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桃花源:未完成的告别

——浅析《暗恋桃花源》人物心理

1986年,话剧《暗恋桃花源》于台湾首演后,迅速引起了全台湾的轰动,并被封为了“华语剧坛之翘楚”,同年11月,该剧获得了“杰出表演艺术奖”,两年后,该剧的编导赖声川也凭借《暗恋桃花源》一剧获得了“国家文艺奖”,被称为台湾现代戏剧的先行者,而且还成为了第一个在内地戏剧市场成功站稳脚跟的台湾导演。一切的荣誉都表明了这部作品在现代话剧史上的重要地位,而这部剧中所潜藏关于“追寻”和“追寻的源头”,是值得观众永久品味的。

2015年的今天,《暗恋桃花源》依旧在被不断搬上舞台,也不断有优秀的话剧演员在用心诠释这部剧,迄今已有至少四个版本,并曾被改编为电影。从20世纪到21世纪,其间走过了近三十年的时光,不管是台湾、香港还是大陆,人们所处的社会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急剧变化,在这个时间洪流中的人们,对这部剧的追捧和喜爱却从未消减。三十年前,如果说它戳中的是迷茫的台湾人对漫漫前路的隐忧,体现了迷茫中的追寻、大悲大喜后的怅然和身处于传统与现代中的冲击感,那么三十年后的现代人,在这部剧中看的更多的,则是一种猝不及防的抽离。

一、措手不及的地域隔离——暗恋

《暗恋桃花源》是以“庞大的架构和形式上的试验性”[1]而成为台湾当代小剧场艺术创新的一个标志。传统戏剧都是以一个主题、一个故事、一个概念而贯穿下去的,李渔曾提出“古人作文一篇,定有一篇之主脑。主脑非他,即作者立言之本意也。传奇亦然。一本戏中有无数人名, 究竟俱属陪宾, 原其初心, 止为一人而设。即此一人之身, 自始至终, 离合悲欢, 中具无限情由、无穷关目, 究竟俱属衍文, 原其初心, 又止为一事而设。此一人一事, 即作传奇之主脑也。”[2]即一人一事一情的模式,而这部戏,赖声川将两个不相干的剧组撞在了一起,古今三段故事穿插进行,并行不悖,两个剧组因舞台租约问题而起了争执,谁都说不清到底有没有当晚舞台的使用权,由此发生了争执。

其中,《暗恋》是一出现代战争时期的文艺悲剧,男主角江滨柳和女主角云之凡在上海因战乱相遇,后又因战乱离散,在互不相知的情况下都逃到了台湾,40年后,江滨柳卧病在床,他对初恋云之凡依旧念念不忘,于是在报上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最终得以和云之凡相见,可再见时早已男婚女嫁多年。

这一场大陆与台湾的相隔,是历史的嘲弄,是心灵的相隔。曾经年少的他们满脸憧憬地感谢命运使他们相遇,其实是没法想象地域的分离,更没办法接受两人的分开,而且还来不及接受。

云之凡对江滨柳说:“你在昆明呆了三年,又是在联大念的书,真是不可思议,我们同校三年,我怎么会没见过你呢?或许,我们曾经在路上擦肩而过,可是我们居然在昆明不认识,跑到上海才认识。这么大的上海,要碰到还真不容易呢!”江滨柳也那么肯定地答道:“当然!我没有办法想象,如果我们在上海不认识,那生活会变得多么空虚。好,就算我们在上海不认识,我们隔了十年,我们在……汉口也会认识;就算我们在汉口也不认识,那么我们隔了三十,甚至四十年,我们在……在海外也会认识。我们一定会认识。”

从昆明的不曾相遇,到上海的相知相爱,他们将前者不归为命运,而相信后者才是命运的安排,爱情的火花让他们固执地相信他们选择相信的,但选择相信相遇是命运之后又能怎么样呢?没有哪段相遇注定能带来相守。谁又能肯定十年后他们会在汉口相遇?谁能肯定三十年或四十年后他们也会在海外认识?其实,是心中的不确定才让他那么急切地许下誓言。地域和心灵相互动摇着,没有预料的分离让他们心灵动荡,心灵的动荡又使得地域距离更加遥远,远到即使只相隔一条街也终不相见。

第六幕中两鬓斑白的两位老人在病房相见,江滨柳一见云之凡便说:“我不知道你一直都在台北”,又是一个很明显的地域名词,台北,原来她一直都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江滨柳民国三十八年初到了台北,云之凡也在三十八年开始逃亡,民国四十年到了台湾。最后,江滨柳摇着头大叹到:“想不到,想不到啊!好大的上海,我们可以在一起。这小小的台北……”,无尽惋惜溢于言表。

赖声川在江滨柳这个角色身上浸润了他父亲的影子,江滨柳是第一代外省人,身上带有执着和悲情的色彩,而云之凡这个角色其实也是外省第一代,其原型是赖声川妻子的母亲,原籍云南,后到了台湾。

分隔于两岸的集体记忆全都浓缩到了男女主角两个人的身上,这种地域的隔离带来的情感的缺失也使得岁月变得空白,中间的四十年,他们都是怎么过的?话剧里没有给我们答案,我们只知道他们各自都有了家庭,年老的云之凡在离开病房时还不忘说:“我先生人很好,他真的很好。”之后两人久久地握手,也终于完成了四十年前的那场未完成的分别,让这份感情有了一个确定的答案,也为它画上了一个句号。

这四十年,为什么他能如此念念不忘呢?为什么他总是想着要追寻呢?总有观点认为“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可倘若他们在上海时就已干脆分手,说明白两人今后再也不见,这充分满足了“得不到”的条件,但还会有这长久的想念吗?逃到台湾的大陆人倘若与大陆毫无瓜葛,照样是触不可及的,但还会有浓浓的乡愁在“骚动”吗?

正是因为分别不是他们决定的,一切都来得太仓促,将人弄得措手不及,在还来不及告别的时候就离开,最叫人挂念,未解决的事总在心口挠。

二、未准备好的生死离别——桃花源

   相比于《暗恋》这场地域悲剧,《桃花源》则是一场生死闹剧,这是一个以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为蓝本的古装闹剧,充斥着讽刺和荒诞。主人公老陶是武陵的一个渔夫,其妻与房东袁老板私通,于是老陶被气走而至上游打鱼,却意外发现了桃花源,待他再回武陵时,春花已与袁老板结婚生子,但他们生活并不富足,两人常常吵架,甚至还以孩子为要挟……

这个部分带有巴赫金“狂欢化诗学”的特征,在巴赫金看来,文学作品情节中一切可能出现的场所,只要能成为形形色色的人们相聚和交际的地方,都会增添一种狂欢广场的意味[3]。比如在话剧的第二幕中,春花和袁老板谋划着私奔的事儿,后来袁老板又蹿腾着让老陶去上游打鱼,这段话中所有想捅破却不好说破的东西,即“让老陶去死的想法”,都被换成了“那个”,颇具广场话语的效果。

袁老板:(与春花干杯)啊,痛快。老陶哇,做人哪要有志气,有理想。想要的东西,只管把手伸进去,拿过来。上游有得是大鱼,你怎么不去试试呢?

老陶:袁老板,你说这话不就太那个什么了吗?

袁老板:我这话太哪个什么了?

老陶:上游有大鱼我也知道,可我的船就这么点儿大,我去吧,去吧,去了不就那个什么了嘛!

……

袁老板:你那个那个那个当初!

老陶:当初?哪个当初?

袁老板:最当初!

老陶:最当初?我们都不是什么。(两人说着,不禁黯然坐下。停顿)要不这样好了,我去死,可以吧?

袁老板:(呆呆望着前方,发出类似饱嗝的声音)嗝。

老陶:我想你是没听懂我意思。我是说,要不我去死,可以了吧?

袁老板:嗝。

老陶:(突然起身,从桌子后面到前台,掐自己的脖子)我死!我死!我死!……

老陶去了上游,找到了桃花源,而他的一去不复返让春花以为他真的命丧了打鱼路,于是,一场未准备好的生死离别开始上演。

当初,真正想让老陶去死的是袁老板,而春花最多也就算是一个“递刀”的,冲昏她头脑的不是她和袁老板的爱情,而是一场生活的逃离,因为和老陶性生活得不到满足,衣食难保,于是她想“出逃”,而给她出逃机会的不是她自己的挣脱反而是老陶的“死亡”,这是一种被动的接受。老陶“去世”多年,她依旧住在老陶的房子里,依旧过着困苦的生活,心里依旧不满,依旧在渴望挣脱,而老陶突然的离去让一切的“依旧”都变得那么不确定。

春花:你自个也不想想,当初如果不是你那个的话,现在怎么会这个呢?

袁老板:我哪个什么了?我看还是你什么了,你心里还在想你以前那个!

春花:哦--那个呀!他不是已经那个了吗?

袁老板:他昂了没错,可是他已经那个了你还要对他那个那个那个什么呢?春花:我那个什么了?

袁老板:你每天在我面前烧的那个什么烂东西呀,烧那么多他用得完吗?

春花为什么还在念念不忘?如果说是出于对现在生活的不满,那难道和老陶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就满足了吗?如果说是对老陶的死内心有愧,可这种愧怎么还带有情感的依恋呢?袁老板对春花说:“我知道,他还在你的心里,那个来,那个去。”老陶原来一直都还在春花的心里。也许是因为爱情,也许也是因为欠一个交代。

春花看到从桃花源回来的老陶,先问的是:“你回来干什么呢?”再问:“你没那个?”不敢相信老陶其实没死,然后又问:“那这么多年你都消失到哪儿去了?”最后问:“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与《暗恋》一样,未完成的告别,突如其来的离开,时隔多年的不相见,最后相见,最后也无可奈何并且安然接受,“归来”给一切都画上了休止符。

如果当初老陶直接将春花给了袁老板,两人关系终结,袁老板也不必上演支支吾吾的戏码,老陶更不必去上游找死,春花还会如此念念不忘吗?想必也不会。

事情的未果给人心中的不安定,需要漫长的时间来一点点稀释。

三、稳定感被生生抽离——追寻

除了《暗恋》中的江滨柳和云之凡、《桃花源》中的春花和老陶,还有一份未安定的感情,那就是白衣女子和刘子骥。一个跑上跑下时不时出现在舞台上的疯女人穿着时髦,不断追问一个叫刘子骥的人,给这部剧又增加了一重不稳定的且未了结的情感。

女子四处找人打听刘子骥的下落,希望刘子骥给她一个答案,而刘子骥一直都没有出现,她说:

“我问你,他是不是打算跟我避不见面。”

“他怎么可以这么不负责任啊?他怎么可以这个样子?他说要在这里把事情当面说清楚的,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呢?”

“我不管啊,我今天要在这里把事说清楚!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怎么办啊啊?”

“我已经不是小妹妹了。我不会再提到他的名字!”

她不知道他为何离去,他们没有好好说再见,她对他的记忆因为他的离开而出现了空白,她只记得“那一天,在学院街,下着毛毛雨,我们一起去吃凉皮,我永远都忘不了那种冰冰凉凉的感觉。”

白衣女子的寻找是因为内心的不确定,她不知道刘子骥是不是不要她了,她不知道刘子骥在哪里,她甚至不知道刘子骥是否还活着,当初没有说清楚的话一直在她的心头成了一个打不开的结。

她宁可听到刘子骥的一句“不爱你了”,也不想长久地思念猜测。

骤然的大雨远比悄无声息孕育着的海啸来得痛快。

总体而言,三段情感故事都逃不过“突然的离去”、“长期的未知”、“归来而了结”的发展模式。戏剧处于茫然当中,混乱却又有了秩序,导演赖声川所说:“《暗恋桃花源》的成功,在于它满足了台湾人民潜意识的某种愿望:台湾实在太乱了,这出戏便是在混乱与干扰当中,钻出一个秩序来。”

台湾和大陆,被社会历史狠狠地玩弄了一把,一道海峡,离别骤然降临到两岸人的身上,尤其是给“外省第一代”的去往台湾的大陆人的心中带来了缺失,这是一种稳定感的缺失,是一种无可归依的情感寄托,明明同是华夏儿女,但却身处两端,长期的隔离,台湾人不闻大陆的消息,浓浓的乡愁更是没办法安放。

世间乱象太多,红尘太杂,心灵太乱,寻寻觅觅只因心中无可归依,答案一直悬而未定。

江滨柳和春花都是感情中的背离者,但背离的反作用力远远超过他们自己所能承担的,白衣女子是感情中的被弃者,更是牵肠挂肚一直苦寻,这“追寻”的源头就在于未完成的告别。

历史的悲笑都凝成抹不开的愁云,漫漫岁月的互不相知化成心头的朱砂。

一部《暗恋桃花源》,从不安定中牵挂,在抽离中寻找。

[1]黄美序.中华现代文学大系·戏剧卷·序[M].台北:九歌出版有限公司,1989.

[2]李渔. 闲情偶寄·词曲部.清代

[3]崔道怡“冰山”理论:对话与潜对话. [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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