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
有志也。
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故建言有之﹕
建,猶立也。
明道若昧,
光而不耀。
進道若退,
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夷道若纇,
纇,也。大夷之道,因物之性,不執平以割物,其平不見,乃更反若纇也。
上德若谷,
不德其德,無所懷也。
大白若辱,
知其白,守其黑,大白然後乃得。
廣德若不足,
廣德不盈,廓然無形,不可滿也。
建德若偷,
偷,匹也。建德者,因物自然,不立不施,故若偷匹。
質真若渝,
質真者,不矜其真,故渝。
大方無隅,
方而不割,故無隅也。
大器晚成,
大器成天下不持全別,故必晚成也。
大音希聲,
聽之不聞名曰希,不可得聞之音也。有聲則有分,有分則不宮而商矣,分則不能統眾,故有聲者非大音也。
大象無形,
有形則有分,有分者不溫則炎,不炎則寒。故象而形者,非大象。
道隱無名。夫唯道,善貸且成。
凡此諸善,皆是道之所成也。在象則為大象,而大象無形。在音則為大音,而大音希聲。物以之成而不見其成形,故隱而無名也。貸之非唯供其乏而已,一貸之則足以永終其德,故曰善貸也。成之不如機匠之裁,無物而不濟其形,故曰善成。
第四十二章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人之所惡,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為稱。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
萬物萬形,其歸一也,何由致一,由於無也。由無乃一,一可謂無,已謂之一,豈得無言乎。有言有一,非二如何,有一有二,遂生乎三,從無之有,數盡乎斯,過此以往,非道之流,故萬物之生,吾知其主,雖有萬形,沖氣一焉。百姓有心,異國殊風,而得一者,王侯主焉。以一為主,一何可舍,愈多愈遠,損則近之,損之至盡,乃得其極。既謂之一,猶乃至三,況本不一而道可近乎,損之而益,豈虛言也。
人之所教,我亦教之。
我之非強使人從之也,而用夫自然,舉其至理,順之必吉,違之必凶。故人相教,違之自取其凶也,亦如我之教人,勿違之也。
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
強梁則必不得其死。人相教為強梁,則必如我之教人不當為強梁也。舉其強梁不得其死以教邪。若云順吾教之必吉也,故得其違教之徒,適可以為教父也。
第四十三章
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
氣無所不入,水無所不出於經。
無有入無閒,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
虛無柔弱,無所不通,無有不可窮,至柔不可折,以此推之,故知無為之有益也。
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
第四十四章
名與身孰親﹖
尚名好高,其身必疏。
身與貨孰多﹖
貪貨無厭,其身必少。
得與亡孰病﹖
得多利而亡其身,何者為病也。
是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
甚愛不與物通,多藏不與物散,求之者多,攻之者眾,為物所病,故大費厚亡也。
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第四十五章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
隨物而成,不為一象,故若缺也。
大盈若沖,其用不窮。
大盈沖足,隨物而與,無所愛矜,故若沖也。
大直若屈,
隨物而直,直不在一,故若屈也。
大巧若拙,
大巧,因自然以成器,不造為異端,故若拙也。
大辯若訥。
大辯因物而言,己無所造,故若訥也。
躁勝寒,靜勝熱。清靜為天下正。
躁罷然後勝寒,靜無為以勝熱,以此推之,則清靜為天下正也。靜則全物之真,躁則犯物之性,故惟清靜乃得如上諸大也。
第四十六章
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
天下有道,知足知止,無求於外,各修其內而已,故卻走馬以治田糞也。
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
貪欲無厭,不修其內,各求於外,故戎馬生於郊也。
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
第四十七章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
事有宗,而物有主,途雖殊而同歸也,慮雖百而其致一也。道有大常,理有大致,執古之道,可以御今,雖處於今,可以知古始,故不出戶,窺牖而可知也。
其出彌遠,其知彌少。
無在於一而求之於眾也,道視之不可見,聽之不可聞,搏之不可得,如其知之,不須出戶,若其不知,出愈遠愈迷也。
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名,
得物之致,故雖不行而慮可知也。識物之宗,故雖不見,而是非之理可得而名也。
不為而成。
明物之性,因之而已。故雖不為而使之成矣。
第四十八章
為學日益,
務欲進其所能,益其所習。
為道日損。
務欲反虛無也。
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
有為則有所失,故無為乃無所不為也。
取天下常以無事,
動常因也。
及其有事,
自己造也。
不足以取天下。
失統本也。
第四十九章
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
動常因也。
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
各因其用則善不失也。
德善。
無棄人也。
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聖人在,天下歙歙,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
各用聰明。
聖人皆孩之。
皆使和而無欲,如嬰兒也。夫天地設位,聖人成能,人謀鬼謀,百姓與能者,能者與之,資者取之,能大則大,資貴則貴,物有其宗,事有其主,如此則可冕疏充目而不懼於欺,黈纊塞耳而無戚於慢,又何為勞一身之聰明,以察百姓之情哉。夫以明察物,物亦競以其明應之,以不信察物,物亦競以其不信應之。夫天下之心,不必同其所應,不敢異則莫肯用其情矣。甚矣,害之大也,莫大於用其明矣,夫在智則人與之訟,在力則人與之爭,智不出於人而立乎訟地,則窮矣。力不出於人而立乎爭地,則危矣。未有能使人無用其智力乎己者也,如此則己以一敵人,而人以千萬敵己也。若乃多其法網,煩其刑罰,塞其徑路,攻其幽宅,則萬物失其自然,百姓喪其手足,鳥亂於上,魚亂於下,是以聖人之於天下,歙歙焉,心無所主也,為天下渾心焉,意無所適莫也。無所察焉,百姓何避,無所求焉,百姓何應,無避無應,則莫不用其情矣。人無為舍其所能而為其所不能,舍其所長而為其短,如此,則言者言其所知,行者行其所能,百姓各皆注其耳目焉,吾皆孩之而已。
第五十章
出生入死。
出生地,入死地。
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措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
十有三,猶云十分有三分,取其生道,全生之極,十分有三耳。取死之道,全死之極,亦十分有三耳。而民生生之厚,更之無生之地焉,善攝生者無以生為生,故無死地也。器之害者,莫甚乎兵戈,獸之害者,莫甚乎兕虎,而令兵戈無所容其鋒刃,虎兕無所措其爪角,斯誠不以欲累其身者也,何死地之有乎。夫蚖蟺以淵為淺,而鑿穴其中,鷹鸇以山為卑,而增巢其上,矰繳不能及,網罟不能到,可謂處於無死地矣,然而卒以甘餌,乃入於無生之地,豈非生生之厚乎,故物茍不以求離其本,不以欲渝其真,雖入軍而不害,陸行而不可犯也,赤子之可則而貴信矣。
第五十一章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勢成之。
物生而後畜,畜而後形,形而後成,何由而生?道也;何得而畜?德也;何由而形?物也;何使而成,勢也。唯因也,故能無物而不形;唯勢也,故能無物而不成。凡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皆有所由,有所由焉,則莫不由乎道也。故推而極之,亦至道也。隨其所因,故各有稱焉。
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
道者,物之所由也。德者,物之所得也。由之乃得,故曰不得不失,尊之則害,不得不貴也。
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
命並作爵。
故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亭之毒之,養之覆之。
謂成其實,各得其庇蔭,不傷其體矣。
生而不有,為而不恃,
為而不有。
長而不宰。是謂玄德。
有德而不知其主也,出乎幽冥,是以謂之玄德也。
第五十二章
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
善始之則善養畜之矣,故天下有始則可以為天下母矣。
既得其母,以知其子,既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
母,本也,子,末也。得本以知末,不舍本以逐末也。
塞其兌,閉其門,
兌,事欲之所由生;門,事欲之所由從也。
終身不勤。
無事永逸,故終身不勤也。
開其兌,濟其事,終身不救。
不閉其原而濟其事,故雖終身不救。
見小曰明,守柔曰強。
為治之功不在大,見大不明,見小乃明。守強不強,守柔乃強也。
用其光,
顯道以去民迷。
復歸其明,
不明察也。
無遺身殃,是為習常。
道之常也。
第五十三章
使我介然有知,行於大道,唯施是畏。
言若使我可介然有知,行大道於天下,唯施為之是畏也。
大道甚夷,而民好徑。
言大道蕩然正平,而民猶尚舍之而不由,好從邪徑,況復施為以塞大道之中乎。故曰,大道甚夷,而民好徑。
朝甚除,
朝,宮室也。除,潔好也。
田甚蕪,倉甚虛;
朝甚除,則田甚蕪,倉甚虛,設一而眾害生也。
服文綵,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餘;是為夸盜。非道也哉﹗
凡物不以其道得之則皆邪也,邪則盜也。夸而不以其道得之,竊位也,故舉非道以明非道,則皆盜夸也。
第五十四章
善建者不拔,
固其根而後營其末,故不拔也。
善抱者不脫,
不貪於多,齊其所能,故不脫也。
子孫以祭祀不輟。
子孫傳此道以祭祀則不輟也。
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
以身及人也,修之身則真,修之家則有餘,修之不廢,所施轉大。
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國,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家觀家,以鄉觀鄉,以國觀國,
彼皆然也。
以天下觀天下。
以天下百姓心觀天下之道也,天下之道,逆順吉凶,亦皆如人之道也。
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
此上之所云也。言吾何以得知天下乎,察己以知之,不求於外也,所謂不出戶以知天下者也。
第五十五章
含德之厚,比於赤子。蜂蠆虺蛇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
赤子無求無欲,不犯眾物,故毒蟲之物無犯之人也。舍德之厚者,不犯於物,故無物以損其全也。
骨弱筋柔而握固。
以柔弱之故,故握能周固。
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
作,長也。無物以損其身,故能全長也。言含德之厚者,無物可以損其德,渝其真,柔弱不爭而不摧折者,皆若此也。
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嗄,
無爭欲之心,故終日出聲而不嗄也。
和之至也。知和曰常,
物以和為常,故知和則得常也。
知常曰明。
不皦不昧,不溫不涼,此常也。無形不可得而見,曰明也。
益生曰祥。
生不可益,益之則夭也。
心使氣曰強。
心宜無有,使氣則強。
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
第五十六章
知者不言,
因自然也。
言者不知。
造事端也。
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
含守質也。
解其分,
除爭原也。
和其光,
無所特顯則物無所偏爭也。
同其塵,
無所特賤則物無所偏恥也。
是謂玄同。故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
可得而親,則可得而疏也。
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
可得而利,則可德而害也。
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
可得而貴,則可得而賤也。
故為天下貴。
無物可以加之也。
第五十七章
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
以道治國則國平,以正治國則奇正起也,以無事則能取天下也。上章云,其取天下者,常以無事,及其有事,又不足以取天下也。故以正治國則不足以取天下,而以奇用兵也夫。以道治國,崇本以息末,以正治國,立辟以攻末,本不立而末淺,民無所及,故必至於奇用兵也。
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
利器,凡所以利己之器也。民強則國家弱。
人多伎巧,奇物滋起;
民多智慧則巧偽生,巧偽生則邪事起。
法令滋彰,盜賊多有。
立正欲以息邪,而奇兵用多;忌諱欲以恥貧,而民彌貧;利器欲以強國者也,而國愈昏多。皆舍本以治末,故以致此也。
故聖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
上之所欲,民從之速也。我之所欲,唯無欲而民亦無欲自樸也。此四者,崇本以息末也。
第五十八章
其政悶悶,其民淳淳;
言善治政者,無形無名,無事無政可舉,悶悶然,卒至於大治,故曰,其政悶悶也。其民無所爭競,寬大淳淳,故曰,其民淳淳也。
其政察察,其民缺缺。
立刑名,明賞罰,以檢姦偽,故曰察察也。殊類分析,民懷爭競,故曰,其民缺缺也。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
言誰知善治之極乎!唯無可正舉,無可形名,悶悶然而天下大化,是其極也。
正復為奇,
以正治國,則便復以奇用兵矣。故曰,正復為奇。
善復為妖。
立善以和萬物,則便復有妖之患也。
人之迷,其日固久。
言人之迷惑失道,固久矣。不可便正善治以責。
是以聖人方而不割,
以方導物,舍去其邪,不以方割物,所謂大方無隅。
廉而不劌,
廉,清廉也;劌,傷也。以清廉清民,令去其邪,令去其汙,不以清廉劌傷於物也。
直而不肆,
以直導物,令去其僻,而不以直激沸於物也。所謂大直若屈也。
光而不燿。
以光鑑其所以迷,不以光照求其隱慝也,所謂明道若昧也,此皆崇本以息末,不攻而使復之也。
第五十九章
治人事天,莫若嗇。
莫若,猶莫過也。嗇,農夫,農人之治田務,去其殊類,歸於齊一也。全其自然,不急其荒病,除其所以荒病,上承天命,下綏百姓,莫過於此。
夫唯嗇,是謂早服;
早服,常也。
早服謂之重積德;
唯重積德不欲銳速,然後乃能使早服其常,故曰早服謂之重積德者也。
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
道無窮也。
莫知其極,可以有國;
以有窮而莅國,非能有國也。
有國之母,可以長久;
國之所以安謂之母,重積德是唯圖其根,然後營末,乃得其終也。
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
第六十章
治大國,若烹小鮮。
不擾也,躁則多害,靜則全真,故其國彌大,而其主彌靜,然後乃能廣得眾心矣。
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
治大國則若烹小鮮,以道蒞天下則其鬼不神也。
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
神不害自然也,物守自然則神無所加,神無所加則不知神之為神也。
非其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人。
道洽則神不傷人,神不傷人則不知神之為神。道洽則聖人亦不傷人,聖人不傷人則不知聖人之為聖也。猶云,不知神之為神,亦不知聖之為聖也。夫恃威網以使物者,治之衰也。使不知神聖之為神聖,道之極也。
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
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人,聖人不傷人,神亦不傷人。故曰,兩不相傷也。神聖合道,交歸之也。
第六十一章
大國者下流,
江海居大而處下,則百川流之,大國居大而處下,則天下流之,故曰,大國下流也。
天下之交。
天下所歸會也。
天下之牝,
靜而不求,物自歸之也。
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
以其靜故能為下也,牝,雌也。雄躁動貪欲,雌常以靜,故能勝雄也。以其靜復能為下,故物歸之也。
故大國以下小國,
大國以下,猶云以大國下小國。
則取小國;
小國則附之。
小國以下大國,則取大國。
大國納之也。
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
言唯修卑下,然後乃各得其所。
大國不過欲兼畜人,小國不過欲入事人。夫兩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為下。
小國修下自全而已,不能令天下歸之,大國修下則天下歸之。故曰,各得其所欲,則大者宜為下也。
第六十二章
道者萬物之奧。
奧,猶曖也。可得庇蔭之辭。
善人之寶,
寶以為用也。
不善人之所保。
保以全也。
美言可以市,尊行可以加人。
言道無所不先,物無有貴於此也。雖有珍寶璧馬,無以匹之,美言之則可以奪眾貨之賈,故曰,美言可以市也,尊行之則千里之外應之,故曰,可以加於人也。
人之不善,何棄之有﹖
不善當保道以免放。
故立天子,置三公,
言以尊行道也。
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
此道,上之所云也。言,故立天子,置三公,尊其位,重其人,所以為道也。物無有貴於此者,故雖有拱抱寶璧以先,駟馬而進之,不如坐而進此道也。
古之所以貴此道者何﹖不曰﹕以求得,有罪以免邪﹖故為天下貴。
以求則得求,以免則得免,無所而不施,故為天下貴也。
第六十三章
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
以無為為居,以不言為教,以恬淡為味,治之極也。
大小多少,報怨以德。
小怨則不足以報,大怨則天下之所欲誅,順天下之所同者,德也。
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聖人猶難之,
以聖人之才猶尚難於細易,況非聖人之才而欲忽於此乎,故曰,猶難之也。
故終無難矣。
第六十四章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
以其安不忘危,持之不忘亡,謀之無功之勢,故曰易也。
其脆易泮,其微易散。
雖失無入有,以其微脆之故,未足以興大功,故易也。此四者,皆說慎終也,不可以無之,故而不持,不可以微之,故而弗散也,無而弗持,則生有焉,微而不散,則生大焉,故慮終之患,如始之禍,則無敗事。
為之於未有,
謂其安未兆也。
治之於未亂。
謂微脆也。
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臺,起於累土;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為者敗之,執者失之。
當以慎終除微,慎微除亂,而以施為治之形名,執之反生事原,巧辟滋作,故敗失也。
是以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民之從事,常於幾成而敗之。
不慎終也。
慎終如始,則無敗事。是以聖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
好欲雖微,爭尚為之,興難得之貨雖細,貪盜為之起也。
學不學,復眾人之所過。
不學而能者,自然也。喻於學者,過也。故學不學,以復眾人之過。
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
第六十五章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
明,謂多見巧詐,蔽其樸也。愚謂無知守真,順自然也。
民之難治,以其智多。
多智巧詐,故難治也。
故以智治國,國之賊;
智,猶治也,以智而治國,所以謂之賊者,故謂之智也。民之難治,以其多智也,當務塞兌閉門,令無知無欲,而以智術動民。邪心既動,復以巧術防民之偽,民知其術,防隨而避之,思惟密巧,奸偽益滋,故曰,以智治國,國之賊也。
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知此兩者亦稽式。常知稽式,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
稽,同也。古今之所同則而不可費,能知稽式,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
與物反矣,
反其真也。
然後乃至大順。
第六十六章
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是以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第六十七章
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也夫﹗
久矣其細,猶曰其細久矣。肖則失其所以為大矣,故曰,若肖久矣,其細也夫。
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
夫慈,以陳則勝,以守則固,故能勇也。
儉故能廣;
節儉愛費,天下不匱,故能廣也。
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
唯後外其身,為物所歸,然後乃能立,成器為天下利,為物之長也。
今舍慈且勇,
且,猶取也。
舍儉且廣,舍後且先,死矣﹗夫慈以戰則勝,
相慜而不避於難,故勝也。
以守則固。天將救之,以慈衛之。
第六十八章
善為士者不武,
士,卒之帥也。武,尚先陵人也。
善戰者不怒,
後而不先,應而不唱,故不在怒。
善勝敵者不與,
不與爭也。
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
用人而不為之,下則力不為用也。
是謂配天古之極。
第六十九章
用兵有言﹕「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是謂行無行,
彼遂不止。
攘無臂,扔無敵,
行,謂行陳也,言以謙退哀慈,不敢為物先,用戰猶行無行,攘無臂,執無兵,扔無敵也,言無有與之抗也。
執無兵。禍莫大於輕敵,輕敵幾喪吾寶。
言吾哀慈謙退,非欲以取強,無敵於天下也。不得已而卒至於無敵,斯乃吾之所以為大禍也。寶,三寶也,故曰,幾亡吾寶。
故抗兵相加,哀者勝矣。
抗,舉也;加,當也。哀者,必相惜而不趣利避害,故必勝。
第七十章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
可不出戶窺牖而知,故曰,甚易知也。無為而成,故曰甚易行也。惑於躁欲,故曰,莫之能知也。迷於榮利,故曰,莫之能行也。
言有宗,事有君。
宗,萬物之宗也。君,萬物之主也。
夫唯無知,是以不我知。
以其言有宗,事有君之故,故有知之人不得不知之也。
知我者希,則我者貴。
唯深故知者希也,知我益希,我亦無匹,故曰,知我者希,則我者貴也。
是以聖人被褐懷玉。
被褐者,同其塵,懷玉者,寶其真也。聖人之所以難知,以其同塵而不殊,懷玉而不渝,故難知而為貴也。
第七十一章
知不知上,不知知病。
不知知之不足任則病也。
夫唯病病,是以不病。聖人不病,以其病病,是以不病。
第七十二章
民不畏威,則大威至。無狎其所居,無厭其所生。
清靜無為謂之居,謙後不盈謂之生,離其清淨,行其躁欲,棄其謙後,任其威權,則物擾而民僻,威不能復制民,民不能堪其威,則上下大潰矣,天誅將至,故曰,民不畏威,則大威至。無狎其所居,無厭其所生,言威力不可任也。
夫唯不厭,
不自厭也。
是以不厭。
不自厭,是以天下莫之厭。
是以聖人自知不自見;
不自見其所知,以光耀行威也。
自愛不自貴。
自貴則物狎厭居生。
故去彼取此。
第七十三章
勇於敢則殺,
必不得其死也。
勇於不敢則活。
必齊命也。
此兩者,或利或害。
俱勇而所施者異,利害不同,故曰,或利或害也。
天之所惡,孰知其故﹖是以聖人猶難之。
孰,誰也。言誰能知天下之所惡,意故邪,其唯聖人,夫聖人之明,猶難於勇敢,況無聖人之明而欲行之也,故曰,猶難之也。
天之道,不爭而善勝,
天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不言而善應,
順則吉,逆則凶,不言而善應也。
不召而自來,
處下則物自歸。
繟然而善謀。
垂象而見吉凶,先事而設誠,安而不忘危,未召而謀之,故曰,繟然而善謀也。
天網恢恢,疏而不失。
第七十四章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
詭異亂群謂之奇也。
常有司殺者殺,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斲,夫代大匠斲者,希有不傷其手矣。
為逆順者之所惡忿也,不仁者人之所疾也。故曰,常有司殺也。
第七十五章
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求生之厚,是以輕死。夫唯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
言民之所以僻,治之所以亂,皆由上不由其下也,民從上也
第七十六章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萬物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不勝,
強兵以暴於天下者,物之所惡也,故必不得勝。
木強則兵。
物所加也。
強大處下,
木之本也。
柔弱處上。
枝條是也。
第七十七章
天之道,其猶張弓與﹖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
與天地合德,乃能包之,如天之道。如人之量,則各有其身,不得相均,如惟無身無私乎,自然然後乃能與天地合德。
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有餘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
言唯能處盈而全虛,損有以補無,和光同塵,蕩而均者,唯其道也。是以聖人不欲示其賢以均天下。
第七十八章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
以,用也。其謂水也,言用水之柔弱無物,可以易之也。
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聖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正言若反。
第七十九章
和大怨,必有餘怨,
不明理其契以致大怨已至而德和之,其傷不復,故有餘怨也。
安可以為善﹖是以聖人執左契,
左契防怨之所由生也。
而不責於人。有德司契,
有德之人念思其契,不念怨生而後責於人也。
無德司徹。
徹,司人之過也。
天道無親,常與善人。
第八十章
小國寡民。
國既小,民又寡,尚可使反古,況國大民眾乎,故舉小國而言也。
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
言使民雖有什伯之器而無所用,何患不足也。
使民重死而不遠徙。
使民不用,惟身是寶,不貪貨賂,故各安其居,重死而不遠徙也。
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無所欲求。
第八十一章
信言不美,
實在質也。
美言不信。
本在樸也。
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
極在一也。
博者不知。聖人不積,
無私自有,唯善是與,任物而已。
既以為人己愈有,
物所尊也。
既以與人己愈多。
物所歸也。
天之道,利而不害;
動常生成之也。
聖人之道,為而不爭。
順天之利不相傷也。
老子指略
夫物之所以生,功之所以成,必生乎無形,由乎無名。無形無名者,萬物之宗也。不溫不涼,不宮不商。聽之不可得而聞,視之不可得而彰,體之不可得而知,味之不可得而嘗。故其為物也則混成,為象也則無形,為音也則希聲,為味也則無呈。故能為物品之宗主,苞通天地,靡使不經也。若溫也則不能涼矣,宮也則不能商矣。形必有所分,聲必有所屬。故象而形者,非大象也;音而聲者,非大音也。然則,四象不形,則大象無以暢;五音不聲,則大音無以至。四象形而物無所主焉,則大象暢矣;五音聲而心無所適焉,則大音至矣。故執大象則天下往,用大音則風俗移也。無形暢,天下雖往,往而不能釋也;希聲至,風俗雖移,移而不能辯也。是故天生五物,無物為用。聖行五教,不言為化。是以「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也。五物之母,不炎不寒,不柔不剛;五教之母,不皦不昧,不恩不傷。雖古今不同,時移俗易,此不變也,所謂「自古及今,其名不去」者也。天不以此,則物不生,治不以此,則功不成。故古今通,終始同;執古可以御今,證今可以知古始;此所謂「常」者也。無皦昧之狀,溫涼之象,故「知常曰明」也。物生功成,莫不由乎此,故「以閱眾甫」也。
夫奔電之疾猶不足以一時周,御風之行猶不足以一息期。善速在不疾,善至在不行。故可道之盛,未足以官天地;有形之極,未足以府萬物。是故歎之者不能盡乎斯美,詠之者不能暢乎斯弘。名之不能當,稱之不能既。名必有所分,稱必有所由。有分則有不兼,有由則有不盡;不兼則大殊其真,不盡則不可以名;此可演而明也。夫「道」也者,取乎萬物之所由也;「玄」也者,取乎幽冥之所出也;「深」也者,取乎探賾而不可究也;「大」也者,取乎彌綸而不可極也;「遠」也者,取乎綿邈而不可及也;「微」也者,取乎幽微而不可覩也。然則,「道」、「玄」、「深」、「大」、「微」、「遠」之言,各有其義,未盡其極者也。然彌綸無極,不可名細;微妙無形,不可名大。是以篇云:「字之曰道」,「謂之曰玄」,而不名也。然則,言之者失其常,名之者失其真,為之者則敗其性,執之者則失其原矣。是以聖人不以言為主,則不違其常;不以名為常,則不離其真;不以為為事,則不敗其性;不以執為制,則不失其原矣。然則,老子之文,欲辯而詰者,則失其旨也;欲名而責者,則違其義也。故其大歸也,論太始之原以名自然之性,演幽冥之極以定惑罔之謎。因而不為,損而不施;崇本以息末,守母以存子;賤夫巧術,為在未有;無責於人,必求諸己;此其大要也。而法者尚乎齊同,而刑以檢之。名者尚乎定真,而言以正之。儒者尚乎全愛,而譽以進之。墨者尚乎儉嗇,而矯以立之。雜者尚乎眾美,而總以行之。夫刑以檢物,巧偽必生;名以定物,理恕必失;譽以進物,爭尚必起;矯以立物,乖違必作;雜以行物,穢亂必興。斯皆用其子而棄其母。物失所載,未足守也。然致同塗異,至和趣乖,而學者惑其所致,迷其所趣。觀其齊同,則謂之法;覩其定真,則謂之名;察其純愛,則謂之儒;鑒其儉嗇,則謂之墨;見其不係,則謂之雜。隨其所鑒而正名焉,順其所好而執意焉。故使有紛紜憒錯之論,殊趣辯析之爭,蓋由斯矣。又其為文也,舉終以證始,本始以進終;開而弗達,倒而弗牽。尋而後既其義,推而後盡其理。善發事始以首其論,明夫會歸以終其文。故使同趣而感發於事者,莫不美其興言之始,因而演焉;異旨而獨構者,莫不說其會歸之徵,以為證焉。夫途雖殊,必同其歸;慮雖百,必均其致。而舉夫歸致以明至理,故使觸類而思者,莫不欣其思之所應,以為得其義焉。
凡物之所以存,乃反其形;功之所以尅,乃反其名。夫存者不以存為存,以其不忘亡也;安者不以安為安,以其不忘危也。故保其存者亡,不忘亡者存;安其位者危,不忘危者安。善力舉秋毫,善聽聞雷霆,此道之與形反也。安者實安,而曰非安之所安;存者實存,而曰非存之所存;侯王實尊,而曰非尊之所為;天地實大,而曰非大之所能;聖功實存,而曰絕聖之所立;仁德實著,而曰棄仁之所存。故使見形而不及道者,莫不忿其言焉。夫欲定物之本者,則雖近而必自遠以證其始。夫欲明物之所由者,則雖顯而必自幽以敘其本。故取天地之外,以明形骸之內;明侯王孤寡之義,而從道一以宣其始。故使察近而不及流統之原者,莫不誕其言以為虛焉。是以云云者,各申其說,人美其亂。或迂其言,或譏其論,若曉而昧,若分而亂,斯之由矣。
名也者,定彼者也;稱也者,從謂者也。名生乎彼,稱出乎我。故涉之乎無物而不由,則稱之曰道;求之乎無妙而不出,則謂之曰玄。妙出乎玄,眾由乎道。故「生之畜之」,不壅不塞,通物之性,道之謂也。「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有德而無主,玄之德也。「玄」,謂之深者也;「道」,稱之大者也。名號生乎形狀,稱謂出乎涉求。名號不虛生,稱謂不虛出。故名號則大失其旨,稱謂則未盡其極。是以謂玄則「玄之又玄」,稱道則「域中有四大」也。
老子之書,其幾乎可一言而蔽之。噫!崇本息末而已矣。觀其所由,尋其所歸,言不遠宗,事不失主。文雖五千,貫之者一;義雖廣瞻,眾則同類。解其一言以蔽之,則無幽而不識;每事各為意,則雖辯而愈惑。嘗試論之曰:夫邪之興也,豈邪者之所為乎?淫之所起也,豈淫者之所造乎?故閑邪在乎存誠,不在善察;息淫在乎去華,不在滋章;絕盜在乎去欲,不在嚴刑;止訟存乎不尚,不在善聽。故不攻其為也,使其無心於為也;不害其欲也,使其無心於欲也。謀之於未兆,為之於未始,如斯而已矣。故竭聖智以治巧偽,未若見質素以靜民欲;興仁義以敦薄俗,未若抱樸以全篤實;多巧利以興事用,未若寡私欲以息華競。故絕司祭,潛聰明,去勸進,翦華譽,棄巧用,賤寶貨。唯在使民愛欲不生,不在攻其為邪也。故見素樸以絕聖智,寡私欲以棄巧利,皆崇本以息末之謂也。
夫素樸之道不著,而好欲之美不隱,雖極聖明以察之,竭智慮以攻之,巧愈思精,偽愈多變,攻之彌甚,避之彌勤。則乃智愚相欺,六親相疑,樸散真離,事有其奸。蓋舍本而攻末,雖極聖智,愈致斯災,況術之下此者乎!夫鎮之以素樸,則無為而自正;攻之以聖智,則民窮而巧殷。故素樸可抱,而聖智可棄。夫察司之簡,則避之亦簡;竭其聰明,則逃之亦察。簡則害樸寡,密則巧偽深矣。夫能為至察探幽之術者,匪唯聖智哉?其為害也,豈可記乎!故百倍之利未渠多也。
夫不能辯名,則不可與言理;不能定名,則不可與論實也。凡名生於形,未有形生於名者也。故有此名必有此形,有此形必有其分。仁不得謂之聖,智不得謂之仁,則各有其實矣。夫察見至微者,明之極也;探射隱伏者,慮之極也。能盡極明,匪唯聖乎?能盡極慮,匪為智乎?校實定名,以觀絕聖,可無惑矣。夫敦樸之德不著,而名行之美顯尚,則修其所尚而望其譽,修其所道而冀其利。望譽冀利以勤其行,名彌美而誠愈外,利彌重而心愈競。父子兄弟,懷情失直,孝不任誠,慈不任實,蓋顯名行之所招也,患俗薄而名興行、崇仁義,愈致斯偽,況術之賤此者乎?故絕仁棄義以復孝慈,未渠弘也。
夫城高則衝生,利興則求深。苟存無欲,則雖賞而不竊;私欲苟行,則巧利愈昏。故絕巧棄利,代以寡欲,盜賊無有,為足美也。夫聖智,才之傑也;仁義,行之大者也;巧利,用之善者也。本苟不存,而興此三美,害猶如之,況術之有利,斯以忽素樸乎!故古人有歎曰:甚矣,何物之難悟也!既知不聖為不聖,未知聖之不聖也;既知不仁為不仁,未知仁之為不仁也。故絕聖而後聖功全,棄仁而後仁德厚。夫惡強非欲不強也,為強則失強也;絕仁非欲不仁也,為仁則偽成也。有其治而乃亂,保其安而乃危。後其身而身先,身先非先身之所能也;外其身而身存,身存非存身之所為也。功不可取,美不可用。故必取其為功之母而已矣。篇云:「既知其子」,而必「復守其母」。尋斯理也,何往而不暢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