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所以现在你当明白,为何父亲必须要你,亲自承认自己犯下的、哪怕是最微小的一点点错误?”
“嗯,父亲是担忧来日,小错终会酿成大错;但是……”
此刻那只小老虎的面上,不满与委屈之色,早已消磨了一大半;但偏生,那双亮若北辰破军的星眸之眼底,还隐藏着一小丝的不甘,显然心头还有什么未吐尽的苦楚和疑惑。
“——但是父亲,您难道……您半生以来,难道就始终,没有……没有遇到过,特别可恨的人了吗?”
——特别可恨的人?
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脑海中当先闪烁而过的,居然仍是,许多年前那一日,在吴郡老宅中,遥遥听闻,庐江城破之时,他与同族小叔父(陆绩)相拥而泣,喃喃念着的那一个名字。
可是,过去早已风化成了尘埃,心境亦会随岁月流逝而变;虽说,没有剪不断的伤痛,没有化不开的仇怨,但过去终究不可更改,亲子却还是如此年幼,真相于孩童而言,当真有些显得,太过于残酷。
——要让阿抗知道吗?
“……的确,许多年前,为父也有个特别憎恨的人,”他很缓慢地开了腔,声音亦变得沉重了许多,“阿抗……想不想知道?”
小孩子哪儿知道多少过去事,望见这打横趴的小老虎傻乎乎地点了点头,他却对着明月,轻轻叹了口气,慢慢说将开来。
“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你的祖父,九江都尉陆骏,却已过身了,”虽然外表上风华未消,但他实际已将至知天命之年;可骤然忆起这些陈年往事,心头犹是剧烈一震,“当时,陆氏族中,你的曾叔祖父庐江太守陆康,于公爱民如子,于亲至厚至德,他将我与你叔父(陆瑁)和姑母们(顾陆氏、姚陆氏,顾谭之母与姚信之母)接至庐江,关爱备至,亦是他自幼教诲我,‘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
小娃儿听得入神,居然全神贯注,一言不发;而他说得入神,仿佛梦回往昔,又成了庐江城下,在老者身侧读书的幼嫩稚童,聆听着那位忧国忧民的老太守,兼具慈爱与深沉的声声教诲——
“议儿……人可以无傲气,却不可无傲骨;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任他如何在战场上所向披靡,任他如何在政坛上叱咤风云,忆起人生中最亲的启蒙良师,却仍是止不住,内心深处,真情流露,化作眼角之处,一点莹润水珠。
“啊,对不住你,一时失态了,”恍然从记忆深处醒转,他轻轻一拭眼角,复又与幼子继续说下去,“这样忧国忧民的一代汉室忠臣,偏生却惨遭飞来横祸,被一支远来的军队,攻城、拔池,杀气直冲牛斗……那一战,持续了一年有余;在那场战役,庐江太守陆康率城中军民死战,陆家大半精壮,都折于敌手;虽然你曾叔祖父本人并非为敌将斩杀,却也在当时,忧愤而亡……”
“——什么……居然会是这样……”
幼子年纪虽小,可心性通灵,自然看得出父亲此刻,已是痛彻心扉——就连偶尔的一声声蝉鸣,仿佛也被这刻骨悲伤所浸透,带上了几重哀痛的音调。
“——父亲,到底是谁,害死了曾叔祖父,还有我们陆家上下一大半的先辈?!”
“——你,真得想知道?”
“——自然!!!”
看着幼子那双纯澈通透如水晶般的眼眸,他摇了摇头,唇角微微露出一丝苦笑,很慢、很慢地,缓缓将那一个他许久不曾提及的名字,轻轻吐出——
“——那个人,勇锐冠世,魏武昔年亦言,‘狮儿,难与争锋!’;他便是昔日汉廷册封的吴侯、讨逆将军,大吴已故的长沙桓王,孙伯符,【孙策】,亦你母亲的生父,即你的外祖父是也。”
“——什——么……?!!!!!”
真正是平地一声巨雷,小男孩儿那双乌水晶似得瞳孔,在一刹那间,猛然放大——显然,真相太过让人惊讶,乃至让人,连思考都做不到了。
“……孩儿,为父没有骗你,”他轻轻拥抱着爱子,羽衣宛若雄鸟的翅翼,轻轻拍打着惶惑的幼雏,“自那之后,陆家便可算是家道中落,那时候你族叔祖父陆绩还不满十岁,为父亦只十二而已,却不能不为了陆家来日复兴,操持一切生计;但你外祖父却自此坐领江东,其中恩仇,你自能掂量……即使是后来,至尊继任,招揽本地贤才为用,但在你外祖父庐江那一役上,纵使是为父,也久久不能释怀……”
“啊……怎会是这般……”
幼小的男孩儿好不容易才挤出了几个音,显然此时心下,已是惊骇万分。
“话已至此,你是不是很惊讶:为父在大吴朝中尚有一席之地,与你母亲的感情亦可说是融洽?”他面色愈发郑重了,“固然,你外祖父与陆家之间,确实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但若我执着纠缠于此,永远将他视为必须千征万讨的豺狼虎豹……”
又是好几段记忆涌上心头——这些回忆中,虽没有那个人本身,但其中千丝万缕,却都与那个人,有剪不断的关系——
“——问我心目中最值得爱慕的男子?那还用问!当然是——当然是我长兄!”犹记得昔日的将门虎女,弓腰美姬(孙尚香),尚未出闺之前,一提起至亲长兄,满面灿若夏花,“我长兄不但勇猛盖世,对待亲人亦极是体贴,你不知他哪怕在最忙碌的时候,却总不会忘记,照顾我们这些亲属女眷……”
“……如若你始终,还是放不下那一段家仇,”某个不为人知的夜,月华流转,七弦琴动;而那世间豪杰英雄士(周瑜),居然直接解下身上佩剑,连鞘便往他身前一送,“便一切都只冲着我来吧……问我为何要如此?不止是为江东之安宁,更是因为我与伯符,同气连枝,他想为之事,便是我想为之事;他若有未解之宿怨,纵他身殁,我亦发自内心,愿意为他承担……”
“……实话说啊伯言,真可惜你从没有在讨逆将军帐下待过,”行伍出身的阿蒙,即使已是军中第一把手,却仍有着格外爽朗的笑容,“讨逆将军非但作战英勇,万丈豪情;更是心系军民,所过之处,纪律极是规整严明……当年江东人众,无论出身富贵贫贱,尽能为讨逆将军死,这可当真不是虚言啊……”
“——所以,若我只记一己之私怨,大者,江东内乱;小者,为表象所惑,难识人之真面目。”
对如今,已卸下了这个包袱的他而言,此时此刻的字字句句,俱是纯出自然。
“若让现在的我,发自内心评价你的外祖父——固然,他过去曾为了建功立业、摆脱人之束缚,攻破过许多人守卫的城池;亦有于敌手,太过狠辣的一面,故曹魏郭祭酒,言其不能永寿……但他【确实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真英雄,是能为一方百姓造福的真明主,是侍亲至诚至爱的好男儿,是真正可与西楚霸王比肩的好儿郎。】”
“啊……父亲……”横趴着的小男孩儿眼神中,犹有些不敢置信,“您真的……真的这么认为吗?”
“——自然是真的,”他十分确信地点点头,“况且,圣人有言,‘【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我因前尘如此,便要再将其加诸于你外祖父的亲人身上,那么你觉得……”
“呜——哇!!!!!”
却是他的宝贝儿子,猛地就是一声雷鸣似的啼哭;再一下,居然霍如三江绝堰、银河飞落,忽地眼泪就如滚滚江水,从梨花般的面颊上滚落,倒把他这个能征善战的一代名将,给唬得愣神了。
(9)
“阿抗你……怎么忽然……”
的确这场“暴雨”,甚有些突然——他那一袭羽衣,猝不及防都沾湿了。
“——父亲,阿抗……诶哟……”
小家伙显然是试图翻身要做个什么大动作,可才一动,却又耐不住屁股的疼痛,又是一阵哼声夹带着哭声;这可把他给忙坏了,好不容易才又扶正了这孩子的趴姿,不料这孩子还是动个不停,却闹得他愈发迷惑了。
“——你究竟要干什么?”
“呜呜,呜呜——父亲,抗……本来其实是,想要给你,郑重行个礼,这样,这样的道歉,才……才够庄重的,呜……呜呜……”
“——道歉?!”
“——呜,是,呜呜……”未来的东吴名将此刻却哭成了泪包子,才一点头,又是一堆眼泪鼻涕洒了下来,“父……父亲,阿抗……阿抗今天,实在是犯了错上加错的大错,非但不该辱骂他人、多加作弄,更不该在父亲面前,倔强无礼,一错再错……”
“——诶,你要认错便是,何故要哭成这般啊……”
的确,羽衣沾湿事小,孩子伤神事大;儿子哭成了一瘫软泥,他这当父亲的,心里能好受也才怪了。
“——可是父亲,如果您……呜,如果您今天不告诉我,我们陆家……呜,和皇家(孙氏家族)之间的恩怨,特别是呜……您和外祖父,之间的关系,阿抗……就永远不会知道,您的心中……圣人所说的那个‘仁’字,呜……扎得是多么深……”
小家伙泣不成声,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但任谁听来,心中都会涌起一股暖流。
“父亲……作为半个有孙氏血缘的……呜,男儿,阿抗要谢你,亦要和你说对不起;作为陆氏子弟,呜呜……阿抗,更要如此,只可惜现在,没法跪着叩您……诶哟,诶哟,疼……”
“休要乱动啊……傻抗儿,”虽然他早已过了会放声大哭的年纪,但情之所至,眼角处,亦忍不住淌下了几滴晶莹,“你要真不小心摔地上了……明日你让为父,怎么和你母亲说呢?”
“呜呜呜……”
明月光影疏,清风动松竹;却是哪一袭羽衣白裳,沾湿了泪水与月光,恰再承上松竹柏之斜影,凄清故凄清,但却无端叫人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暖意。
(10)
他也不知道这小家伙究竟呜咽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守候了多久;只知道,天上月,升得愈发高了;而投落地上的如水清华,亦愈发澄澈通明了。
——就像趴在膝头的小家伙,总会停止哭泣一样。
“父亲……阿抗不孝,虽然读熟了书,却未能理解其意,”小童子半耷着脑袋,嘴角亦是低垂着的,“‘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回,总算是……勉强更懂一些了……”
“知错就好,能增进新知就好,”他温润如玉的面上,露出了一丝晚云般的微笑,“这回你犯了错,你觉得应该怎么弥补呀?”
“呜,虽然父亲已经行了家法……但是,阿抗已经把祸,闯到诸葛伯父他们家里了……”小家伙看起来颇认真用力地想了想,才开口说出了想法,“嗯,下一回,如果父亲还要去诸葛伯父那儿,恳请您也带上阿抗,阿抗会……当面和伯父好好道歉,也会……也会和元逊兄长道歉的——啊对了,阿抗可以学廉颇‘负荆请罪’,这应该足够具备诚意了?”
“——哈哈,你肯去与他们赔罪,已经足够有诚意了;至于荆条……你怕是还背不动吧,”他努力压住了自己的一丝窃笑,却又伸手轻轻抚了抚爱子的头发,“成,为父以为,今日抗儿虽然有错,但知错能改,表现亦是不错的;所以今夜也别记挂太多,小孩子家,好好睡觉才会有好身骨。”
“嗯……不过,父亲,阿抗心里还有一个疑惑……如果不和您问清楚,抗儿今夜会睡不着的!”
“——什么疑惑?问吧问吧。”
“就是,父亲,分明你说,抗儿可以在门内躲闪你的藤条,但是……抗儿后来也努力跑起来要躲了,可是却总还是躲不过……这是为什么呀?”
“——原来是这个啊,”他闻言,又是微微一笑;此一笑之温和,着实不下昔年,可使人引醇自醉之美周郎,“你躲不过的原因,其一,是你的身法,却跟不上父亲的手法;其二却是因为,你虽读了儒家启蒙,却还尚未学过兵家用兵之法,比方说,《孙子兵法·虚实》有言,‘兵之形,避实而击虚’,所以为父自然得趁你不备的时候开揍,又怎么能等你已经跑——诶?诶?这就睡着了????”
或许当真是支持不住,趴在他膝头的小家伙,居然说倒就倒,此刻已经是鼾声连天了;他正尴尬地低头一扶额,却还没将这小家伙抱起来之时,脸上却忽然挨了一记——
“——你这小子……居然……还会‘攻其不备’了?!”
竟然是这狡黠的小家伙先前故意装睡,引诱他为了抱起身体而凑近,好趁机给他大大亲上一口——虽然已不是真正的青春少年了,但忽然面颊上,就感受到这一阵如花瓣飘落似地触感,他还当真又体会了一把,久违地‘猝不及防’之感。
“父亲——阿翁,”如果说这小子对诸葛瑾,声音里蓄着一斤槐花蜜;那么此刻对着自己的生身父亲,这孩子的声音里,必是足足一百斤的精制槐花蜜,“抗儿不是故意的……只是,抗儿觉得刚才,又不小心勾起了阿翁的伤心,这又是抗儿的一大错;抗儿想了好久,觉得,嗯……只好这样赔罪了……”
“——行啊你,看来以后,再也不能说你是傻小子了,”他笑着轻轻一拍小家伙的肩膀,想了想,又吐出无比温和的言语来,“若是你真去诸葛氏府邸,好好给伯父和兄长赔个罪;这段时间的功课,又无甚差错的话……为父就教你学兵法好不好??”
“哇——真的吗?!!!”
“——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柔和的月光下,书生将军的笑容,依然是昔年之温厚,“再过上一段时间,本朝的当阳侯、车骑将军朱然,应该能得闲些;若那时你能表现足够好呢……为父就带你上丹杨朱氏走访一趟如何?朱伯父家里也有位厉害的兄长(朱绩,字公绪),年纪轻轻已是本朝郎官,近日听闻更已能独领兵马,也素以胆略勇力为人称道……”
“——这么厉害?只是……那位兄长的性子,该不会和……”
“——这个,你大可以放心,”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又险些要忍不住窃笑,“朱家的公绪兄长性情极是直爽,和诸葛元逊颇不一样,日后若能得见,你便知道了。”
“哇,是真的吗?父亲刚才说,朱家这位兄长能独领兵马了,那他是不是也通兵法……”
“自然……”
“——哇!!!!父亲,这段日子我会好好念书学兵法的,只是朱伯父得闲的时候,您一定要记得带上我,我想……”
“——你还要不要睡觉了啊……”
夜色浓,月华幽;轻衣缓带,闲言碎语,任是谁也不希望,今夜之月,就这么落下吧。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有父子,如吾两人者耳。
又化作一夜梦去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