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拉西斯亦步亦趋地跟着艾格斯长老进了洞穴,心里忐忑不安。大长老转身在一块毛毯上坐下,又拍拍他旁边的毯子,示意英格拉西斯坐在那里。英格拉西斯吞了口口水,谨慎地坐在老人面前。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像这样跟内斯托里斯族族长面对面比仪式上面对众人时还要紧张上几分。不过,他也注意到,大长老一直眼含笑意。
“不用这么紧张,好吗?” 艾格斯长老和颜悦色地说,“我想,你一定明白阿基里安讲那个故事的意思吧?是我让他那样做的,而且,仪式上我对你说的那些话也是出自内心的。所以你看,我和阿基里安都相信你,也请你相信我们;我们现在是族人了,应该互相信任。”
英格拉西斯一言不发地听完了这些话,心底依旧抗拒地想:我永远都不会是你的族人!不过,艾格斯说得很是恳切,语气相当温和,就像是在对同辈讲话,而不是他们实际的上下分明,这让英格拉西斯感到舒服了些。
忽然,艾格斯长老起身向一个角落走去,招呼道:“过来,给你看样东西。”
英格拉西斯疑惑地走上前去,艾格斯长老随即打开一个大箱子。当他看到箱子里的东西时,惊得浑身一颤——是他那把有着火焰附魔的剑和伏尔塔!怪不得几天以来一直觉得少了点什么,原来他的装备都在族长手上!
艾格斯长老把那两样东西递给他,英格拉西斯见状,心中惊惧不已:怎么?让我在这里养好伤,接纳我为正式成员,现在又把我最重要的东西还回来,这是要干什么?可别告诉我,这是个圈套!他惴惴不安地等待着面前这位老人的下一个动作,可艾格斯长老只是平静地说:“英格拉西斯,我知道这些属于你,你有权利再好好看看它们,我知道它们对你有多重要。可是,我不能泄露你的秘密。”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艾格斯压低了声音,“ 真正的情况只有我和阿基里安知道,他一向诚实守信。为了保护你,我必须替你来保管它们,希望你理解。”
英格拉西斯轻抚过伏尔塔的杖尖,看着它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熠熠闪亮。真难想象啊,我将有很长很长时间都见不到它了。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族长对他的真心好意,于是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 艾格斯长老又开口道,“你愿意和阿基里安住在一起吗?”
英格拉西斯知道,哪怕艾格斯这样询问,事实上他仍然别无选择,只好回答:“我愿意。” 他叹了口气,把剑和伏尔塔权杖轻轻放回箱底。
艾格斯长老用赞许的目光看着他,说:“那你就已经对你的新生活做好了准备。现在,我们出去告诉阿基里安。”
在适应了族长洞穴中较为昏暗的光线后突然走到光天化日之下,明晃晃的阳光刺得英格拉西斯睁不开眼。他恍惚间听见族长对阿基里安说了句什么,而后者似乎迟疑了一下,才不怎么热情地答了句“我愿意”。英格拉西斯不由得暗自叹息,同时又竭力不在艾格斯长老面前显出失望的表情。这时,艾格斯长老走过来和善地拍了拍他的肩,又说了句他不太懂的祝福话:“愿阿尔与你同在。”
“呃…阿基里安,你知道‘阿尔’是什么意思吗?” 在回阿基里安家的路上时,英格拉西斯小声问。
对于这个问题,阿基里安看上去相当惊讶:“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阿尔是天下所有阿多尼人的守护神啊!在远古传说中,他是世界上第一个阿多尼。”
英格拉西斯顿觉尴尬,但这感觉很快便被疑惑盖过:“我真的从来没有听说过……”
阿基里安看向一脸疑惑的英格拉西斯,说道:“说来话长,不过现在天色已经不早了,我们赶快回家。”
英格拉西斯随着阿基里安一同回到了石洞。夕阳西下,暮霭红隘,几株树被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辉,这美景使得英格拉西斯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小时候,在十分难得的闲暇时光里,母亲经常抱着他坐在山洞口看夕阳;多米纳斯长老也曾对着夕阳鼓励族人们,使他们相信明天会更好。那时的夕辉在他身上染出一层金红,他身上红色的光纹温暖着他们,让他们在艰难跋涉的路上不再有气无力。
可是……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怎么了?”阿基里安见英格拉西斯停住脚步,问。
“落日真美。” 英格拉西斯小心翼翼地避开有关自己过去的事。但这也的确是真话。北境常年刮着暴风雪,那里的落日只是透过漫天雪尘才能勉强看到的一个模模糊糊的红影,这样明亮清晰的夕阳几乎一年也遇不上一次。可是内斯托里亚的落日则完全不同——金红的光芒如此清晰而又慷慨地往他身上洒来,纵然即将落山也依旧那么温暖;高空的几缕云霞被晕染了一层薄薄的紫色,如同盛开的鲜花。
阿基里安见英格拉西斯痴痴望着夕阳,便站在原地默默陪伴,直到星辉斑斓才领着英格拉西斯进入石洞。他从箱子里翻出一张床摆在墙角,示意英格拉西斯睡在他旁边。折腾了一天,英格拉西斯也累了,在得到阿基里安指示后便倒在床上睡着了。
阿基里安有些无语地看着睡得正香的英格拉西斯——他居然连被子都没铺,直接躺上去就睡着了……
他叹了口气,躺下去合上眼睛。
英格拉西斯在洒满阳光的小山坡上醒来,身下是柔软的青草,已经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他惬意地翻了个身,没想到刚好对上一张无比熟悉的面孔;身后,另一个饱含温情的声音同时响起:“孩子,我们一直都在。”
英格拉西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他从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他们。
“妈——爸——你们来了!!!”
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瞪大眼睛来回打量着站在面前的亲人,他们的变化之大实在是叫他难以置信——父母生前因生活辛劳艰苦而显现出的憔悴和疲惫全都一扫而光,双目炯炯有神。英格拉西斯还记得生离死别的那一天——不久前,他们作为一支分队在北境雪山脚下狩猎,不幸碰上阿多尼围剿队,为掩护儿子和其他人逃离,他的父母献出了生命。他记得母亲是如何在红色的蚀电中痛苦倒地,也记得那把冰蓝色的长剑是如何贯穿了父亲的胸膛;更记得他们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遗体与那干涸遍地的血迹。
可现在,他们就笑微微地站在他面前,容光焕发,星辉四射,全然找不到一点临死前经受过痛苦折磨的痕迹。他很想对父母说些什么,却因极度兴奋而一时想不出该如何表达。
他的母亲走过来,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亲爱的,我们都很想你。而且想让你知道,你从来都不是孑然一身。”
他看见她眼里映出自己的影子,那一身黄色纹路竟是如此扎眼。意识到这点,英格拉西斯越想越难过,不由得悲叹道:“可现在对我来说,全都不一样了!以前的日子过得虽苦,但我们都互相扶持,传递着温暖,没有一个人会独自面对危险。没有哪个族群能比我们更团结!但是我…我却离开了你们,不知道我们的族人状况如何……就这样被困在内斯托里斯族内,好像被剥夺了本应拥有的一切!!!”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几近破碎的呜咽。“这种平静安宁、还不用担心挨饿的生活原本是每个伏尔塔里斯人都神往已久的。可现在,我宁愿放弃这样的生活。”
“英格拉西斯,你已经相当幸运了。” 他父亲嘘声说道。
他的妈妈没去理会,而是更紧地搂住儿子,往前一指。 “你看。”
英格拉西斯抬眼望去,四周的茫茫原野已被阳光渲染成一片炫目的金黄,反倒是父母那身鲜红的条纹显得格格不入。
母亲在他耳边低语:“很抱歉,我亲爱的孩子,你现在必须暂时放下你对部落的执念。我们伏尔塔里斯族以前就能在夹缝中顽强生存,现在也照样可以。如今的你属于当下,只要你想,内斯托里亚就可以是你的家。”
父亲也补充道:“这世界,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值得你信任的人就在你身边,敞开心扉吧,英格拉西斯,相信你自己,你总会融入这一切的,我疲惫的小狼。你终究会勇敢去面对……”
他享受着母亲的爱抚,一股暖流淌进心田,就像他们周围的原野一样,撒满了阳光。一个小小的念头在心上泛起,他便悄声问:“妈,你说……阿尔会眷顾我吗?”
母亲向后退去,同他的父亲站在一起。“伏尔塔里斯早已不再需要阿尔的庇佑。” 她的声音压抑着前所未有的冷淡与轻蔑,令英格拉西斯心惊肉跳。不过,当他们再度望向自己时,目光已柔和了许多。
“我们所有的至亲都在守望着你,英格拉西斯,这就已经足够。这就是为什么你并不孤单——因为,不论你身在何处,我们的心都与你在一起,给你力量,为你祝福。”
英格拉西斯细细品味着母亲的话,顿觉胸中暖流奔涌。刹那间,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片洒满阳光的广袤原野上不仅仅只有们三个,他所有的先辈也都在这里,带给他温暖,给予他力量。哪怕他看不见那些闪烁星光的红色身影。与此同时,父母一昂首,唱出一支许久以前就在伏尔塔里斯部落内代代相传的老歌:
跑啊,跑啊
年轻的狼儿从未停歇
茫茫的大雾里
迷失了方向
那就停下脚步
我疲惫的小狼
勇敢地转身
转身,抛下四周未知
要相信
相信你的勇气
你会,会去面对
这歌声悠远而婉转,曲调并不激昂却也饱含温情与希望,就像父母生前为他唱的一样。不同的是,这次不仅仅是他父母的二重唱——那歌声回响在英格拉西斯脑海深处,鞣合着无数伏尔塔里斯的声音——可以说,这是一场震撼灵魂的大合唱。
不要停下,不要停下
我的小狼啊
一切都是机会
穿过那迷雾
阳光明媚依旧
你又回到狼群
一切,一切都值得被信任
周围迸发出炫目的光亮,父母的身影融化在这耀眼的白光中,脚下的草地也慢慢化为虚无。英格拉西斯闭上眼睛,任由那首歌在心中回响:
那就停下脚步
我疲惫的小狼
勇敢地转身
转身,抛下四周未知
要相信
相信你的勇气
你会,会去面对
………
一轮金色的朝阳透过几缕薄雾中露出海面,细碎的光辉顺着洞口洒进阿基里安的石洞。他缓缓睁开眼睛,抖了抖眉毛。天色还早,迎着清晨的阳光钓鱼一定会有不少收获吧。看了看旁边睡在被子上的英格拉西斯,阿基里安笑了笑,无声无息地从床上爬起来,悄悄扛起鱼竿,离开了石洞。
朝阳的光辉洒遍了码头,也照耀着内斯托里斯青年那悠闲的身影。
石洞中,英格拉西斯翻身坐起,梦境中的歌声仿佛还萦绕耳畔。他感到眼前光明顿现,胸中豪气荡漾。他知道自己的伤口早已结痂,便将绷带解下来丢到一旁,走出石洞伸了个懒腰。彼时已是日上三竿,阿基里安必定是早起钓鱼去了。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睡了个好觉呢…今天正是一次机会,一个良好的开端。英格拉西斯边走边想,不知不觉间便到了码头。果不其然,阿基里安在那里钓鱼钓得正起劲,看来他今天收获不错啊。
英格拉西斯在他旁边坐下,栈道上的木板也被晨光晒得暖烘烘的。
“谢谢你救了我。” 英格拉西斯开口道,“我本以为…就算我不被大海吞没,也会有其他人在那之后把我杀掉。”
阿基里安紧张得要死。作为一个从小听着关于伏尔塔里斯人种种恐怖传言长大的内斯托里斯人,他对伏尔塔里斯有着近乎本能的恐惧,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出了问题,居然会救回来一个伏尔塔里斯。出于害怕,他向旁边挪了挪。
“是啊……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阿基里安含糊其辞地答了一句,不知道是对英格拉西斯,还是自言自语。他嘟囔着,在箱子里翻出两条鱼和一把切鱼刀,打算就地做顿便饭。他们都还没吃早饭,早都已经饿了。
饭后,阿基里安继续钓鱼,英格拉西斯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钓。两人相对无言,唯有几缕微风从他们耳边打着旋儿溜过。
“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英格拉西斯忽然道,“虽然我不知道如何捕鱼,但我愿意学。”
阿基里安十分惊讶。他一直没想好让英格拉西斯留在这儿做什么,但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要求学钓鱼。只是……钓鱼有时是相当枯燥的,他能受得了吗?
“额我…我能够确定一点,那就是捕鱼绝对远没有你成长中所经历的那些东西刺激。” 阿基里安谨慎地回答。
英格拉西斯露出一丝微笑,却透着几分难以看出的悲凉。刺激……他是在屏障山脉下的一个小营地里长大的,自从有记忆起就跟着族人四处流浪,挨着饿受着冻在冰天雪地里挣扎着寻求生路。直到……后来发生的那一切,他是不敢再想下去了。
“你真的愿意学吗?” 阿基里安的声音及时地打断了英格拉西斯的回忆。他愣了愣神,随即欣然答道:“当然愿意了。我想改变一下我的生活节奏,而且……我没有任何人可以倾诉。”
阿基里安无言以答,只是望着英格拉西斯。他只觉得眼前这位和自己差不多大的青年眼中蕴含着无尽的悲伤与苍凉。
“好。” 阿基里安不慌不忙地摘下鱼饵,将鱼竿递给英格拉西斯。
“先这样穿鱼饵,然后调好鱼漂,把鱼线像我这样甩出去……”
英格拉西斯按照阿基里安的指导将鱼线甩了出去。不一会,鱼漂动了动,沉了下去。他连忙用力拽鱼竿,可是直到鱼竿都弯不成样子了,还是没把鱼钓上来。
“这是什么情况?” 英格拉西斯一脸疑惑地问阿基里安。
“你……” 阿基里安刚想说点什么,只听“咔嚓”一声,鱼竿断了。
这人力气是得有多大,连鱼竿都能弄断?阿基里安无语了,在物品栏里翻了翻,找出另外一根鱼竿,心跳却突然漏了一拍。
合欢木的质地,白桦木的握柄,雕刻精细的线轴,打磨光亮的竿体——是上次生日时帕特丽夏送他的。
“怎么了?” 英格拉西斯看着一旁愣住的阿基里安。
“啊,没,没什么。” 阿基里安小脸一红,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又故作严肃起来:“看好了,现在我手把手教你钓鱼……”
时间在蕨叶的柔声细语中缓缓流逝,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嘿!我钓上鱼啦!!” 英格拉西斯大声对阿基里安喊道,兴奋得像个孩子。
阿基里安笑看着英格拉西斯从鱼钩上摘下刚钓到的鱼,突然觉得伏尔塔里斯好像也没大人所说的那么坏。英格拉西斯过去遭受了那么多的苦难,也曾有他的族人倒在我同胞的剑下,可他还是选择了信任我……阿基安思久久索着,又不禁为英格拉西斯的表现而感到欣慰。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真是神奇啊……他回头望向被黄昏渐渐染红的天边,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帕特丽夏;想起了她在漫天霞光下轻哼的小调,还有她眼里倒映出的夕阳。跟老友虽只是一天不见,此时却也甚是想念。好了,那就明天抽个空去见见帕特丽夏吧。阿基里安暗想,然后转向旁边意犹未尽的英格拉西斯。
“走吧,咱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