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是永恒的话题,因为故乡不仅有山、有水、有草、有树,有牛羊、有鸡鸭,更有年迈的双亲,和,那个她。
因为种种原因,大多数人有第二故乡甚至第三故乡,乡愁,就成了人们寄托思乡忧绪的一个代名词。对于乡愁,除了余光中的《乡愁》,其实还有很多优秀的文章以及电影。
书 《台北人》
白先勇
纪念先父母以及他们那个忧患重重的时代:
乌衣巷
刘禹锡
朱雀桥边野草花
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
飞入寻常百姓家
这首诗被白老引用在了该书的扉页,而我也在阅读完这整本书后才体会到了其中的人生况味。
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携几百万人登上祖国东南那个小岛,从此生存并繁衍后代。而《台北人》写的正是一群出身中国大陆,随国民政府撤退台湾上至国民高级将领,社交名流,下至平民百姓的故事。
14则短篇小说几乎囊括了社会的各个阶层,从年迈挺拔的儒将公仆到旧为官家女仆的顺恩嫂,从上流社会的窦夫人到下流社会的“总司令”,也有知识分子,有商人,有军人,有社交界名女,有低级舞女。这些人物来自大陆不同的城市,贫富悬殊,行业各异,但莫不背负着一段沉重且斩不断的历史。
开篇《永远的尹雪艳》讲社交名媛尹雪艳在家招待牌友,冷眼旁观悲凉世态的一段场面描写:
【尹雪艳站在一旁,叼着金嘴子的三个九,徐徐地喷着烟圈,以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她这一群得意的、失意的、老年的、壮年的、曾经叱咤风云的、曾经风华绝代的客人们,狂热地互相厮杀、互相宰割。】
《一把青》里一位高级将领夫人随丈夫乘船前往台湾的一个细节:
【可笑他在天上飞了一辈子,没有出事,坐在船上,却硬生生地病故了。他染了痢疾,船上害病的人多,不够药,我看着他屙痢疾屙得脸发了黑。他一断气,船上水手便把他用麻包袋套起来,和其他几个病死的人,一齐丢到了海里去,我只听得『嘭』一下,人便没了。打我嫁给伟成那天起,我心里已经盘算好以后怎样去收他的尸骨了。我早知道像伟成他们那种人,是活不过我的,倒是没料到末了连他的尸骨也没收着。】
这些角色离开大陆时,或是年轻人,或是壮年人,而十五年、二十年后在台湾,他们若非中年人,便是老年人。有的人沉湎于“过去”无法自拔,活在旧的时间里,依旧成为民国遗老遗少;有的人自觉斩断回忆,在台北成家立业继续生活;还有的人偶尔回顾过去,却又不得不生活。
于是,他们在台北给街道取上对应大陆城市的名字,比如上海路,南京路,温州街等等,企图抓住最后一点与家乡有关的记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保持和大陆的些许联系。
渐渐地我也明白,书扉页的那句诗“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深层含义。无论当年是耀人瞩目的高级将领,还是风华绝代的社交名媛,他们终将归于寂然,繁华已逝终成定局。没有家,没有根的游子灵魂注定无法安放。
我没有经历那个悲怆的时代,但我仍能感受到他们日日夜夜流淌在血液里的乡愁。听,那血脉的贲张声,骨髓的迸裂声,是他们深夜的哭泣。一些人一生都没有回到他们的故乡,再也没能见到“少小离家”的亲人就已化为了一方方坟墓或一抔抔黄土。
在中国,他们是台北人;在台北,他们是外省人;名曰“台北人”,实为“台北客”。《台北人》的故事,值得我们每个人用心去感受。
影《暗恋桃花源》
赖声川
尤其是在经历了国破家亡之痛、流离于战火纷飞之际,独居孤岛,那是何种深沉的痛。不是悲伤,是痛。就如开头于右任的诗一般,怎一个“悲”字了得!
不管是位高权重,还是身无长物,他们都是时代的被抛弃者、迷失的放逐者,始终是“客”,他们试图找回大陆时的感觉,试图用红灯绿酒来欺骗自己,却发现,繁华、喧嚣之下,是更可怕的落寞。
一切都那么黯淡、悲凉、凄伤、寂寞,毫无希望、令人窒息。曾经梦寐以求的稳定到来了,却发现似乎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更令人怀念。明知逝去的时光已不可挽回,明知浅浅的海峡不可跨越。
可谁知那羞涩的初吻竟成了最后一吻,谁知那匆匆一别竟成了诀别,谁知“昔日戏言生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
大陆望不见,唯有暗恋,犹如暗恋桃花源。
《暗恋桃花源》用时光交错、一悲一喜的对比,表现了更深层的伤悲。你会笑老陶,笑袁老板,却发现自己笑出了泪,看似喜剧,实则悲戚。而江滨柳和云之凡40年后重聚,喜耶?悲耶?
真正表达“外省人”心声的,恐怕是那个疯女子苦苦寻找的刘子骥。刘子骥,何许人也?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这个刘子骥,整幕话剧未曾露面,他是谁,干什么的?都不知道,只是有一个年轻女子苦苦寻找而不得。这个“刘子骥”大概就是这些外省人心中那个日夜思念却又不曾说出的“她”吧?她怎么样了,在大陆还是台湾?是已结婚生子还是仍然默默守候?一切不得而知,就像这个未曾出场的刘子骥,什么信息都没留下。
“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 茂陵不见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
昔日苏武牧羊十九年,得享千秋万岁名,今被困孤岛三十八载,不求身后有功名,唯念当年竹马情。
此生常为台北客,他日当梦桃花源。
当山河变换、时代更迭,“外省人”们终于回到了心心念念的家园故土时,却发现,物不“是”,人,亦非。那一刻,他们才明白,自己的故乡,不是一个空间,不是一个邮政编码,不是一封信可以寄达的地方,而是一个时间,是只能存在于思念中的时间。
白先勇曾谈到,台北我是最熟的——真正熟悉的,你知道,我在这里上学长大的——可是,我并不认为台北是我的家,桂林也不是——都不是。也许你不明白,在美国我想家想得厉害。那不是一个具体的“家”,一个房子,一个地方,或任何地方——而是这些地方,所有关于中国记忆的总和,很难解释的,可是我真想得厉害。
如此奈何?如此奈何?如此奈何!
唯有痛哭。
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岁月空惆怅。繁华落尽,故土难寻,回首一生,只见一地苍凉。
在那个年代、那个地方,所有大陆去的人都是“于右任”,他们名曰“台北人”实为“台北客”。纵知身在台北,依旧追寻心中的那个桃花源恐怕是每个漂泊游子的夙愿吧。
作者:罗伊蓉 潘演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