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瓜果有着迷之喜欢。
六七岁吧,晚上听见我爸说菜园种的甜瓜结了。
都结了,咋不早说?月黑风高的,我想出去看看都没胆!原来自己地里可以种甜瓜,那要是开园了,不就能相中哪个吃那个,想吃几个吃几个了?
天降祥瑞,我欢喜得很,咧着嘴笑着睡着了。早上,布谷鸟在院里大槐树上咕咕叫,燕子翻转。
小时候的睡觉和醒来怎么那么充满了希望。
恢复意识的那一刻我想起了“甜瓜”,于是 趿拉着鞋就往菜园跑, 早起觅食的喜鹊被吓得引上庭树枝。我听见我妈说,这个二流子自己咋跑地里去了呢?
农民不爱上地,就是二流子。不识天上月,呼作白玉盘的年纪,谁喜欢上地干活儿?凿壁偷光,只听老师讲过。按我妈的标准,我一个村都是不学无术的孩子。年龄小不懂事儿,青春无敌,时光大把,不欢更何待!二流子就二流子吧!
我家住村子最后一排,房后即菜园。园子里真的有甜瓜,锤头那么大,天知道我当时有多开心!
之前吃甜瓜都是零星地从街上买回来的,瓜品种有许多,“大花鞋”;“黄金坠”;“羊角蜜”等,我一视同仁地喜欢,而且我还要为了多吃一点瓜果而搜肠刮肚——因为我有一个姐姐,她吃了一口我就得少吃一口。
我们家吃瓜,分两份,一人一份,很平均。我是狗窝放不住剩馍,狼吞虎咽;我姐懂得珍惜,会留一部分在某处。趁她不在家,我就凭着敏锐的嗅觉和锲而不舍的精神把她那一块瓜找到,并以猪八戒吃人参果的速度吃到肚里。等着他们三个一起审我,我面不改色,只回答没看见,不知道,头摇得像波浪,把他们气笑。
吃了饭我背着书包去上学了。邻居家的牛一边津津有味地吃草,一边哞哞叫。牛太傻了,它没有吃过瓜,吃点草它都这么开心。
大路沟旁边有人种了南瓜,和甜瓜一样拖着藤蔓,在地上匍匐。它也傻,它结的果子只能炒菜,不能当水果吃。它开着大朵的黄花,像海星,三三两两的蜜蜂正兴高采烈地采花粉。
哎,它咋不能改头换面,结个大甜瓜呢?啧啧,真遗憾!
因为对甜瓜念念不忘,脚不听使唤,辄回了菜园。我家小狗大概听出来是我了,从后脚门跑出来摇着尾巴抱我的腿。我平时挺喜欢它的,可这会儿不行,万一我爸因为找它再看见我在瓜地不去上学咋办?我把它引到后脚门,扒开门缝,把它塞回去了。
从来没有想到我能拥有一个瓜园!站在被露水打湿的的瓜地里,看着十几个茁壮成长的瓜蛋蛋,我觉得我像个财主,富得流油。后来看《西游记》,金池长老眼泪汪汪地摩挲着闪闪发光的袈裟,让我一下子想起瓜地里的自己,贪婪而又可笑。
我看上一个个儿最大的瓜,别的瓜像小孩子的拳头,它像大人的拳头,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身上有长行的绿色花纹,像一种青蛙皮肤的纹路,这是“大花鞋”。
我家买过大花鞋,即使不太熟它也能吃,我爸说它是“落花甜”。意思是,只要花落了,就不苦了。这不挺好!光是甜瓜这个名字我都欣喜若狂,何况,它有像黄瓜一样的青气,我闻见就胃口大开,而且它的花已经落了,薄膜一样搭在瓜花瓣那个地方,手一抹就掉了,一捻已成粉末。
它太符合被摘的条件了!
我希望我爸没有数过瓜地有几个甜瓜。我是在以己推人,因为自从我上了学,我吃的东西都是有数的。
有一次我妈怕我吃甘蔗吃多了闹毛病,趁我上学偷偷藏了几根。我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吃甘蔗,一看,谷堆变小了,再一数,少了三根。不得了可,我嗷嗷叫着让我妈赔给我,我说我走的时候数过的,现在不够。我妈一听我念念有词,哭笑不得,从柴禾垛里把藏起来的甘蔗拉回来了。
我怕我爸被我传染,也数过甜瓜。
种瓜就是让吃的啊,只要是吃了就不算糟蹋。
我爸也不是不近人情,要是瓜熟了,他肯定让我们敞开胃口吃个饱。他烦东西没有熟就摘了吃,有点糟蹋东西。而且我家里的番茄黄瓜只要下来,都是先吃再卖,“赚钱不赚钱,落个肚子圆。”
瓜熟会有浓烈的香味,可是这一个的香味细若游丝,我是吃瓜能手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我一点都不想等,我觉得不苦就已经让我甘之若饴了。
我想了几十种我爸可能会提出的问题,然后都认真想出了合理的回答。最后,我认为,瓜还是要吃的,要不被鸟叨了多可惜!这个理由完美得让我已经无法反驳。
我顿时轻松起来,捧起青青的甜瓜,在我衣角蹭了蹭灰,把晒着太阳的那一面送到嘴里。
一点也不苦,比吃黄瓜强十倍!
吃了一半,我又犯想了:我爸寻着它的足迹出来,我岂不就暴露了?只要甜瓜一个都没少,他应该就不会怀疑我了吧?
于是,我把吃了一半的甜瓜往地上一扣,旁边撒了点土,制造了甜瓜茁壮成长的假象,然后从田里翻到大路上,大摇大摆地去上学了。了无牵挂。
我真是英明得不像话。上学路上,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心情美得超标。
战战兢兢地过了几天,果然还是东窗事发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啊!我吓懵了。
小时候我爸经常吓唬我,说我是王叔家的孩子,要是我犯错,他就把我送回去。
王叔家有三个孩子,两儿一女,要是分东西,带上我得分四份。我的天呢,这也太让我肉疼了,白白损失半壁江山。不过,他家的闺女被养得兰心蕙质,温柔顺从,是我想努力长成的样子,我从小也叫她姐姐,感情好的很。王婶对我也亲,她从娘家摘回一些葡萄回来,会洗干净了泡在一个小瓷盆里,再用白布搭着,穿过好几户人家,颤巍巍地端到我家,让我这个馋猫打牙祭。
童年得到的爱,是长大后的光,因这一盆葡萄,我的童年格外星光灿烂。
这一次我犯了大错,我爸可以名正言顺地把我送回老家了。但真要走时,我其实还是很留恋我这边的姐姐的。她说小时候给我洗尿布,得先砸开冰凌,洗完手都冻肿了;她抱我不舍得撒手,胳膊天天疼;因为我妈得照顾我,她下了早自习回家没饭吃,她弃学了,才小学三年级啊,从那以后她拥有一副小水桶,学着大人的样子去挑水;她还给我买假耳环、假项链,把骨瘦如柴的我尽量打扮得像个假淑女能往淑女堆里掺……
虽然我欺负她,可我还是舍不得她。
我姐跑来哄我,很开心地问:“你偷咱甜瓜了?”
她也不管我哭的喇叭一样,也不安慰我,还笑得像多牡丹花,一向顺从我的姐姐变心了。
我快哭晕过去。
可能我是个心眼活泛的小孩,哭着哭着我就雷声大雨点小了。我想,既然她都不稀罕我了 ,我还留恋她个啥。痛定思痛,我分析了王叔家的形势,我觉得我回了老家也吃不了亏,两个亲哥哥会护着我,亲姐姐也让着我,比这个虚假的姐姐、看笑话的姐姐强多了,说不定我还有机会变成真淑女呢。
此处不留娃,自有留娃处,奴去也!
我翻身起来往外走,我姐问我去哪儿,我说回家啊!
我姐迷茫的不行,回哪家?
我白了她一眼,姐会意了,笑得直不起腰。
他说咱爸咱妈夸你哩,说你真能,偷吃瓜还知道翻个过扣在哪儿,要不是瓜坏了,咱爸根本没看出来你把瓜啃了一半。他们才不舍得让你回去哩。
真的?!
做了坏事不是应该接受惩罚被遣回原籍的吗?至少也要毒打一顿吧,却怎么被表扬了?百思不得其解。
原来啊,原来只有小孩子才会把大人的话当真啊!
我原地不动哭着喊:“早说啊,我应该把剩下的半块瓜吃掉的,你们都是坏人,呜呜……”