶当成懵懂的“初恋”。
林奕含说不要问房思琪爱不爱,她当然是爱的,但林奕含自己也明白,“爱”这个字对房思琪来说,本来就是个格外残酷的语言修辞。
“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
视频里的林奕含很喜欢引用儒家的格言。她说“人言为信”、“言有所衷”,小说里,李国华可以对房思琪说很美的情话,他会说“你现在是曹衣带水,我就是吴带当风”,让对文学痴情的房思琪心动,但所有的这些都只是在一个女生面前练习对下一个女生的甜言蜜语。
林奕含说:“这个小说真正让我痛苦的是,相信中文的人,他怎么能背叛这个浩浩汤汤超过五千年的语境和传统。”
她忽略掉的一点是,“人言为信”、“言有所衷”背靠的是儒家的伦理,它要求一个文人先做到“正心”、“诚意”,才能接着去做别的事。
“教师”在我们的传统里向来是和儒家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今天提到“为人师者”,如果要在中国历史中找一个大家最熟悉的形象,那一定是孔子。但这个在补习班教中文的老师并不是一个“传道授业解惑”的人,他做的是现代教育产业里的一份工作,实际上没有任何人会对他有“做一个君子”的要求。
“尊师重道”是我们好的传统,但有时候,对师生之间存在的权力关系需要有更清醒的察觉。也许今天许多高校存在的师生关系现状是解释这种权力更好的例子,《人民的名义》也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想象,但对小说里的房思琪来说,事实可能更可怕一些,因为她还是个未成年人。
可能有人会觉得我前面提到过的一种看法:房思琪知道“被强暴”对她来说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只能用爱来修饰遭遇的暴力,这个逻辑很荒诞。但是对一个孩子来说,尤其是在遭到与她之间有某种权力关系的老师的暴力时,可能就是这样荒诞。
如果能够理解一个成年女性会因为施暴者“因为你穿着暴露,所以我可以骚扰你”的说法感到的愤怒,那也能理解当一个老师对未成年学生说:“都是你的错,你太美了”这句话时,这个因为被“夸奖”而遭受暴力的孩子可能是多么束手无策。
林奕含很清楚,《房思琪的初恋乐园》讲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老师常年利用他老师的职权,在诱奸强暴性虐待女学生。”但我们可以看到,小说里的房思琪在被迫受到性侵犯时,这个孩子只会说“我不会”,而不是“我不要”。
但更让人感到难受的是,像林奕含说的,那些背叛了“言有所衷”,背叛了真诚语境的人,却可以很容易地宽恕自己。《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写了一段李国华和其它代课老师心得交流的场景,他们其实是在讨论彼此诱奸强暴的女学生,但所有的话没有一个肮脏的字,看起来温文尔雅。他们用语言把自己包装得很精美,用精致的修辞进行自恋的演讲。
但真正受到暴力伤害的房思琪疯掉了。
试图写出暴力的林奕含在书写过程中感受到了巨大的屈辱,在访谈中可以看到,她甚至用了不同的方式去来回重复地表达,她说“我的写作是堕落的”,“奥斯维辛之后,诗是野蛮的”,“我写的时候会有一点恨自己”,“我的书写是屈辱的书写”……她说这个屈辱是“柯慈所谓的disgrace”,是“不雅”,“不优雅”的书写。
书写的权力,或者说使用语言的规则从来不掌握在弱者手上。他们只能不断说出“错误”的话、误用词汇、在歧义中陈述真正的情感。《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里的那个讲述者,就是一个不断误用典故,故意制造歧义的人。
但我最喜欢林奕含在访谈中不断误用的那个句子:“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本来是在说明明知道不能达到成功,但仍然选择去做,但在林奕含这里,指的是:明明知道不可以这样表达,但仍然要这样写。
希望这个尽管忍受屈辱折磨,依然选择去直面暴力的女孩,在天堂可以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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