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降临这世间伊始,身边就有了你。
记得你父母常年在外工作,陪伴你的除了我,便只剩下年迈的奶奶。
奶奶会在每个星期日带我们去菜场旁的公园里打太极。那时不到一米的你,在一群白袍子老人中耐不住性子,把奶奶教的动作做得张牙舞爪,终是惹得她不到五分钟便一掌把我们轰走。
你牵着我跑远,在公园尽头的码头上并肩坐下,看朝阳从江水的回旋处升起,一寸一寸染上天边的流云,似是被镀上金丝的棉花糖,忽远忽近。你望着流动的长江水,闪烁的眼眸里映着波光。
“你说,爸妈啥子时候回来?”顿了顿,你又接着问:“这日子咋过得这么慢。”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你。你总说时间缓慢,我不懂,时间不是一直如此?分秒未差。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小时六十分钟,每过一分都需秒针绕转一圈。时钟需要这样走,孩童需要这样长大,再老去,生老病死,时间洪流,无人能左右。
“我真想快点儿长大,照顾爸妈。”
“……”
“你说,这长江的尽头是什么?”
你总是有很多的鬼马星空。
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不知道。
你住在江城边的一座山头上,那里有爷爷用竹木搭成的二层小楼,院里有两棵高大的香樟树,枝叶繁茂,供虫鸟休憩,沉默无言,吸光吮露,走过长长的年岁。雨水透过香樟舒展的叶身,滑过其纹理,打湿一地斑驳光影。两树之间,摆着一张老摇椅,摇动时便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与蝉鸣相合奏,吵醒整片夏季。
那时你总是欢喜拉着我陪你玩过家家。你当妈妈,而我是你的孩子。你每次都说会像摇婴儿一般哄我入睡,可实际却是把我丢在摇椅上,神龙摆尾,晃得我晕头转向。
与你家相隔不远的另一个山头上,有一座新修建的、高耸入云的电视塔。从家里朝西的窗子望去,刚好可以看见浸在薄雾中的塔身,铁质的支架交错堆叠而成。那里,是我们的秘密基地。我们常在夜半时分相约从家中溜出,趁着月色,爬至塔顶。天台的星星真多,摇曳闪烁,像是巨大的罗盘里,散落万计的白色豆子,可这豆子,是会发光的啊。
卧于这片幻秘的星海下,思绪难免随之飘荡,我们因此聊过许多虚无的梦。对那时的我们来说,最迷人的要数“未来”二字。未来有多远?未来的尽头该是怎样的光景?未来我会在哪、与谁人一起、在做些什么?而那些,会是我们喜欢的吗?
我们唯一没有想到的是,现在就是过去的未来。
之后,时间荣辱不惊地流转,门前的香樟绿了又黄,树下的摇椅吱呀更响,我也在围绕着你的世界里旋转永恒。
你上了小学,又升至中学。这一段路,我一直陪你走过,你告诉我,你最快可以用三分半吃完校门前的小面,下课十分钟喜欢窝在角落读张爱玲,每天从学校回家的距离是五分三十四秒。
你成长得许快,尤其是身高,已可以为我遮挡头顶的阳光和叶身滴落的雨水,而我,好像没有任何变化。你不再总是问我日子的缓急,也不再有时间带我去塔顶牵星辰。我们之间更多的是以沉默相处,陪伴牵挂,携手成长,踏过流年匆匆。
“我要去上海上学了。这就是我们之前说过的长江尽头吧!”
那天,你这样兴奋地对我说。我知道,因为先时我笨笨地摔了跤,心脏做了手术,你不会带我同行。
那天,头顶的吊灯放出橘色的光洒在你的脸上,修长的睫毛点染成金黄,嘴角挂着微笑,甜甜的虎牙若隐若现,尘埃也惹得一身柔软。你双手捧着我的脸,我在你的眸里找到了自己眼底的泪,以及我从未见过的,像是泛着涟漪的星辰。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你眼底的那点点星光,叫对梦想的坚定。
那天,你走了,带走的物品很少,留下的最多。衣柜里还挂着你最爱的那件乳白色衬衣,书架二层第三本依旧是那册《追风筝的人》,窗台上的茉莉盛放,花瓣与探进屋子的香樟枝叶还在携手沐浴着阳光,案台上被搁置在毛毡上的毛笔,散着墨香,一切都未改变,只是时光不再。
那天,你走后,持续的阴雨绵绵,像是我内心情绪地外化,淅淅沥沥,无处宣泄。我终是明白了,为何你总会伤痛于岁月变迁,人来他往,或许是因我们对未知永远无法预测。世事无常,就像那时的我该是怎样都想不到,自那之后,我们渐渐远离了彼此的世界,最终消失。
直至昨天,你回来了,提着你走时的那件行囊。
我们一同爬上电视塔,你早已不会担心父母的唠叨,而我拖着些许年迈的脚步气喘吁吁。儿时记忆中的电视塔已破旧不堪,塔身被雨滴冲蚀,斑斑锈迹,天台被随风行至此地的种子点饰得春意盎然。
“时间可真快,眨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好像昨天才背着书包,为了臂上的三道杠高傲地昂起头,怎么今天连回忆都握不全了呢?”
你呀你,我早和你说过,时间从来都是公平的,与曾经一样,与几千年的过去一样,甚至与万年后的未来亦是一样,分毫未差。你觉得的快慢,不过是心境不同罢了。
其实,关于你的这些年,我是知道的。通过奶奶破旧的收音机听到的。
我知道,你离开后,去了长江的尽头,据说那里是个国际大都会。与我们的山坳该是有很大的不同。不知那里有没有连绵的山路,孩子们放学后会不会挤在潮湿的树荫下听周杰伦,是否也有人陪你成长,陪你从日出到日暮,赏春来秋去。
我知道,你在努力学习,吸水,汲取养分,大概像门前那两棵已被改造而砍了去的香樟一般,奋力生长。终于,你成了名,登了电视,让我能在收音机杂乱的信号中分辨出你的声音。你开始被关注,有支持,亦有谩骂。你落寞过,消沉过,迷茫过,漆黑一片,不知该行至何处。我难过于那时的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不能用我的声响告诉你,不用怕,时间虽是残酷,可终是像我一样在规律地转动。我知道,你定不会放弃,沉默着坚持,我感受到你眼底渐趋黯淡,又逐渐璀璨。你终是成就了自己的辉煌。
之后,奶奶不在了,收音机成了废弃物。我便只能缩在角落默默计算不同时空的与你共同度过的时间。
我真的为这样的你开心,虽然你并不知晓这一点,虽然我早已被你遗失在时光的缝隙。你走后,时间与我,不过简单的计算,和机械的运转。
今天,是你女儿6岁的生日会。
你送给她一块手表,赋予她关于时间的定义。
“妈妈,这块表,和你小时候带的那块好像啊!……哎,妈妈,你看,你的那块好像不转了。”
“嗒。”
我在你的祝福中,完成了最末,亦是最响亮的一次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